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使命
吉尔伽美什第一次陷入迷惘，对命运的把控完全失去方向。他沉默地坐到午夜，不回答任何问题，包括漆拉的。一直以来，命运都在开玩笑似的脱离掌控，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反咬一口，让很多布局功败垂成。
我是不是从开始就弄错了？他回忆着多年前和源之本身的那次争吵，曾经的话语历历在耳。我让亡灵脱离这个世界应该没错，错误的是这个世界的力量分配。如果能重新建立起合理的循环，就能避免崩溃。找到了思路，他需要再次打开‘天眼’，窥测这个世界完整的力量流向。
可是眼下，如何建立‘阵’，成了问题。可以直接使用的那个在秘密庄园，可那也仅仅只能窥测凡人的动向。如果要连续时间线，获悉这个世界建立的前因后果，就需要更特别的阵心。
命运的掌控者想到了漆拉，但问题是他是否能坚持下来，不得而知。或许可以试一试，使用联合的方法将他需要承受的压力转移到我这里来，以此突破上限也未必不可能。不过喧闹的雷恩显然不行，雾隐绿岛的密室或许是个相当不错的地点，只是……睁开双眼，吉尔伽美什看见漆拉就坐在自己对面，还在等候回答。
“水里的东西是‘湮灭’。”这个答案显然超出了隐者的认知，因此得到的是疑惑的表情，“‘湮灭’与‘创造’相对，凡是被湮灭过的世界，都无法凝聚生命。我没想到我们摧毁的死亡之神的网，是利用牺牲者被死亡提取出的生命围困湮灭，令其无法作用于世界。所以，随着亡灵的逃离，湮灭会直接吞噬世界的生命，最终一切都会崩坏。”
“可否补救？”
“如果能重新建立起力量间的循环，就能延缓衰败。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回溯这个大陆的历史。时间可以记录一切，包括死亡织下的罗网。”
“回溯完整的时间线？”漆拉略显犹豫，“我的天赋理论上可以做到，但是我的魂力储备却不允许。”
“这个可以想办法。我要确定的是，你有没有胆量一试？”
“为了这个世界，我愿意冒险。”
正常情况下，魂术师制作的阵就是将魂路外放至元素中，以自身为印，制造出大范围的天赋效果。但是这种阵会受到自身魂力上限和元素克制的影响，范围以及存在时效都无法稳定。一旦魂力透支，失败是一方面，某些情况还会引发反噬。所以，大部分魂术师使用阵都是用于即时攻击或者一定范围内的控制，用完就撤。那种需要保持一段时间效果，甚至是永久效果的阵，就需要寻找脱离人本身的稳定的中心用以维持：最好的是一些带有神圣力量的矿物结晶。而最简单的，便是活物的心脏，魂兽的或者魂术师的。因为其特殊性，除了弗里埃尔这个国家还在使用，其他的国度都已经摒弃这方面的研究。
吉尔伽美什没有告诉漆拉这一点。因为他这次使用阵，并不需要取出心脏，多言反而徒生疑虑。
“我们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还要有极强的保护效果，魂力和生命都必须充沛。”
“回雾隐绿岛？”
得到的回答是否定，金发王者否决了刚才的思路。“绿岛虽然魂力上面满足需要，但是生命力却没有太多富余。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保证我们安全实施这个计划。不过在这之前，我需要把使徒带回雾隐绿岛。这一周，他们应该玩够了。再在外面浪，我怕会出事。”
“好，我等你回来。”
金发王者找到使徒的时候，他们还在逛市集。出来前，掌控命运的神就给了他们不少金币，让他们买喜欢的物品和美食。现在已经用了三分之二，还剩下大约二十个金吞克。
“王，不，呸呸，先生。”格兰仕裂开嘴，笑得露出两排大牙，“您斗牛那威风的样子，我们都看见了，真如天神下凡。还有银尘他紧张得要死，生怕您受伤。我告诉他，先生……”
