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加·博维！你给我出来！我知道是你！”全身血腥气的加隆·博维一脚踢开她和艾尔扎克·费舍尔的临时指挥部的门。简易板房的门“嘭”地撞到墙壁后呆立了两秒就轰然倒地，激起地面上一片浮尘。
坐在中间大椅子上品茶的撒加立即用手帕掩住嘴巴站了起来，厌恶地躲开他那满身血污的弟弟。
“我的士兵，为什么要调走？”
“这不是我的命令，”撒加无辜地双手一摊，“这是艾尔扎克·费舍尔将军的命令。”
“艾尔扎克·费舍尔？那个混蛋在哪里？等等……”他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那个词，“将军？”
撒加笑眯眯地点点头，“将军。”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这是总统先生的意思，当然也是州长大人的大力保举。”
“少来！总统远在华盛顿，而州长对你言听计从！撒加，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交代，能从这扇门里出去的咱俩最多只能有一个人！”
撒加无奈地耸耸肩，“好吧，好吧。切罗基人同意西迁了，他们完全认可《埃可塔条约》，只要你们停战即可。”

“什么？能把他们屠杀干净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土地？”
“你能吗？”撒加审视弟弟，“你能保证把他们杀光？”
加隆躲开他的目光，“费舍尔在哪里？他夹着尾巴逃走了？”
“他在医生那里，这次战斗让他损失了一只眼睛。”
“哼。”加隆冷笑一声，“一只眼睛换个将军，挺划算的。我还以为他是个汉子。”
“将军头衔可不是用眼睛换的，”撒加指指脑袋说：“他这儿比你灵光，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你什么意思？”加隆眯起眼睛，危险地盯着哥哥。
“总统想得到这片肥沃的土地，佐治亚州的公民也这么想，但总统不想陷入大屠杀的道义谴责和反对党的抗议中，而我们的公民则不想无畏地流血。”
“所以费舍尔那混蛋就妥协了？”
“这叫适可而止。”
“呸！那么你呢，撒加？你也想放过土著人？”
“我？我不想卡妙伤心，也不想他受伤。更何况，切罗基人也算抚养过卡妙，还把他送去上大学，不算亏待他。”
“卡妙？”加隆只顾得在前线大开杀戒，早忘了还在印第安人手中的弟弟了。
“好了，加隆。”撒加见好就收，“只是让你停战，但你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把不听话的印第安人押送道指定地点。费舍尔将军受伤了，这个活儿就全权交给你了！”撒加眉目含笑地说。

潘多拉和她的战士们要回去了，他们来的时候有十个人，回去时却只有五个伤员。
“对不起。”米罗由衷地表达歉意。
“为什么？”潘多拉看着他。她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了，但不战斗的时候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
“最终还是妥协了，没有像肖尼人那样勇敢。”
潘多拉沉默着，她走到河边，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蓝莓花。
她的人远远地跟着他们，留给他们足够的空间。
“你、童虎，还有父亲，你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现在还不能说谁对谁错，但是有一点儿，”她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真诚地看向米罗，“你们都是为了整个部落的未来。”
米罗低头看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动。他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又觉得这样过于矫情。
“其实，我应该向你道歉。”潘多拉说。
“为什么？”
“你派人来求援，我们却只有十个人到来。”

“只要你们能来，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当然最开始的时候，米罗还是有些泄气，但想到他们只能来这么少的人，恐怕本族人也处于危险之中。
“我们离开的时候，美国人正要围剿我们的镇子，因此我们分不出更多的人来。”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哥哥还是挑了十五名勇士跟随我前来，这些都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的最勇猛的战士。另外，还有塞米诺尔族的酋长檄的四名亲信勇士……不过，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伏击，最终到这里的只有我们十个人了。”
米罗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请向修罗和檄，还有马斯吉克族的勇士们传达我们的感激之情。只要切罗基人还能延续下去，将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情谊。”
潘多拉红了脸，轻轻抽出了手，转过身去，“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五月二十六日清晨，一队铁骑来到清泉镇和他周边的村庄，把刚回到这里的土著人从战火后的房子、掩体中揪出来围到一片低洼的空地上。女人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男人们——他们在停战时已被收缴了农具和武器——拿起石头反击，但反击者随即被乱枪击毙，剩余的人都被串成一串赶到临时的集中地。
“你们在干什么？”过来帮忙清点户籍，抚恤伤亡者的长老拜安刚下马就看到这幅场景。
一个壮硕的士兵把他推了个趔趄，“站那边去，老头儿！”
“我是部落长老，要见你们长官。”
一个看上去像小队长的军官踱了过来不耐烦地说：“去问你们首领赤蝎，这是他同我们长官们达成的协议！”

