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早就撤走了，他们料定切罗基人回不去了，不往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便回到自己温暖的营地，不再管他们的死活了。
终于，浮冰有了松动的迹象，密西西比河中重新有水流动了起来。
卡妙最后再去远方采购一次，他带着部落中能凑出来的最后的一点儿物资——几张毛皮、几片手帕和几***们的贴身饰物，去换一点干粮、药品和毛毡。他们能出去的人越来越少，不仅是因为伤病夺去了他们的健康，更是因为他们能凑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少。闲置下来的马匹被杀掉当做了口粮，最后，只剩下卡妙一个人和他的马。对此，部落内有些人难免不满。但卡妙明白，米罗并不是偏袒自己，而仅仅是因为他是白人，在与其他白人做买卖时可能会被更公平地对待。他也曾幻想，等买完最后一趟物资后，让马儿去拉病患，这样它就能免于被屠戮了。但是当他最后一次归来，米罗上前帮他卸下所有物资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抬眸深深地看向他时，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理智告诉他是时候了。
“不，不……”他拒绝着即将到来的事实，“你不能这样。它还可以帮部落干很多事，米罗……它是唯一的畜力了……”

米罗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卡妙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明白，他们马上就要启程渡过密西西比河，食物能给予人们力量，使他们能够支撑下来这最后一段苦难历程。但是……离开撒加后这匹马一直和他形影不离。跟着撒加的时候，它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现在却瘦骨嶙峋目光暗淡。即便每日超负荷地劳作，它也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满，从没有像其他马匹一样去与人们抢食草根嫩芽，而只有在离营地非常远的地方等待卡妙交易时啃食几口枯枝败叶。
卡妙走向它，它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亲昵地蹭着卡妙的手和胳膊。卡妙心中更加痛苦了。
屠夫已经带着刀和大锤走了过来。
“我能……给它点儿吃的吗？”他问米罗。
虽然不忍心，但米罗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的职责是最大限度保证人活着到达新领地，而不是牲畜。
卡妙一咬牙，离开了他的马。
一声巨大的闷响，伴随着马匹凄厉的鸣叫在他身后响起。第一击并没有将马杀死，它受了重伤，在最初的茫然之后，本能地开始反抗，并向它的主人发出求救的哀鸣。
卡妙听不下去了，他捂着耳朵跑了开来。
一群人一拥而上，扑向那堆腥热的血肉。

按照他们临时的规矩，马的主人得到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马血。卡妙吃不下去，他感到自己迟早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他捧着这碗血走了很久，无数双饥饿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但他既没有把它留给米罗——也许他心里还有对米罗的怨气，这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也没有留给这些饥肠辘辘的人。他带着它走到一片树林中，那里有和他一样，舍弃了自己的族群，来为印第安人服务的白人——苏兰特·墨菲。
人们已经好几天见不到传教士了。他病入膏肓，神志不清，恐怕走不到新领地了，但他拒绝了把他送到白人教堂的提议，他坚持要走完当年选择的神圣道路，与主的信徒们一起走完最后一段路。卡妙也发誓，只要自己活着，就算背也要背着他走完这段路。此时，也许这碗马血就能延续他的生命，那么马儿也算死得其所了。
“苏兰特，墨菲先生，看我带来了什么？”卡妙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悲痛，在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苏兰特安静地躺在信徒们为他搭起的树枝床上，一只手握住胸前自己刻的木质十字架，脸上露出安祥而满足的微笑。
他已经完成了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

本章涉及史实：
1838年10月，切罗基人正式开始西迁，大约有四分之一的人死在迁徙途中。
参考文献：《泪之痕》

第二十一章 新生（终章）
终于，春风携着生命的种子重新降临到这片大地、雪山、森林、河流，所到之处生命蠢蠢欲动。冰冷的雪融化了，溪水一路唱着歌在山间穿行。黑土中冒出绿茸茸的脑袋，百灵鸟站上了新抽的嫩枝一展歌喉、野兔、花鹿、黑豹和鳄鱼等灵动的身影时隐时现。
当疲惫到极点，布满老茧和皲裂的血口的脚踏上这片土地时，每个人都惊呆了：这里肥沃的黑土、如茵的群山、充沛而及时的降水和阳光，让他们一瞬间仿佛回到他们那个已经成为佐治亚州一部分的故乡，回到了他们魂牵梦绕的阿巴拉契亚山区……他们跪了下来，深信这就是大地之神的馈赠，是刻出大烟山脉的神鹰用翅膀刻出来的……
“这正是佐治亚巨石上厄克特娜的身影……一定是厄克特娜留下的！”
先前已经在这里安家的切罗基人听到族人们到来的消息，都赶出来迎接他们。
米罗赶到队伍最前方的时候，正巧碰到狮子艾奥里亚组织人拿着食物和毯子在分发。
“……”狮子看到他，手上的动作僵住了。
米罗走过去，和他拥抱在了一起。
“米罗……”艾奥里亚的声音哽咽了。他把工作交给别人，和米罗一起离开，去看看他们的新的领地。

