“放开我！卡妙·博维，滚回你哥哥那里！如今你们已经得逞了，你还来干什么？”
卡妙呆住了。他忽然意识到，战争过后，他和眼前人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尽的深渊，永远都无法到达彼此所在的另一边了。而且，随着迁移开始，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每一个死去的切罗基人，都会让深渊更深一些。“我……”多日以来的委屈愤懑堵得他说不出话来，米罗挣开他的手转身离开。他知道现在不是被情感左右的时候，他努力咽下苦楚，追上几步，又抓住米罗的胳膊，“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不，是给部落！”
米罗本来要拔刀的，听到“给部落”三个字愣了一下，他知道卡妙决不会做危害切罗基人的事，如果做了，那一定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卡妙将米罗带到一个毁于战争的破屋子中，揭开了盖在地上的油毡布。
米罗愣了。那下面，是一袋袋的面粉和玉米，还有熏肉、阉鸡和其他各种肉类。

这些都是卡妙从博维家拿来的。一开始他还偷偷摸摸地只拿做好的食物，但很快他就发现这点东西根本喂不饱几个人，于是他就放开手脚直接去粮仓里搬。最后，连撒加都看不下去了。
“你不给家里留点儿吃的了吗，卡妙？”撒加问。
“反正你和二哥都能买到食物。”卡妙毫无愧疚地一边将仓库里的粮食搬到马车上一边回答。
撒加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叫仆人过来帮忙搬东西，并付清了马车夫的钱。
卡妙又去把被褥衣服装到车上。在确定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搜刮后才赶下车夫，自己驾车离开。
“你该回学校了。”撒加在他背后喊。

面对着堆满墙角的物品，米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太需要这些东西了。
“谢谢，”他说：“我去找人来搬。”他转身要离开。
“米罗，”卡妙又叫住他，“我知道你们现在没有足够的人手，我想回去帮忙。我可以……”
“你？”米罗愤恨地说：“你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吗？你知道在刚刚过去的战争中死了多少族人吗？你知道这个局面是你那两个哥哥亲自促成的吗？”
“我知道，所以……”
“所以，你知道你会面临什么吗？我告诉你卡妙，只要你出现在切罗基人面前，你就会被恨你入骨的人撕碎、剁烂、挫骨扬灰……而我，不仅不会阻止，还会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卡妙泪流满面，但他还是说：“这些我都明白，米罗。我理解，你们对我做什么，我都能理解……这是我的原罪，我必须赎罪……米罗，恳求你……”
米罗闭上眼睛，背过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情感上他不想卡妙涉险，但理智上他明白自己和族人都需要他。
卡妙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把手放到米罗肩上，“米罗，让我们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命运吧！”

“什么？不可以，米罗！”康斯坦斯见到卡妙后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他把米罗拉到一边，“你疯了吗？你知道现在多少人恨他？”
“我知道，他也知道。”米罗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是他要求的，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康斯坦斯听不懂儿子的话，“我不明白……”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们，你不是因为你们的关系才……？天呐，米罗，如果让别人知道，……”她紧张地四处张望。
“我们的……关系？”米罗的脸“腾”地红了，“你知道什么，妈妈？”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站在母亲面前。
卡妙走过来，温柔地环住养母的肩膀将她带向一旁，“妈妈——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您发烧了，病还没有完全康复，让我来照顾您吧。”