“才几天，学会拍马屁了？”吉尔伽美什打断他。正事当前，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使徒扯皮闲聊上。“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办。所以，你们必须回绿岛。我才能放心。”
“先生……”格兰仕还想挽回，却被东赫喝止。
“先生都已经说了，有要事。我们回绿岛不让他分心才是学徒该做的。你来了都快一年，连这点也不懂吗？先生，我可以带他们回绿岛，这一点请您放心。”
安排完使徒的去向，命运的掌控者返回私宅，却发现漆拉正和鬼山缝魂在交谈着什么。望见他回来后，隐者转过身：“那天忘了介绍，一度王爵吉尔伽美什。”
“我们认识。”五度使徒很正式地鞠了一躬，“上次家母能从流放地回来，多亏了您调查的真相。”
“小事一桩。”金发王者随意地颔首还礼，“你来找漆拉，想必是奔牛的事，有了眉目？”
“您还真是料事如神。”鬼山缝魂略显惊叹，“您让我调查那些牛被喂过什么，还真的是，它们的血液能让团蛙撒尿。但是我找不到下药的人，胡乱指正，言行逼供，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如果找不出凶手，你和伊莲娜恐怕会受到处罚。”隐者提醒。
“凶手是谁我心里有数。”鬼山缝魂满脸无奈，“我和他为了这次庆典增收治安税闹了很大分歧。而他的为人，睚眦必报。可惜我没有证据，而他有雷恩代理领主和城防官这面盾牌作为保护。所以我动不了他，也不能直接挑明，事情闹大对王爵她没有好处。”
“那你就忍得下这口气？”吉尔伽美什觉得他比伊莲娜沉稳，难怪那位女爵对他如此放心。
“为个人得失耿耿于怀，计较报复，不是身为骑士的荣誉。”五度使徒轻声叹息，“何况，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也不会太大，挺多停俸三个月。倒是另外一件事，还请两位王爵想想办法：吉弗雷，就是这位雷恩代理城主，外面都疯传他是天束墨姬的私生子，打算强娶天束家族的正统继承人幽花。天束家族里的那些老家伙们似乎对此装聋作哑，所以我希望冰帝能干涉这件事。且不说他们之间的血缘太近，就冲着吉弗雷的人品，保护这女孩是假，谋夺财产是真。如果他们结婚，吉弗雷就能立刻去掉代理人的帽子，成为名正言顺的雷恩领主。”
“这件事我会上呈冰帝，由他直接下令否决。”隐者的愠怒完全写在了脸上。
“最好再和那位智慧之神申诉下，以及接走这女孩。以免他动歪脑筋请求祭司下赐婚姻。”金发王者补充。
送走鬼山缝魂，漆拉立刻去见艾欧斯，以免事情拖延徒生变数。吉尔伽美什则去准备回溯时间线所需要的物品。这个阵需要直接连接心脏，对漆拉的冲击会很大。而且天气，似乎也在变糟。

临近冬季的永生岛会经常遭受冰风暴的冲刷。凛冽的狂风加上复杂的洋流让很多船都会避开这一带。因此不受打扰，绝对安静这个要素是具备的。此外，随着西流尔逐渐与岛融合，这座岛可以说是最最聚敛生命的地方，只要让阵嵌入遍布全岛的永生魂路，就能和世界的本源建立联系。
距离上次登岛已经过去两年，这座大海中的孤岛成了不少海栖魂兽的落脚地，地形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在有意躲避什么吗？吉尔伽美什发现西流尔把自己藏得更深，原本山洞的入口完全不见踪迹。
“我没有恶意。”他取出世界树的种子，贴上一面看起来光滑如镜的石墙。绿色的种子在接触的瞬间立刻生出翠绿的根须，扎进岩层。紧接着，密铺于岩石间的永生魂路清晰显现。
“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的那个人，和她不是一伙的。”西流尔的思绪清晰地传来。
“她？还有人来这里吗？”命运的掌控者问。
“一个女人。就是你第一次来时，在你之前抵岛的那对男女中的女人。她叫特蕾娅。”
“她来这里干什么？”金发王者蹙眉，因为这女人如果突然来此，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她应该不会再来了。”西流尔肯定地回答，“她已经取走了熔炼的物品，一个年轻人。就是随同你带走的那个人来到岛上的小伙子，他的使徒。”
