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玲看着他，忽然一阵心疼，他也不过是和他们一样大的孩子，却要肩负着整个切罗基人的未来，“也许，你应该和卡妙谈谈。”她说。
米罗抬起头来看着她，“你让我拿卡妙换和平？”
魔玲摇摇头，“卡妙换不来和平，也许你应该考虑下他的建议。”
“你让我投降？”他大吼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压低声音，“你的意思是同意迁徙？那我们现在做的一切，我们牺牲的族人，意义何在？”
“别告诉我你没有想过这条路，米罗。你是我们的领袖，赤蝎，你要考虑的是所有活人的生死存亡，你要考虑的是我们的未来，而不是过去！”
如果只是一名印第安战士，哪怕只是一名长老，他也不至于这么痛苦！可他偏偏是整个部落的领袖，因此他连求死的资格都没有。为了族人的生存、部落的延续，他必须尽一切可能，哪怕是卑鄙的、狠毒的、注定要永世留在耻辱柱上的手段来为未来留一线生机。
他趴在一块大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以压下咽喉那痛苦的呜咽声。
魔玲默默地看着他，等他平静下来。
“……太晚了。”他说：“我认为博维兄弟，不，是美国人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的。”
“机会是人创造出来的。”
米罗死死地盯住她，“你是说……”

“我带人去引开敌人，你去把我们的族人和卡妙带出包围圈，然后让卡妙去见撒加·博维。他是个精明的人，我们要让他意识到再打下去他们将会有多大的损失。”
他盯住她的眼睛，“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魔玲笑了，笑得很轻松，“不然呢？让我跟着你们西迁，到那里见到已经成为大领主的艾奥里亚，然后和他破镜重圆？”
“那么其他人呢？跟你一起去的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魔玲正色道：“我只会带决心和我一块赴死的人去。”

魔玲将这一切讲清楚时，坐满了轻伤员的林间空地上一片沉默。
“算我一个！”突然一声低吼，大家都抬头看去，是断了一条手臂的重伤员石人洛克。他身上胡乱缠着绷带，“我不能同意这个方案！我不会走！而且，我这一身伤，也走不到那里，但是留下，我还可以杀十个敌人！”他一拳击向旁边一棵粗壮的桦树，碗口粗的树干应声倒下。
“还有我。”野狼法里路站了起来。
“你……”魔玲想说他其实可以离开，他不算一个真正的切罗基人。
“我从小就在流浪，离开了生养的部落，好不容易在这里安家，我不想再走。我要在这里陪着我的妻儿。”
“还有我……”
“还有我……”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

晨光带着寒风一起从失去了门的门口涌入。卡妙打了个哆嗦蜷起身子，他觉得四肢百骸都被冻得麻木了，以至于之前被冰冷坚硬的地面硌到酸痛的感觉都消失了。但再入睡也是不可能了，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光传来的方向。
一个人影站在光里。
他全身颤抖了一下，立即清醒过来，“米罗？”他看到米罗肿胀的眼睛的和血污的衣裳，“你受伤了？”他跳起来向米罗跑去，却忘了脚上还系着绳子，直到他被拉倒在地好久，疼痛感才突破麻木的屏障，让他眼泪直流。但他顾不得自己的狼狈，挣扎着抬起头，“米罗，你怎么样了？”
即便是再硬的心也被触动了。米罗过来扶起他，“我没事。”
“那……其他人呢？”卡妙抹掉脸上的眼泪，看向窗外的黑烟。
米罗无法接话。
“你受伤了？”卡妙心疼地看着他全身上下的青肿和伤口，伸出手却不敢触碰。
“这都不算什么。”米罗回答。
他们并肩坐在地上。

“米罗……”卡妙小心翼翼地覆上他的手，“答应西迁吧？”
米罗皱起眉头，但他没有卡妙想象中的激烈反对。于是卡妙胆子大了些，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切罗基人都很英勇，但和有热武器的白人比战斗力确实不如。我们需要时间，米罗，需要时间来组成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也需要时间来组成强大的印第安人同盟，更需要时间来学习白人的先进技术，得到像他们一样厉害的武器……但我们没有孩子了……我们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这个时间也许会很长，也许需要几辈子……但只要切罗基人活下去，就有希望……”
米罗捧起他的脸，温柔的眼神一直看进他的眼睛里，“你太天真了，我的卡妙。”
他温柔的动作和呼唤让卡妙一瞬间像在梦中，“你叫我什么，米罗？”他觉得好委屈，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米罗用他沾满血污的手为他拭去，“太晚了，卡妙，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卡妙愣了两秒，反手抓住米罗的手掌，“拿我去换！或者把我绑到你们前面，加隆总会有点顾忌。”
“傻瓜，”米罗对着他笑，“你的哥哥们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和我们一起撕成碎片。”