雨季很快到来。连绵不绝的大雨将“牛栏”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泥海。加隆·博维拒绝了让印第安人返回村子的请求，而且自己选择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幸灾乐祸地看着脚下在泥水中挣扎的人群，就像俯瞰寒冰地狱的撒旦。切罗基人身无旁物，只能躺在泥水中任凭冷雨狂风摧残。瞬跟着苏兰特·墨菲奔走在每个“牛栏”间。苏兰特作为传教士，只会简单的伤口包扎和常见病诊治，但这里缺医少药，连清洁的食物都没有。先期战斗过的勇士们基本人人都带伤，这些伤口在腐烂，而伤员们高烧不退，老年人和幼儿更是难捱，每天都有人死去。苏兰特辗转其间，却束手无策。最后，在卡妙的强烈抗议下，撒加才勉强同意说服加隆，在“牛栏”四周加高了地势，以防山洪将那片区域淹没。
“上帝啊！求求您救救这些苦难的人吧！仁慈的主，可怜可怜他们吧……”终于有一天，苏兰特忍不住跪倒在泥水中，崩溃大哭。
瞬是老巫医的孙子。他只跟着爷爷学了一点儿皮毛，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为人诊治。原本他是没有资格行医的，但他的父兄都战死了，伯父和叔叔早年死于疫病和袭击，堂弟和堂妹们都去了寄宿学校杳无音信，只剩下一位堂姐，却因病躺在泥地里奄奄一息。偌大的家族中剩下他自己肩负起代代相传的重任，他只能咽下失去亲人的痛苦，努力模仿着爷爷当年的样子，辗转忙碌在同样苦难的族人们中间，拼尽全力为他们减轻一点儿痛苦。

等发泄完了，苏兰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与沉默的瞬一起走向下一个“牛棚”。
卡妙能搞到的药品越来越少。白人都认识他了，知道他在为印第安人奔走，他成了人人唾骂的叛徒和走狗，女人们诅咒他下地狱，而男人们放猎狗去咬他，甚至连孩子们都拿石头追打他。回到领地的“牛棚”区，虽然在美军的监视下土著人不会明目张胆地对他不利，但他也能从人们看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人人得而诛之的恨意，如果目光是刀，他早被凌迟一万遍了。他尽量不去接触其他切罗基人，只把搞到的东西交给米罗，由他来分配。然而终于，在一个漆黑的雨夜，他被一个黑影一棍打晕在地，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撒加那张舒适的大床上，左小臂和两根肋骨都被打折了，全身上下伤口无数。
“醒了？”床边传来撒加阴沉的声音。
卡妙抬头，看到哥哥能拧出水来的阴沉的脸色。
“哥哥……”他说，迎上撒加的目光。
撒加给他倒了杯水，放到床头上，“要不是你二哥及时赶到，你就没命了，知道吗？”
“……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的……”卡妙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无法遏制地难过。
“怎么？你这是在责怪我们？”

“不。我能理解……对印第安人的仇恨，换我也不能原谅，但是……哥哥，我是切罗基人养大的，他们是父亲生前的好友……这是我的原罪，必须要做的……赎罪……”
“赎罪？”撒加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是说会继续去帮土著人？”
卡妙缓慢但坚定地点点头。
一瞬间，撒加的眼中似乎喷出火来。若是换一个人，早死在他的手中了。可面前说这话的，却偏偏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弟，而且此时他刚从鬼门关回来。“这么说，”最后，他压下火气问：“你康复后还要继续你伟大的‘赎罪之旅’？”
“……是。”
撒加摔门而去，门关上的声音在房间内久久回响。
很多天，撒加都没有回家。

接下来是路尼·贝文，他亲自来探望卡妙，希望能将袭击他的暴徒绳之以法。但卡妙说，自己是不小心在山崖上摔伤的，走到“遇袭地点”时撑不住晕了过去，那些土著人说不定是来帮助自己的。路尼听后脸色铁青，不过也没有继续逼问。
只有加隆，借着这件事整顿秩序，又杀掉了一些看不顺眼的印第安人。
卡妙刚能下床，就吊着胳膊继续去筹集粮食和药品，但他很快发现，之前和他做生意的商人们不是已经关门倒闭就是言辞闪烁拒绝售卖。没办法，他只能去找老好人德里密·萨克斯顿。
“博维先生，”德里密见到他的表情活像见了鬼，“这个我爱莫能助，爱莫能助……”
“萨克斯顿先生，我知道你有办法，更重要的是你有良心。你做了那么多上帝赞许的善事。现在土著人在生死边缘挣扎，只要些许药物和食物就能让他们活下去。让他们准备好赶紧离开这里，不正是总统先生所希望看到的吗？把他们逼上绝路，万一他们起来反抗，又会有无辜的白人丧生……”
“这些话为什么不对令兄长讲呢？”
“我见不到撒加。”卡妙沮丧地说。