“熔炼将死者？”吉尔伽美什感到说不出的憎厌，更何况自己还教授过那个女人不少魂术理论。
“不，那男孩已死，只是血液还没有沉淀凝固。”西流尔语气中透着一种惋惜，“但是这样更容易让他被控制。我的血能让他的身体被强行注入活力，却无法唤回被死亡带走的理智。他的灵魂应该还残存在那身体中，只是沉睡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声，那女人真是大胆，她就一点也不怕反噬？”
“无知者无畏。”掌控命运的神评价一句，“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接下来要和我来这儿的人。”
长久的沉默，西流尔似乎收回了思绪。然而吉尔伽美什清楚，他在揣摩自己的来意。“你们来此，是为了永生之血吧？”
“正是。”没有丝毫隐瞒，因为接下来的事情任何怀疑都会导致失败，“我需要借助永生之血的保护，完成一个阵。保护作为阵心的那个人，不会有危险。”
“我能问一句，这个阵是用来干什么的吗？”西流尔似乎放下了戒备。
“连接时间。”命运的掌控者描述的命运不容置疑，“我想你应该能够比别人更容易感觉到，这个世界在崩溃，属于自然界的生命正不可逆转地流逝。永生天赋应该是利用魂力从自然本身提取生命，但是现在这个进程在变慢。”
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西流尔有些举棋不定。“你说的，我发现了。从前，这片海里的魂兽很少上岸，是因为海中有丰富的食物，它们不需要来岸上寻找。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很多海兽会爬上这座岛，猎捕过往的飞兽，这是以前没有过的。而且水，对受伤的魂兽不再友好，它们像看不见的刀刃，收割着脆弱者的生命。”
“水出问题了。”这位永生王爵言道。
“所以我才需要连接世界的时间线，弄明白这个世界发生过什么。”
不再有疑惑，西流尔默许了一切。“带他来吧，我会倾我所有保证他的安全。”
漆拉觐见冰帝，陈述事实后回到雷恩，是在接近傍晚的时刻。气温下降得有点快，而地处大海深处的永生岛就更是如此。为此，西流尔打开了通往核心的甬道岩壁，让他们进入到内部比较温暖的空间里来。
“这里是……”隐者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
“你曾经奉命寻找的西流尔就在这里，他会帮助我们。”吉尔伽美什没有再多说，此刻让漆拉为别的事分心，不是个好主意。
山洞里，甬道弯弯曲曲。石壁上，奇异地透着温度。空气潮湿并带着一丝特别的腥味，像是生肉的气息。
“西流尔，就是这座岛吧？”隐者冷不丁来了一句，“我们在他身体里面？”
“他会全程保证我们的安全，所以我才会带你来到这里。”命运的掌控者伸手抵在石壁上，金色自他掌心蔓延开，在石面上开出蜿蜒的纹路，“不打算出来见见吗？永生王爵。你可以借助风的影子显形。”
空气翻起涟漪，一个中年男子面目模糊的虚影出现在石壁前，由金色的魂雾浮动而成。“十二年了，我早已忘记我的模样。”
“但你没有忘记她们。”金发王者直接指明他的想法，“你会见到她们，时间记录了她们的影子，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因为地处西流尔的体内，这个阵的基底就是密布于整个岩层的永生魂路。“现在，我需要让永生与时间并轨，唤醒世界。”吉尔伽美什伸手去解漆拉的扣子，却被挡下。
“我自己来。”隐者望了一眼西流尔模糊的影子，转过身去。
莫名的尴尬。“我还是不出来吧。”这位永生王爵说完就消失了。
三重圆环依次被魂力的光辉点亮，命运的掌控者首先让四象极限的魂路与永生魂路相贴合，借助风元素，织成一张半球形的发光的网。“世界本身由元素造就，由时间串联。所以，今天你是阵心。世界树的根须会穿透心脏，让永生魂路进入，让时间魂路外延。他会为你注入生命，而我需要将魂力提升到连接整个世界的高度。”