“……”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进攻又开始了。但米罗没有动。
“那么至少，放开我，我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加隆是我放走的，我无法赎清自己的罪过，但我也没有脸独自存活下去。在死之前，请让我为切罗基人做点儿什么！”
蝴蝶向这边走来。
米罗远远地看到了他，“已经有人在做了。”
“什么？”
“天鹰带了我们最勇猛的人，用他们的尸骨在这天罗地网中划开一条缝隙。”
“天鹰……那我能做什么？”
“活下去。”米罗再次看着他说：“踩着我们的尸体出去，告诉撒加：我们可以让步，但他们必须确保族人们平安到达密西西比河以西，他们要提供让所有人都能生存的土地，如果他不答应，切罗基人宁可玉石俱焚。我们保证他一定会后悔……你能做到吗？”
卡妙呆呆地点点头。
“回答我！”米罗的双手扣进他的肩头，“你能不能做到，将族人们安全带走？”
蝴蝶走了进来，“赤蝎，”他说：“是时候了。”
米罗没有理他，充血的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卡妙。
“我发誓。”卡妙说。
米罗拔刀砍断了系在他手腕和脚踝上的绳子，一把拉起了他，“走。”

春日的阳光轻轻抚过嫩绿的枝叶、星星点点的小花，最后落在欢呼雀跃的溪流上。虽然因为战争，大片大片的植被践踏进了新融的泥土中，但从这些残枝败叶的中间，新的生命又前仆后继地萌发出来。它们努力地生根发芽，伸展枝叶，开出绚烂的花朵，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恢复以前的勃勃生机。
魔玲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云雀的歌声还是那么悠扬，雪水汇成的溪流还是那么清澈，游鱼欢快地跃出水面，微风调皮地摇动新抽出的枝叶……她跪在溪边，掬起一捧溪水送到嘴边，和着血腥味的水冰凉怡人，带着童年的味道。
她自愿回到这里，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觉得很幸运，她的战友都死在战场上，只有她拖着半残的身子回到了这里。她当然知道这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够在故乡回归大地之神的怀抱，她的内心一片平静。
身后响起脚步声，正在祈祷的天鹰唇角露出一丝安祥的笑容。

“撒加·博维！你给我出来！我知道是你！”全身血腥气的加隆·博维一脚踢开她和艾尔扎克·费舍尔的临时指挥部的门。简易板房的门“嘭”地撞到墙壁后呆立了两秒就轰然倒地，激起地面上一片浮尘。
坐在中间大椅子上品茶的撒加立即用手帕掩住嘴巴站了起来，厌恶地躲开他那满身血污的弟弟。
“我的士兵，为什么要调走？”
“这不是我的命令，”撒加无辜地双手一摊，“这是艾尔扎克·费舍尔将军的命令。”
“艾尔扎克·费舍尔？那个混蛋在哪里？等等……”他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那个词，“将军？”
撒加笑眯眯地点点头，“将军。”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这是总统先生的意思，当然也是州长大人的大力保举。”
“少来！总统远在华盛顿，而州长对你言听计从！撒加，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交代，能从这扇门里出去的咱俩最多只能有一个人！”
撒加无奈地耸耸肩，“好吧，好吧。切罗基人同意西迁了，他们完全认可《埃可塔条约》，只要你们停战即可。”

“什么？能把他们屠杀干净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土地？”
“你能吗？”撒加审视弟弟，“你能保证把他们杀光？”
加隆躲开他的目光，“费舍尔在哪里？他夹着尾巴逃走了？”
“他在医生那里，这次战斗让他损失了一只眼睛。”
“哼。”加隆冷笑一声，“一只眼睛换个将军，挺划算的。我还以为他是个汉子。”
“将军头衔可不是用眼睛换的，”撒加指指脑袋说：“他这儿比你灵光，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你什么意思？”加隆眯起眼睛，危险地盯着哥哥。
“总统想得到这片肥沃的土地，佐治亚州的公民也这么想，但总统不想陷入大屠杀的道义谴责和反对党的抗议中，而我们的公民则不想无畏地流血。”
“所以费舍尔那混蛋就妥协了？”
“这叫适可而止。”
“呸！那么你呢，撒加？你也想放过土著人？”
“我？我不想卡妙伤心，也不想他受伤。更何况，切罗基人也算抚养过卡妙，还把他送去上大学，不算亏待他。”
“卡妙？”加隆只顾得在前线大开杀戒，早忘了还在印第安人手中的弟弟了。
“好了，加隆。”撒加见好就收，“只是让你停战，但你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把不听话的印第安人押送道指定地点。费舍尔将军受伤了，这个活儿就全权交给你了！”撒加眉目含笑地说。