德里密同情地叹了口气，在卡妙身边坐下。他亲眼看到过印第安人遭受的苦难，也听说那些被流放到荒岛上的已经皈依基督教的土著人无一人生还。作为一名虔诚的教徒他无日无夜不在遭受着良心的谴责，但要做点什么来反对博维兄弟又确实不敢。“你的两位哥哥已经发话了，卡妙，没人再敢跟你合作。”
卡妙早就怀疑会是这个原因，但真的听到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时，他的心彻底跌入了深渊。“……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是不是，萨克斯顿先生？……”他流着泪问。
德里密又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卡妙只好告辞。他走在路上，心里充满了绝望。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喊他，“博维先生，博维先生……”是一个年轻的看门人，那小伙子几步追上他，递给他一个信封，“萨克斯顿先生说，您受伤了，他公务繁忙没来得及去看望您，这是他的小小心意，希望您能补补身子，尽快康复！”
卡妙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纸币，还有一个地址。

漫长的雨季终于结束了，部落里绝大多数的老人和近半数的新生儿没有等到这一天，伤员们的情况更是严重，当初跟随米罗保护家园的战士们死伤过半，很长时间里他们都无力再反抗了。好在秋天终于来了，西迁的日子定在十月，那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米罗希望带走当年的收成，撒加破天荒地同意了。
卡妙看着手中的碎屑化作无数个蝴蝶随风飞舞，大多数落入了河道顺水流走，少部分零落到泥中，恐怕很快会腐烂消失。这是四个月前学校发给他的书信，要求他尽快赶回学校，上交论文并进行答辩。但当时，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战斗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谁也没有精力去管这件事。
“恐怕学校已经将我退学处理了吧？”他看着漂走的碎屑想。
但他没有时间自怨自艾，切罗基人已经开始动身，需要处理的事多如牛毛。而康斯坦斯，自从她在那次落水后身体就一直不好，雨季中又多次淋雨，现在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们要走了，你怎么跟着我们？”米罗见卡妙又出现在人群里，没好气地说。
“米罗！”康斯坦斯靠在卡妙身上，想为养子说句话。

卡妙握住她的手，抢先说：“米罗，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和你们一起去西边。”
“对不起，博维先生，我们物资很紧张……”
“我知道，我自己那份从家里带来了。”
他不仅将撒加附、府上最后的食物、钞票、衣物和值钱的东西都搜刮了来，还带上了撒加心爱的那匹马。这匹马被撒加驯化得性格温顺，特别听话。迁移时，他让康斯坦斯或者其他伤病员骑在马上，休息时，他自己骑着马去后方接应掉队的族人或者购买生活物资。只要不遇到加隆，其他的白人士兵也不会过分刁难他。
迁徙路上困难重重，严酷的天气、战争和饥饿剥夺了大多数人的健康。一开始他们还可以打猎来维持，但随着天气转冷，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健康问题，能够外出搜集食物的人也越来越少。
康斯坦斯本来就病弱，全靠卡妙的照顾才勉强跟上迁徙的队伍。但在冬天第一场雪到来之时，她终于支撑不住了。
最后的时刻，卡妙一直陪在她身边。
“康斯坦斯，就快要到密西西比河畔了，只要过了河……”
“米罗呢？”

“他马上就回来，瞬去找他了。”卡妙紧紧抓住她的手。米罗去队伍的最前头寻找路线去了，那是雨季之前出发的第一批迁徙族人留下的印记。他已经离开了三天，还没有回来。
迁徙的队伍在雪中缓慢地前行，大多数人都是赤脚踩在雪水里，即便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都得背负着重担前行。但他们不能停，一停下来死神的脚步就会追上来。
苏兰特·墨菲来了。他咳得厉害。自从跟随队伍迁徙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在为病人和死者祈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那深受苦难的信徒们都需要他的抚慰。
“康斯坦斯……”他抓着她的手让她亲吻基督像。
卡妙绝望地看着他。
“必须马上让赤蝎回来。”他说。
康斯坦斯忽然抓住卡妙的手，用颤抖的双唇说：“你受苦了，我的孩子。”
卡妙不知道她是不是神志不清，把自己当成了米罗。
“我们生来就要受苦，康斯坦斯，不过你马上就要解脱了。”苏兰特说。
“我知道……你和米罗……你，你们彼此……相爱……”康斯坦斯说。
卡妙尴尬地看了苏兰特一眼，苏兰特欠身行了一礼，远远退开了。
“请原谅，一个母亲……的，自，自私……帮帮他，帮帮他……”
“我会的，康斯坦斯，即便你不说我也会！”卡妙大声保证。