“会发生什么？”漆拉平静地躺下。立刻，许多金色线条攀援上他的身体，并在心前区盘结成一个圆环。
“会有些疼，其它的，我说不准。”吉尔伽美什将世界树的种子放在圆环正中。瞬间，绿色的须线自那把小小的匕首上盛放，以不可抗拒之势向下扎进皮肤。所过之处，渗出一丝血色，旋即被金色湮没。
金发王者注意到隐士的手指在收紧，指节因为疼痛泛出白色。于是，他在上首跪下，抓住隐者的双手在胸前相合。“我与你同在，同视，同担，同存。”
魂力开始提升，先是金黄，而后逐渐变浅，发亮，直到如同淡白的日光，爆发出无法以肉眼直视的绚烂。伴随着低声的吟唱，审判之轮犹如一面平放的时钟，出现在阵的上方。十二把佩剑向外延伸出它们虚幻的射影，等候蔓延的时间魂路攀援上来。
此刻，种子的根须已经完全穿透漆拉的身体，像最锋利的刀刃扎进地层。永生魂路在这种强效的刺激下，呈现出亢奋的状态。如果此刻有人驾船路过这座孤岛，就会发现整座岛的岩石都密铺了一层金线，甚至一些还延伸至海水中，有节律地闪烁光辉。
“吉尔。”疼痛令隐者已经说不出其他的话，然而根须还在心脏上密织，让心跳越来越快，直至可以点燃神圣的火焰。
“永生魂路能够弥补所有的缺损，它会保证你的心在连接‘洁净之火’的时候存活。”吉尔伽美什很清楚此刻不能退缩，否则强烈的反噬不仅会吞没漆拉，还有全力帮助他们的西流尔。“再忍耐一会儿。”你应该会晕过去。那时就可以点燃心脏，连接灵魂之石中封印的本源之力。于是，他不再看着隐士分心，而是闭上眼睛全神贯注于这个阵的运作。

第一根时间魂路生出的‘藤蔓’从种子上探出头来，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它们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中心盘旋上升，直到上方审判之轮的中央。接着，这些缠绕在一起的藤条散开，每一根都奔向一把神剑。
十二把剑，代表着被困在这个世界的十二名白银祭司。他们来到这世界之后的一切，都被刻录在这个大陆的时间线中。
“告诉我，你们来此的一切。”笼罩吉尔伽美什周身的金色完全褪却，转而化作强烈到可以洞穿岛屿岩层的蓝白光辉。这光亮如此强烈，直到所有的元素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一切都简化成白色的光和黑色的影。
漆拉的心脏像一颗恒星那样燃烧起来，接着所有的时间魂路开始飘舞白色的火焰，依次点亮审判之轮上的十二把佩剑。一瞬间，山洞和岛屿都消失了，只有自虚空中浮现出来的十二枚黄金瞳孔兀自散发着光亮。它们就如同这个阵一样，是一个整体：代表着物质基础的天空，海洋，大地，火焰；代表着灵魂运作的智慧，梦境，时间，力量；以及连接物质和精神的光明，黑暗，生命，死亡。
生命是一切的开端，死亡则是最终的归宿。
然而这个世界却没有开端。那时候，它有着另外一个名字‘艾伦’，由白银祭司们建造，却被‘湮灭’摧毁。它的双生世界‘塔格’原本也有相同的命运，只是因为卷入与‘虚无’的战争，为取胜所需被重新点燃。因为心有不甘，十二白银祭司之首生命女神拿走了这个世界的种子，却也唤醒了从‘塔格’逃窜出来的某个意识……
这就是一切的根源？命运的掌控者沉默地看着过往的虚影，看着被流放于此的白银祭司为留存这个世界的生命无所不用其极。是破是立，他也终有些犹豫了。
我是否该宽恕他们？凝视着死亡之神为封锁湮灭对自然本身的强烈侵蚀，收割着无数代凡人的生命和灵魂作为编织罗网的材料，维持他们所需的脆弱平衡。金发王者又否决掉刚刚的想法。他们终究是为自己打算，肆意践踏根本规则的存在。那么未来会指向哪里？这个世界还有没有保留的价值？“告诉我，所有将会发生的可能。”
时间线自每一把佩剑向外散开，如同大树的华冠。一些机率太小的可能暗淡下去，接着消散。然而另一些明亮起来，逐渐交结，汇聚成主干。这些主干中，只有一根指向‘源’的所在。