“对不起。”米罗说，他声音低沉地将天鹰魔玲最后的决定告诉他。
艾奥里亚背过身去，泪流满面。
“奎恩还好吗？”米罗问。
艾奥里亚抹了一把脸，点点头，又摇摇头，“过来的路上……还有刚来到时……太艰难……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他说不下去了。
如今第一批开拓者已经安顿了下来，有了自己的家园。他们占有了最肥沃的土地，已经收获了第一季粮食。但他们在迁移的途中和开荒的过程中，也付出了无数生命。如今，他们终于可以立足，从零开始重新创造财富。但是，大批切罗基人被驱赶着到来，各种矛盾又重新显露出来。
第一件事，便是美国人允诺的五百万美元。
被迫迁移的十几万切罗基人，尤其是其中的激进派，将民族的苦难都归咎于先到者。他们认为，如果不是奎恩等人私下签订了《新埃可塔协议》并带走了所有的迁移费，切罗基人不会受此苦难。这个彻骨的仇恨甚至超过了对白人的敌意。对此，在米罗和拜安的劝说下，奎恩等人不情愿地将剩余的两百万交了出来，以作后期族人的安置费用。
“我们总共就拿了二百五十万。”奎恩说：“我不可能带走所有的迁移费用而不给其他族人们留一份。”
“但是撒加说，这五百万都交给了你们。”
“他说谎！难道你宁可相信他而不相信自己的同胞？”
于是，这笔钱的去向更加加深了这种裂痕。

第二件事就是土地。
先到者已占有了最好的土地。然而后到者足有十万人，如何让这么多人能尽快分到土地安定下来，如何公平地划分土地，是米罗当下最头疼的问题。先到者不愿意将自己已占领的土地划给别人，也不想与后来者做邻居，而后来者发现最好的良田已被之前的人占据了更是怒火中烧。
最后，还有信仰。
经受战争洗礼的人很多回归到印第安人的信仰，即便是基督教徒，也不再信任白人，但先到者则把一切苦难归于土著人的顽固，反而更愿意与白人接触合作。
米罗一直想让裂痕弥合，但裂痕一旦产生就很难再消失。而且，随着迁徙的结束，失去亲人的痛苦和贫富差距的现实在白人离开后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

卡妙的处境也很微妙。
他是白人，虽然曾帮了切罗基人很多次，但这一切苦难的执行者却是他的哥哥们。经过战争洗礼的人们，虽然亲人大多死于战争和迁移，但卡妙曾经和他们并肩战斗过，因此他们反倒更能包容他，而先期来的土著们，却将一切的不顺、苦难和怨恨发泄在他这个白人的叛徒、赖着不走的外人身上。
卡妙已经习惯了愤恨的目光。他依然忙着帮族人开荒和建设房屋，并不把这些仇恨放在心上。
但是这脆弱的平静，终于在一个春日被打破了。
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当乌云褪去，露出东方第一抹曙光的时候，卡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他们暂时的栖身之所，连日的阴雨将他们尚未建成的房屋、田地冲刷得七零八落，他们不得不冒雨修葺。他们初来乍到，除了少数由先到者提供食宿的人外，大部分还住在简陋的棚子里。

卡妙还记得，矮小的棚屋刚搭起来的时候，他知道没有没有人愿意和自己住在一起，也不想给米罗找麻烦惹人厌，于是便带着自己的包裹来到一棵大树下。
“你在干什么？”忽然一个声音问。
卡妙转过身，看到米罗站在夜幕下，头顶上繁星熠熠生辉。
“我……”
米罗走上前拎起他的行李，不耐烦地说：“快来收拾一下棚子，再去找点儿吃的来。我很忙，要去和拜安商量明天的工作，我可不想今晚再饿着肚子睡在树下。”他把卡妙的行李丢到自己的棚子下。
卡妙记得那一夜，米罗的眼睛比繁星更亮。
虽然从那天开始，他们一起回到棚屋底下的时间屈指可数，而且每次回来都累到倒头便睡，但这是他们共同的家，将来，不久，他们会有自己的房子。有时候卡妙甚至憧憬着冬天来临时他们会一起在房子壁炉旁烤火。
他这样想着，身上的湿衣裳似乎也不冷了。他跺跺脚上的泥，钻到棚屋里。
“？”他愣在门口。

米罗拿着一张纸，坐在最里面的草床上发呆。
“米罗！”他惊喜地叫道：“你回来了？吃过东西了吗？”
他发现米罗并没有生火。春天的夜里冷得彻骨，米罗身上的湿衣裳还没有换下来呢。他搓搓自己冻得僵硬的手上的泥，从防水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套衣裳，放到怀里暖了一下，才递给米罗，“先换上，别着凉。”
米罗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卡妙又去生火，一面盘算着还剩多少东西可以果腹。
“卡妙，”米罗忽然说：“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卡妙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向米罗。
“你该回到你的族人那里去。”
“你觉得我还能回得去吗，米罗？”
“只要你想，就能。”
卡妙凄然地笑了一下，继续手上的活儿，“我不走。这里就是我的家。”
“那如果我离开呢？”
“你？”卡妙惊讶地抬头。
“塞米诺尔族准备再次反抗美国人的迁移计划。我不甘心……这是个机会……”