“我只答应西迁，并没有允许你们像对畜生一样对待我的族人！”在另外一处村子，赤蝎米罗怒气冲冲地找到正挂在坐骑上吊儿郎当观看抓人游戏的加隆·博维，“而且，约定的时间是在雨季之后。他们刚回家还没有来得及掩埋逝去亲人的骸骨！”
“是吗？我接到的命令是五月三十日，我们伟大的‘五月花’号抵达这片富饶的土地的崇高时刻，让你们踏上征程——相信上帝会像保佑我的祖先一样保佑你们——而现在只有三天了。既然你们自己不去准备，只好由我们来帮你们准备了。”加隆敷衍地说：“哦，对了，如果有什么不满就去找为你们负责的人，毕竟我只是个军人，只能被动地接受命令。”
米罗恨恨地瞪了他两眼，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
撒加·博维心情不错，这几天他陪州长在外打猎。米罗花了一整天才找到他。
“我有一个提议。”米罗非常佩服自己，竟然能控制住将这屠夫兄弟撕碎的冲动，头脑冷静地和他们谈条件，“迁移是个巨大的工程，这么多人——不仅有十二万土著人，还有你们的人——的物资保障是巨大的。我想这部分让我和我的人来筹办。”

“条件？”
“我需要时间，秋天再动身。”
撒加沉吟着。
“我想你清楚，十二万饿极了的人是一股多么可怕的力量，就凭你们那几个人能抵挡得住吗？我们只想平安地到达新的栖息地，只要能满足这个条件，他们就不会生事。”
“我可以给你十个自由活动的名额，你们可以去采购，其他人原地待命。”
米罗还想说什么。
撒加已策马转身，“记住，这是我答应你的最后一个条件。”

所有的切罗基人都被从他们的房屋内抓出，除了随身衣物什么东西都不许携带。他们被驱赶到露天的集中地，周围用木头打上桩，外面有荷枪实弹的美国士兵看守。美国人把它叫做“驻扎区”，但印第安人私下里管这露天监狱叫“牛栏”。至于其他的东西，不好意思，美国人规定“一切身外之物都归美国政府所有”，无论是田地、森林、牲畜、奴隶，还是店铺、渡口、现金和衣物，所有的一切，都被标上“美国政府”所有。只有米罗可以携带少许财物，并被允许征用切罗基人家中已有的粮食和腌肉，以供路上使用。
“米罗，”米罗刚从一家粮店订完货出来，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
“米罗，”卡妙从一幢民宅后面探出头来向他招手。
米罗瞪着他，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回应。他憋了一肚子火。美国商人幸灾乐祸，囤积居奇，他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也只买到少量的粮食。想到他的族人都被像牲口一样露天圈禁，而眼前人的哥哥正是这一政策的制定者和实施者，他就更没有好气。
“米罗！”卡妙跑出来，几步来到他面前，不顾他铁青的脸色，拖住他就走，“你跟我来。”

“放开我！卡妙·博维，滚回你哥哥那里！如今你们已经得逞了，你还来干什么？”
卡妙呆住了。他忽然意识到，战争过后，他和眼前人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尽的深渊，永远都无法到达彼此所在的另一边了。而且，随着迁移开始，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每一个死去的切罗基人，都会让深渊更深一些。“我……”多日以来的委屈愤懑堵得他说不出话来，米罗挣开他的手转身离开。他知道现在不是被情感左右的时候，他努力咽下苦楚，追上几步，又抓住米罗的胳膊，“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不，是给部落！”
米罗本来要拔刀的，听到“给部落”三个字愣了一下，他知道卡妙决不会做危害切罗基人的事，如果做了，那一定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卡妙将米罗带到一个毁于战争的破屋子中，揭开了盖在地上的油毡布。
米罗愣了。那下面，是一袋袋的面粉和玉米，还有熏肉、阉鸡和其他各种肉类。

面对着堆满墙角的物品，米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太需要这些东西了。
“谢谢，”他说：“我去找人来搬。”他转身要离开。
“米罗，”卡妙又叫住他，“我知道你们现在没有足够的人手，我想回去帮忙。我可以……”
“你？”米罗愤恨地说：“你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吗？你知道在刚刚过去的战争中死了多少族人吗？你知道这个局面是你那两个哥哥亲自促成的吗？”
“我知道，所以……”
“所以，你知道你会面临什么吗？我告诉你卡妙，只要你出现在切罗基人面前，你就会被恨你入骨的人撕碎、剁烂、挫骨扬灰……而我，不仅不会阻止，还会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卡妙泪流满面，但他还是说：“这些我都明白，米罗。我理解，你们对我做什么，我都能理解……这是我的原罪，我必须赎罪……米罗，恳求你……”
米罗闭上眼睛，背过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情感上他不想卡妙涉险，但理智上他明白自己和族人都需要他。
卡妙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把手放到米罗肩上，“米罗，让我们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命运吧！”