最长最远也最为曲折的一条路，唯一正确的走向。吉尔伽美什跨过其它会成为事实的支线，审视那些有机会成为现实的未来。它们中有的是漆拉自我献祭赎回世界，有的却是积攒够失望后淡然隐退。还有一些，自己提前了审判，却不清楚是何原因。以及，某条支线上，时间线弯曲成一个环，回到了原点，彷如一条衔尾蛇，周而复始，锁闭一切。
这一切都会因为不同的选择而出现。掌控命运的神留心着每一个节点，记下它们可能被触发的条件。突然，一丝异样划过这个存在于灵魂和现实缝隙中的世界，像海啸的波澜那般碾轧全境。
糟糕！连接于隐者心脏的世界树根须瞬间崩断，连带着永生魂路一同枯萎。与之相反，失控的时间魂路顿时显现出可怕的爆发力。它们蔓延的触须开始粉碎一切物质，无数裂隙由内而外遍布整个岛屿，将刺眼的光柱透向外面的天空。
根本来不及思索，吉尔伽美什迅速抽出审判之轮中，代表时间的那把佩剑‘隐弦’，斩断延伸出来的时间主线。
法阵断裂，空间崩塌。
强烈的时间辐射仿佛山谷中的回音，在那个塌缩夹缝中回荡，引发不可预计的后果。命运中的毒蛇又在最为关键的一刻，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醒醒，漆拉。”因为永生魂路的突然断裂，被时间风暴反噬的心脏因破裂而骤停。能重新唤醒隐士的方法唯有再次让永生魂路生长进来，但西流尔已经筋疲力尽，随处都是时间弦割裂的伤口。
“刚才那一下，让这里的黄金魂雾消耗得所剩无几。这种情况下永生魂路不仅不会治疗他，反而会掠夺触碰到的任何生命。”
“如果我用‘洁净之火’点燃你，去救他，你是否能够承受？”
西流尔沉默片刻，同意这个提议。“他让我知道了最想知道的事。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来自本源的白焰再度照亮这个黑暗的洞窟，这次接纳它的是这座岛的核心。属于真神的极致力量经过缓冲，变成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平复着时间弦切割出的无数伤口。永生魂路迅速蔓延，像金色的丝线层层包裹住漆拉，钻进他的躯体。
失血的苍白逐渐褪去，心跳声再度冲破黑暗中的寂静。命运的掌控者松了一口气，划破手腕，把血喂给隐者。
漆拉没有醒，但是呼吸逐渐平稳均匀。
“他没事了。”西流尔的声音疲惫倦怠，“但是什么时候能醒，不清楚。”
“这个不急，我会唤醒他。”吉尔伽美什担忧的是刚才因为冲击变得不稳定的时间轴，一些未来恐怕脱离了之前的预测。此外，这次冲击来得十分突然，就像是被什么强行切断。他将目光落在隐者身上，腾起一丝疑虑。“你有没有发现奇怪的东西？”
西流尔愣住了，沉吟之后说了一句。“我似乎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一个痛苦的叫喊声。”
“十分感谢。”命运的掌控者没有再多说，抱起隐士走出洞穴。此刻天色已近蒙明，天边的微光逐渐吞没穹顶的星斗，留下一抹浅淡的灰紫色。他没有回雷恩，而是直接去了雾影绿岛，那里的冥想室才是平复静养的好地点。
漆拉依然昏睡不醒，吉尔伽美什进入他的梦境后，发现梦中的他亦是如此：蜷缩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毫无反应。一番尝试后，金发王者放弃了所有努力，只能等待他自己醒来。
整整一周，隐者就像失去了灵魂一样沉眠。为了确保安全，掌控命运的神把他留在那个小小的冥想室里，自己定时去看他。
世界树的种子就摆放在胸口，随着心跳一明一灭。闲来无聊，金发王者把这段时间陆续搜集来的资料，包括那个虫茧，都摆放在桌面上，借着烛火一一查阅。
睡意袭来，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隐者是醒着的，他们像以往一样寻找欢愉，品尝美酒。接着，很奇怪地，隐者开始喊胸口痛。于是他取出世界树的种子来稳定心跳。意外就在一瞬间发生，种子的根系突然伸展，向下扎进心脏后收紧。
梦惊醒了，同时醒来的还有漆拉。“你在控制我的心跳？”