“不，不，不，”康斯坦斯又否定了自己刚刚的请求，“你，你要……好好……好好地活下去……”
卡妙只能拼命地点头。
康斯坦斯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卡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米罗！
米罗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身上带着泥水和冰雪。他冲过来，扑倒在康斯坦斯怀里。
卡妙放开康斯坦斯的手，站了起来。
北风席卷而来，发出呜咽的吼声。
“主耶和华，请带领我走过这段路程，”苏兰特跪在大路旁，缥缈的歌声在风中断断续续传来，“我本软弱，主有全能，愿主引领……”
渐渐地，歌声越来越大，所有基督徒都停下脚步，悲声充斥于天地之间。

没人能料到，他们遇到了几年来最寒冷的冬天。等他们到来时，密西西比河已经冰封无法渡河，而前方已渡过河的迁徙者则被困于密西西比河与另一条不知名的大河之间。在迁徙路上，每次停下来都要埋葬十四五个人，而如今，他们完全被困住，只能睡在雪水浸泡的土地上，等待冰融。死亡的人数大大增加，短短几天时间，剩下的几乎所有的婴儿和老人都去世了。其他的人身体孱弱，无力埋葬死者，只能将尸体堆于河岸，等冰融之后顺流而下。
食物的短缺也是问题。四分之一的青壮年病倒或死去，还有四分之一因饥寒而无力行动。打猎已经不太可能，他们只能聚在一起以防被野兽捕猎。沿途的商铺几乎都为白人把持，他们疯狂提高价格，已经到了土著人无法负担的地步。卡妙和少数几名还有马的人不得不长途跋涉到更远的地方去购买急需品。米罗和拜安则组织人砸冰钓鱼以及在森林中剥树皮挖草根。苏兰特本来可以去找当地教堂帮忙，但是他患上了可怕的疾病，高烧咳血，几乎无法动弹。因此，只能由卡妙拿着他的推荐信去找教堂和信徒们，请求施舍。在这种情形下，很快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一个饿极了的男人吃掉了自己刚死去的孩子。他被人发现的时候正在尸体上大块朵颐，鲜血染红了他整张脸，显得格外恐怖。
米罗下令将他处死。

“他已经死了！”男人大声为自己辩解，“但可以让我活下去。为什么不可以？”
米罗冷冷地看着他，“我听说那孩子身体尚温，你怎么证明他不是被你杀死的？同类相食，你已经突破了做人的底线。你是一头野兽，一头向我的族人露出獠牙的野兽，所以必须死！”
“如果……”瞬望着男人尸体流出的一汪鲜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如果确认人已经死去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族人……？”
“不可以！”米罗明白有这种心思的人不在少数，“也许你认为会拯救一个濒死的人。但是瞬，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死亡的人数会骤然增多？”
瞬打了个哆嗦，他想到了最可怕的情景。
“那该怎么办呢，赤蝎？”巴比隆问：“我怕很多人撑不下去了。我们会全部葬身在这里吗？”
米罗咬着牙看向北方，看向呼啸的北方的大片的雪花吹来的方向。良久，他下了一道命令。所有人，身上所有的财物都要上缴统一管理，一切能换食品药物的东西都要拿去交换，而食物每天按人头配给。如果谁拒绝上交，那么他/她将失去部落的庇护。在所有人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时，一个仍有食物或财产，却失去部落保护的人会得到什么下场，每个神智清醒的人都明白。因此尽管米罗这条命令被很多人痛恨，但没有人不敢不听从。只是食物实在是太少了，还有能力的人只能勉强爬起来去捕鱼挖草，甚至嚼冰啃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