“什么？不可以，米罗！”康斯坦斯见到卡妙后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他把米罗拉到一边，“你疯了吗？你知道现在多少人恨他？”
“我知道，他也知道。”米罗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是他要求的，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康斯坦斯听不懂儿子的话，“我不明白……”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们，你不是因为你们的关系才……？天呐，米罗，如果让别人知道，……”她紧张地四处张望。
“我们的……关系？”米罗的脸“腾”地红了，“你知道什么，妈妈？”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站在母亲面前。
卡妙走过来，温柔地环住养母的肩膀将她带向一旁，“妈妈——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您发烧了，病还没有完全康复，让我来照顾您吧。”

雨季很快到来。连绵不绝的大雨将“牛栏”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泥海。加隆·博维拒绝了让印第安人返回村子的请求，而且自己选择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幸灾乐祸地看着脚下在泥水中挣扎的人群，就像俯瞰寒冰地狱的撒旦。切罗基人身无旁物，只能躺在泥水中任凭冷雨狂风摧残。瞬跟着苏兰特·墨菲奔走在每个“牛栏”间。苏兰特作为传教士，只会简单的伤口包扎和常见病诊治，但这里缺医少药，连清洁的食物都没有。先期战斗过的勇士们基本人人都带伤，这些伤口在腐烂，而伤员们高烧不退，老年人和幼儿更是难捱，每天都有人死去。苏兰特辗转其间，却束手无策。最后，在卡妙的强烈抗议下，撒加才勉强同意说服加隆，在“牛栏”四周加高了地势，以防山洪将那片区域淹没。
“上帝啊！求求您救救这些苦难的人吧！仁慈的主，可怜可怜他们吧……”终于有一天，苏兰特忍不住跪倒在泥水中，崩溃大哭。
瞬是老巫医的孙子。他只跟着爷爷学了一点儿皮毛，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为人诊治。原本他是没有资格行医的，但他的父兄都战死了，伯父和叔叔早年死于疫病和袭击，堂弟和堂妹们都去了寄宿学校杳无音信，只剩下一位堂姐，却因病躺在泥地里奄奄一息。偌大的家族中剩下他自己肩负起代代相传的重任，他只能咽下失去亲人的痛苦，努力模仿着爷爷当年的样子，辗转忙碌在同样苦难的族人们中间，拼尽全力为他们减轻一点儿痛苦。

等发泄完了，苏兰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与沉默的瞬一起走向下一个“牛棚”。
卡妙能搞到的药品越来越少。白人都认识他了，知道他在为印第安人奔走，他成了人人唾骂的叛徒和走狗，女人们诅咒他下地狱，而男人们放猎狗去咬他，甚至连孩子们都拿石头追打他。回到领地的“牛棚”区，虽然在美军的监视下土著人不会明目张胆地对他不利，但他也能从人们看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人人得而诛之的恨意，如果目光是刀，他早被凌迟一万遍了。他尽量不去接触其他切罗基人，只把搞到的东西交给米罗，由他来分配。然而终于，在一个漆黑的雨夜，他被一个黑影一棍打晕在地，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撒加那张舒适的大床上，左小臂和两根肋骨都被打折了，全身上下伤口无数。
“醒了？”床边传来撒加阴沉的声音。
卡妙抬头，看到哥哥能拧出水来的阴沉的脸色。
“哥哥……”他说，迎上撒加的目光。
撒加给他倒了杯水，放到床头上，“要不是你二哥及时赶到，你就没命了，知道吗？”
“……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的……”卡妙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无法遏制地难过。
“怎么？你这是在责怪我们？”

“不。我能理解……对印第安人的仇恨，换我也不能原谅，但是……哥哥，我是切罗基人养大的，他们是父亲生前的好友……这是我的原罪，必须要做的……赎罪……”
“赎罪？”撒加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是说会继续去帮土著人？”
卡妙缓慢但坚定地点点头。
一瞬间，撒加的眼中似乎喷出火来。若是换一个人，早死在他的手中了。可面前说这话的，却偏偏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弟，而且此时他刚从鬼门关回来。“这么说，”最后，他压下火气问：“你康复后还要继续你伟大的‘赎罪之旅’？”
“……是。”
撒加摔门而去，门关上的声音在房间内久久回响。
很多天，撒加都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