“我是为了帮你。”解释单薄无力，吉尔伽美什看着隐者惶惑的眼神，不打算用强辩去压倒他。他现在思绪不清，很容易混淆现实与幻境，尽快让他清醒过来才是要点。“放松点，心跳才能稳定。我需要它，你应该相信我。”
安慰似乎起了效果，漆拉放松下来，听凭安抚。“我会在我活着的时候，留在你身边。”
“死亡也亦然。”吉尔伽美什补充。
第二天清晨，隐者就告辞离开，说是冰帝那边还有要事。金发王者没有挽留，因为他眼下设法稳定世界才是首要。
围困湮灭需要重新建阵。不同于死亡之神利用亡灵制造阴影世界，隔绝湮灭与正常世界的接触。掌控命运的神希望利用十二颗黄金瞳孔的共鸣，将这个世界的空间一分为二，从而隔绝湮灭。如此一来，寻找一个绝对强效的阵心维持运作就是必然。
他开始翻找所有可能找到的古籍，留心一种罕见的陨石——‘阿卡提耶（Arc-Tiiye）’的出现地点。在亚斯兰，这种能够聚敛黄金魂雾的神石有着一个更为通俗的名字‘阿卡黄气宝石’。
因为原产地遗失，市面上流通的这种宝石几乎都是古物，而且太小，所以走购买这个渠道根本行不通。不过商人自有商人的办法，东西弄不到，消息还是能够获得的。一个多月后，吉尔伽美什为此专程拜访了埃尔斯的商会联盟，从自己一个旧伙伴那里，打听到这种宝石可能产自火源东北部的加麦尔半岛。
事不宜迟，获悉的当天下午，他就带着三名使徒乔装后前往那里。

这个半岛是死亡之神领地的边境，吉尔伽美什从前在马戏团或是后来经商，都没有去过那里。传言那里三面环海，连接大陆的这一边是可怕的黑泥沼泽。而宝石本身，是从半岛中心祭坛上传送门连接的空间里发现的：一片四面环山的干旱沙漠地下，有个巨大的溶洞，里面生长的晶簇便是‘阿卡提耶’。
对此金发王者提出了疑问：“你们地源不是最擅长空间魂术吗？为什么不设法弄一点呢？”
“你是有所不知，这个传送门上有大地之神的封印。”对方惋惜地摇摇头，“任何空间魂术都无法透过它定位。不过大家都盛传，这个溶洞所在的沙漠并非火源领地，而是在水火地三国的交界处，一处从外围根本无法发现，无法进入的山谷。”
“好的，感谢。”掌控命运的神再度联系迪索克，得到的还是一样的回答。“如果你是来找我要一点‘黄金源泉’，我倒可以卖这个人情。但是要找‘阿卡提耶’，就必须通过加麦尔的传送门，谁都没办法作弊的那种。”
“这真是个不幸的消息。”吉尔伽美什知道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按照具体的通关流程去吧办这件事。
他们打扮成了商贾和伙计的模样，找了一个商队跟上去，穿过弗里埃尔盘查最紧的生命女神的领地，在进入死亡之神的控制地界后，便脱去商人的服饰，打扮成部民。死亡所辖的地区，所有居民都必须紧随部落和家族，一旦落单，便有死亡的风险。
他们混入的是一支大部落，要去加麦尔半岛的草场放牧。
队伍走了大约十天，在越过黑暗泥沼后，吉尔伽美什带着使徒悄悄离开，直奔半岛中心的古老祭坛。这座属于大地女神的神坛如今在远离大地信仰的死亡之地中，早已风化得不辨模样。
这里很怪。金发王者刚进入这片台地，就萌生出这种感觉。
“王爵，我觉得有东西在看着我们。”东赫皱着眉头，“那些树……”
与火源其他地区的干旱燥热，或是高湿高温不同，这片靠近东部大洋的区域常年笼罩在阴冷的白色浓雾中，所含的水汽甚至超过了亚斯兰，是火术师们的噩梦之所。也因为潮湿，这里的树木异常高大，而且挂满了老人须。
“这里容易迷路，不要走丢。”吉尔伽美什提醒道。他注意到，这些树遍生棘刺，每根都足有手指长度，锋利异常。
祭坛就在这片树林的中央，在四座石像的交叉点上。中央立柱的顶端，棋子强烈的魂力反应甚至让那颗被施以永久魂术的宝石发出淡淡的金光。阿卡提耶？原来传送阵本身就是用这种陨石制成的，因此才能在脱离大地的掌控后，永久保持效果。
“王爵，那应该就是吧。”格兰仕突然越过众人，三两步跳上祭台，伸手去摸那颗宝石。
古怪的红光瞬间闪过。
“等等！”吉尔伽美什喊道，可惜已经迟了。两个传送门同时打开，掀起空间断层风暴瞬间将四人拖入未知之境。眩晕不可避免，等清醒过来时，掌控命运的神灵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沙漠戈壁，比较特别的是，这里的沙子也是白色的。