潘多拉和她的战士们要回去了，他们来的时候有十个人，回去时却只有五个伤员。
“对不起。”米罗由衷地表达歉意。
“为什么？”潘多拉看着他。她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了，但不战斗的时候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
“最终还是妥协了，没有像肖尼人那样勇敢。”
潘多拉沉默着，她走到河边，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蓝莓花。
她的人远远地跟着他们，留给他们足够的空间。
“你、童虎，还有父亲，你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现在还不能说谁对谁错，但是有一点儿，”她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真诚地看向米罗，“你们都是为了整个部落的未来。”
米罗低头看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动。他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又觉得这样过于矫情。
“其实，我应该向你道歉。”潘多拉说。
“为什么？”
“你派人来求援，我们却只有十个人到来。”

“只要你们能来，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当然最开始的时候，米罗还是有些泄气，但想到他们只能来这么少的人，恐怕本族人也处于危险之中。
“我们离开的时候，美国人正要围剿我们的镇子，因此我们分不出更多的人来。”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哥哥还是挑了十五名勇士跟随我前来，这些都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的最勇猛的战士。另外，还有塞米诺尔族的酋长檄的四名亲信勇士……不过，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伏击，最终到这里的只有我们十个人了。”
米罗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请向修罗和檄，还有马斯吉克族的勇士们传达我们的感激之情。只要切罗基人还能延续下去，将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情谊。”
潘多拉红了脸，轻轻抽出了手，转过身去，“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五月二十六日清晨，一队铁骑来到清泉镇和他周边的村庄，把刚回到这里的土著人从战火后的房子、掩体中揪出来围到一片低洼的空地上。女人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男人们——他们在停战时已被收缴了农具和武器——拿起石头反击，但反击者随即被乱枪击毙，剩余的人都被串成一串赶到临时的集中地。
“你们在干什么？”过来帮忙清点户籍，抚恤伤亡者的长老拜安刚下马就看到这幅场景。
一个壮硕的士兵把他推了个趔趄，“站那边去，老头儿！”
“我是部落长老，要见你们长官。”
一个看上去像小队长的军官踱了过来不耐烦地说：“去问你们首领赤蝎，这是他同我们长官们达成的协议！”

“我只答应西迁，并没有允许你们像对畜生一样对待我的族人！”在另外一处村子，赤蝎米罗怒气冲冲地找到正挂在坐骑上吊儿郎当观看抓人游戏的加隆·博维，“而且，约定的时间是在雨季之后。他们刚回家还没有来得及掩埋逝去亲人的骸骨！”
“是吗？我接到的命令是五月三十日，我们伟大的‘五月花’号抵达这片富饶的土地的崇高时刻，让你们踏上征程——相信上帝会像保佑我的祖先一样保佑你们——而现在只有三天了。既然你们自己不去准备，只好由我们来帮你们准备了。”加隆敷衍地说：“哦，对了，如果有什么不满就去找为你们负责的人，毕竟我只是个军人，只能被动地接受命令。”
米罗恨恨地瞪了他两眼，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
撒加·博维心情不错，这几天他陪州长在外打猎。米罗花了一整天才找到他。
“我有一个提议。”米罗非常佩服自己，竟然能控制住将这屠夫兄弟撕碎的冲动，头脑冷静地和他们谈条件，“迁移是个巨大的工程，这么多人——不仅有十二万土著人，还有你们的人——的物资保障是巨大的。我想这部分让我和我的人来筹办。”

“条件？”
“我需要时间，秋天再动身。”
撒加沉吟着。
“我想你清楚，十二万饿极了的人是一股多么可怕的力量，就凭你们那几个人能抵挡得住吗？我们只想平安地到达新的栖息地，只要能满足这个条件，他们就不会生事。”
“我可以给你十个自由活动的名额，你们可以去采购，其他人原地待命。”
米罗还想说什么。
撒加已策马转身，“记住，这是我答应你的最后一个条件。”

所有的切罗基人都被从他们的房屋内抓出，除了随身衣物什么东西都不许携带。他们被驱赶到露天的集中地，周围用木头打上桩，外面有荷枪实弹的美国士兵看守。美国人把它叫做“驻扎区”，但印第安人私下里管这露天监狱叫“牛栏”。至于其他的东西，不好意思，美国人规定“一切身外之物都归美国政府所有”，无论是田地、森林、牲畜、奴隶，还是店铺、渡口、现金和衣物，所有的一切，都被标上“美国政府”所有。只有米罗可以携带少许财物，并被允许征用切罗基人家中已有的粮食和腌肉，以供路上使用。
“米罗，”米罗刚从一家粮店订完货出来，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
“米罗，”卡妙从一幢民宅后面探出头来向他招手。
米罗瞪着他，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回应。他憋了一肚子火。美国商人幸灾乐祸，囤积居奇，他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也只买到少量的粮食。想到他的族人都被像牲口一样露天圈禁，而眼前人的哥哥正是这一政策的制定者和实施者，他就更没有好气。
“米罗！”卡妙跑出来，几步来到他面前，不顾他铁青的脸色，拖住他就走，“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