“米罗！”一个远远传来的呼喊声打断了卡妙的回答。
米罗走了出去，只见蝴蝶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
“法拉奥死了！”他一开口就语出惊人。
“什么？”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天兽法拉奥死了。”巴比隆又说了一遍，“阿瞬已经在那里了，但是……”
米罗没等他说完，已经箭一样冲了出去。
裂痕终于还是变成了裂谷。
法拉奥是在前一天被杀的。他的家人发现他一夜未归，四处寻找，终于在清晨时在森林深处发现了他已被砍了无数刀的尸体。
法拉奥是跟随索迪家族第一批迁移到新领地的切罗基人。他们一家不仅得到了丰厚的迁移费，在新领地占领了最大最好的一片沃土，还拒绝接收帮助后来者，禁止后来的族人进入他的领地和房屋，任他们在他家的地界外挨饿受冻而死，当然更不可能听取米罗、拜安等人的建议重新分配领地。这一切都让把他们看作“叛徒”的后来者们怒火中烧。
等米罗赶到时才发现，死的不仅法拉奥一人，连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遇难了。现场一片狼藉，看上去他们遇到了多人的伏击，而被他们组织起来防范自己族人的奴隶们早就逃得不知所踪。
先到者们听到消息后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群情激愤，每个人都带着武器。

“我们分出食物和衣裳来帮助你们，你们就这样报答我们吗？”
“不是你们这些叛徒们的背叛，切罗基人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吗？”后来者们也怒不可遏。
“如果你们能击败白人，就不会被押送过来了！我们给你们一个更好的选择，你们却不知好歹！”
“是谁拿走了所有的迁移费，彻底得罪了美国人？你们跑到这里占地盖房子，却留下其他族人们替你们去死！”
双方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
“都给我住手！”拜安赶来，冲到双方之间，尽力要把他们分开。
先到者们要他们给个说法。
米罗向他们保证，“权力委员会一定会查出凶手和原因。”
“奎恩大叔，你怎么说？”米罗阴着脸问站在后方观望的奎恩·索迪。
“血债血偿！”他们叫嚣着。
后来者又与他们开始冲突。拜安、巴比伦等忙插入他们中间，努力将双方分开。
“我认为他们说得对。”奎恩不客气地说：“我们在尽力帮助族人们，却被当作‘叛徒’处决！”
艾奥里亚也怒气冲冲，要不是奎恩没收了他的武器，他都要冲上去了。
“奎恩大叔，恕我直言，您也许在尽力帮忙，但并不是所有先到的人们都欢迎族人们加入进来。”卡妙忍不住为米罗讲话。
“你竟然在这里？”奎恩发现了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米罗挡在卡妙前面。

“米罗，”奎恩厉声质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一家人手上沾满了切罗基人的鲜血，你竟然允许他出现在这里？我听说，你还允许他在新领地自由行动？！’
他这么一喊，先到者们“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
“卡妙和博维兄弟的恶行没有关系。”米罗沉声说：“而且他一直在为我们提供帮助。为此，他甚至决定终生留在这里，不再回他那个家。”
“米罗，……”卡妙激动地看着米罗。
“赤蝎，你竟然护着他？”艾奥里亚不敢置信说。
“为什么不能？他是我的家人！”
所有人都噤声了，无数双眼都看着他们。
风吹过森林，新生的嫩叶哗哗作响。
“等所有人安置下来，就重新开始自治委员会选举。”米罗说：“我将辞去现在的所有职务，并不再参选。”

“你说的不是真的吧？”在他们一起回家的路上，卡妙忐忑不安地问。
夕阳的光从路的尽头照过来，鸟儿站在枝头，林间小路上不时有归家的小动物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真的。”米罗走到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但，族人们需要你。”
“不是现在。等族人们安定下来，也许一两年，也许七八年，等他们安定下来，过上正常的日子，我要回东方去。那里还有很多，像切罗基人一样被美国人霸凌、屠杀、掠夺一切的部落，他们中有很多人奋起反抗，但力量太过弱小……”
“比如肖尼人、塞米诺尔人……”
“对。像肖尼人、塞米诺尔人，哦，对，塞米诺尔人，潘多拉告诉我，他们中有些人没有迁走，他们在新酋长檄的带领下留在故乡，继续与美国人作战。也许单个部落的力量是渺小的，但所有部落联合起来就是强大的，终有一天，我们会让白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给予土著人应有的权利！”

“魔琴潘多拉……”听到潘多拉的名字从米罗口中说出，卡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前些日子的信是她写给你的吧？她邀请你加入？”
“信？”米罗一愣，想起几天前他收到的那封信，“不，是塞米诺尔的檄酋长写来的。潘多拉回去后，将这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修罗还有马斯克吉大酋长，因此他写信来邀请我们加入。”
“是吗？那，你决定了？”
“我想去。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米罗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我？”
“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晚风吹起他的发丝拂过他发烫的脸颊，卡妙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