白色沙漠？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但是稍稍缓过神后，发现这里的温度不高，远低于真正的白色沙漠。格兰仕、银尘都不见踪迹，东赫在十步之外的沙丘上脸朝下趴着。
“醒醒。”金发王者走过去摇醒他，接着举目寻找出路。四周都是沙丘，连方向都无法辨别。试了一下灵犀，发现银尘和格兰仕就在附近，但肉眼却寻不见他们的身影。看来这地方有重叠的空间。命运的掌控者皱眉。只有灵魂世界不存在任何空间阻隔，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们。
闭上眼睛，另一个世界瞬间打开，叫见惯了各种突发事件的真神也吃了一惊。这里并非是肉眼所见的空无一物，而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生物，全都叠压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像凝固其中的琥珀，重复他们在此的遭遇。
银尘和格兰仕也在其中，而且遇上了大麻烦。他们被一群巨大的蝎子包围，四周全是铁钳和尾钩。
“王爵。”东赫叫了他一声，却让命运的掌控者彻底讶然。他怎么会进入到灵魂之境中来，除非…… “你是他派来的吧？”没有任何技巧，直接言明。
这个表面身份是落魄贵族的少年点点头。“您和‘唯一者’争吵后，彻底断了联系，他不太放心，就让我……”
“好了，我知道了。”金发王者打断他，眼下叙旧显然不是个好主意，“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跳出了时间的闭环，所以能打破这里的也只有我们。”
“阵有核心，会呈现放射状态。”东赫仿佛变了一个人，“但这里很怪，力量的流动是静止的。”
“很高明的隐藏手段，从思想到现实都作了伪装。”吉尔伽美什召唤出审判之轮，这里上面的十二把佩剑是由祭司被扣押的本体与审判之阵熔合后的显形，会对他们的一丁点属性产生共鸣。
果然，神剑像钟面指针一般缓缓旋转。紧接着，其中一把飞离剑鞘，笔直地刺向无数剪影中的一处空白。撕裂般的巨响，原本凝固的空间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四周的一切。“时间在这里？”东赫疑惑。
“不，是时间瞳孔在这里。”
随着假象逐渐溃散，这里的现实慢慢聚合——巨大的地下洞穴中，有个亮点从脚下的晶簇中透出来，成为这里唯一的光源。它的四周，层层叠叠，散发出金色光辉的，便是‘阿卡提耶’，坠落自宇宙空间的神石。

“这个世界的时间原核。”东赫低语，“是它吸引了神石？还是因为神石，它才会在这里？”
一丝翅膀扑扇的翕动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接着空气瞬间灼热。
“东赫，你还记得‘阿卡提耶’在上层界被称为什么吗？”金发王者没有回头，便猜出来物是什么。
“永恒之石，它的辐射有一定几率能让凡物永生，而且变得……”灼热的气浪阻断了交谈，一只浑身燃烧着炽烈光焰的凤凰从洞穴深处的罅隙里冲上来，冲着他们鸣叫。“据说，那些上古魂兽就是沾染了这种神石的辐射，才能超越时间永生。”
“在来这儿之前，做了不少功课吧？”吉尔伽美什撑开风盾，抵挡第一波炽烈光焰的冲击，“那么你可知道，这只叫什么？”
限定的空间虽然阻碍强风爆发的威力，却也提升了热量指数。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奥汀代表生命的魂兽。传说它的叫声能连接生死，唤醒沉睡的亡者，帮助他们冲破樊笼，奔赴新生。‘大凤凰宫’的名称由此而来。
“‘救赎’。”东赫的声音再度变化，几乎是在灵魂中回响，“它代表你来此的使命和职责。放下抵抗，牺牲和接纳是征服它的唯一途径。”
属于本源的‘洁净之火’突然爆发光辉，被点燃的心脏仿佛一颗亮星标记着方向。这道不属于凡世的天光吸引了‘救赎’的目光。接着，它鼓动双翼，毫无畏惧地猛冲上来。在即将接触的那一刻，化作盘旋的火焰，融入如同光网般显出体表的魂路。
顿时，洞穴、晶簇、东赫全都消隐无踪，吉尔伽美什就站在代表时间的黄金瞳孔之上。从他自身蔓延出的金色细纹连接了其它十一颗瞳孔，形成一个完整的‘神阵’，而他就是‘阵心’。
你才是那颗‘宝石’，无可取代的选择。金发王者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只有你本身，才能够将世界连接为一个整体。他开始提升魂力，让自己与‘救赎’合二为一。与刚才的光辉耀目不同，黑暗逐渐覆盖皮肤，而发亮的魂路则像熔岩裂隙一般密铺。
时间，连接其他要素的核心，无可阻挡地贯穿一切物质和精神，让整个世界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出来。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用‘洁净之火’点燃瞳孔，令它们联合成一个整体，从而封印‘湮灭’，将其对自然界的侵蚀减少到最低。代价就是白银祭司们必须放弃瞳孔，但他们可以带着领域离开，然后重获新生。
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在正常的情况下。但放在怀疑和敌对的环境里时，就成了不可接受的剥夺。最先发起反击的是梦境之神，他切断联系并迅速将消息扩散出去。紧接着，其余十一名祭司纷纷做出回应，割裂出属于自己的部分。顿时，显现出来的世界分崩离析，像灰烬一般破碎。
“暗化状态？”隐士的声音突然穿透时空，出现在此处。他看起来是那样惊讶，惊讶于这个崩塌溃败的世界。
“是的，我需要通过它连接这个世界的力量核心，魂力之源……”风暴不可避免地扩大，甚至来不及说完剩下的话，漆拉的影像就彻底消散。
狂风呼啸。
当一切尘埃落定，视线重新回到洞穴中时，时间瞳孔已经不见踪迹，只有昏睡的东赫躺在眼前。这里和刚才有了很大不同，洞穴的出口似乎打开了，而叠压的时间层几乎完全散尽，回归到原本的时间线中。
“王爵。”洞口显出银尘的身影，身后跟着一身血污，衣服完全碎裂成布条的格兰仕。
“王爵……我错了。”
“道歉除了推托责任，根本无法挽回什么。”吉尔伽美什一脸严肃地看着地之使徒，“你就没有一点警惕性吗？”
“我……”格兰仕低下头，接着话锋一转，露出一排大牙，“我们俩各自收了个魂兽，就用王爵教的方法。这下，不必什么都依靠东赫和雪雁了。”
他还是一无所知。金发王者叹了口气，已经找不出词来形容。“这里的结界破了，我们可以正常出去。”
回到雾影绿岛，命运的掌控者希望找隐者把话说完。寻觅到行踪后，便在神氏家族的大宅里等候。果不其然，漆拉为了讨回孤儿们被窃取的地契而来。可他却不知道，这东西被太多的眼睛觊觎，已然成了灾厄的源头。我无法将命运的走向告知你，因为那必将带来毁灭。吉尔伽美什望着远去的背影，知道不会有机会，便返回绿岛。
预言很快就书写成现实——还是一份地契，原主人是那位被处决的公爵阿尔蒙——因为冰帝失策性的赏赐，成了谣言的起因。这场风暴无可避免地卷入所有涉及者，并按照地位的高低决定所面临的危险程度。隐者所要保护的孤儿就成了其中的最底层。
你把他庇护得太好了，漆拉。金发王者对此事冷眼旁观。代价，付过一次就会永远记住，这是一个出生即有一切的国王最需要的东西。因此当隐士前来绿岛求助的时候，掌控命运的神并不打算偏向任何一方。
直到……
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是幽碧山庄的老妇梅姬和瓦莱娜，她们带来了一个小木盒。打开它，里面盛放着阿米拉.德雷的挂坠项链。
“就只抢下了这个。”梅姬早已泣不成声，还能说话的瓦莱娜，“拉穆，还有山庄都没了。他点燃了地窖里所有的酒，才击退格森德尔手下的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