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吉尔伽美什带走的。”娇媚的女人媚态全无，“在最后那一刻，我看见无数亡灵环绕着他。他是幸存者，与死亡擦肩的人，和我们一样。”
幽冥所有的戏谑都消失了，露出讨好的表情。“你早点说明白，不就不用我烦了吗。”
向他们敞开大门的是回廊左侧的祭司——力量。任命属于权力职能，理应由他负责。当三位王爵全都进入房间后，另外两名祭司也来到了这里。
与正常情况不同，先到的幽冥和特蕾娅站在了前面，姗姗来迟的吉尔伽美什站在了后面。三位祭司并未对此表示异议，完全默认这种倒乱的站法。当三名手持仪式匕首的使者也进入房间后。这个房间的主人开始宣读册封诏书：
“今在此授予吉尔伽美什，亚斯兰一度王爵之位，总领魂术界各项事务，为魂术界领袖；授予幽冥，亚斯兰二度王爵之位，总领司法及生杀大权；授予特蕾娅，亚斯兰四度王爵之位，总领天格情报机构。”力量浑厚的声音震得水晶沙沙作响，“下面，请三位王爵宣誓。”
册封授命和宣誓效忠原本就是一套流程。当任命状颁布后，接受敕封的王爵就需要用仪式匕首发下血誓，将生命和忠诚作为祭品献给封主白银祭司和这个国度。然而这个誓约所牵涉的规则，甚至可以上述至那位掌管生者与死者，拥有一切审判权的‘左王’。
“我愿接受敕封，恪尽职守，忠诚无二。我是信仰的支柱，王国的利剑，边境的盾墙，黎民的守卫。我将谨遵誓言，永不违背，生死于斯……”
在幽冥和特蕾娅手持匕首，抵在胸前吟诵誓词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只是安静地站着，既没有接过祭刀，也没有跟随诵读，弄得一旁的白银使者紧张地看着他。
“为何？”水晶中传来质问，说话的却不是中间这位。
“想请解释一下这个水袋的问题，再发誓不迟。”掌控命运的王者从宽松的魂术服中抽出那个羊皮袋，拧开封口，“我想请前面这两位各喝一口，没有问题我就发誓。”
迟疑，明显出现在那对男女身上，甚至还有一丝莫辨的情绪，出现在这个房间的主人那里。
“都不敢喝？”金发王者举起它，“是因为这里面放了很多媚药吧？喝完后会让魂力变得极难自控，在捕捉魂印的天赋面前自动暴露。用这样的方式对付曾经向你们立下誓言的人，是打算践踏‘规则’这个大法吗？”
“放肆。”说话的是女祭司。
“你知道违约的后果。”命运的掌控者提醒她，“誓言对神灵的约束力，可比对凡人的强多了。”
沉默。房间内温度急剧下降，细密的冰凌在水晶表面凝结。与此同时，浅淡的白光如同火焰，飘舞在吉尔伽美什四周。“这个药，我会喝了它。这个誓，我一句也不会发。至于这个一度王爵，没有完成仪式就不算接受。你们可以收回，想敕封给谁，就敕封给谁。”
他对着袋口，一口气把剩下的水喝干净，接着扔在地上。“我的事做完了。”
水晶的光辉突然暗淡下去，然后，再度亮起的时，中间的祭司变成了另一位男性。“颁布的任命我们不会收回，只希望你还记得，宽恕这个世界。”
“会有一次机会。”执掌审判的摄政王取过白银使者手中的匕首，划破手掌后抵在胸前，“大道自有定夺。”接着，他又将匕首在前额抵了一下，递还给使者后，转身离开，留下满脸惊讶的幽冥和特蕾娅。
留在地宫，他自会来见你。智慧的思绪从后面追上来。
当天晚些时候，他发现守卫在自己这条走廊的白银使者也撤岗了，然而隐形的思想壁垒却在加强。想确定什么就来确定吧。他认出了晚餐牛奶中安魂草的成分。这东西对身体无害，只有安眠和止痛的作用。可惜一样对我没效果。他装作浑然不知，并将思绪限制在想让对方知道的那部分。
呆在地宫等待颇为无聊，闲来无事便四处走动。这里大部分防御对他无效，只要不完全对抗就没什么危险。他没有找到漆拉，却发现那对男女中的男子还逗留此地。
真想不通，这点事也要找我，一个小律师。就算五度使徒知道又如何？还不是一招解决的问题。
这是什么情况？命运的掌控者有不好的预感。知道鬼山家族那个秘密的，只有他和律师同僚。他们整理出来的卷宗还未送出，就被诸多变故打乱。受害者遭到流放，凶手却逍遥法外。
他没有去逼问幽冥，这会让祭司立刻知晓他的目的。悄悄出去并不难，短短几日，他已经摸到不少仆从和杂役出入地宫的小门和暗门。其中一个，就在血祭地点的侧旁，应该是为抬尸人预留的。
同僚的小屋已经人去楼空，似乎有段时间无人居住。但当吉尔伽美什测试魂力反应的时候，发现到处都是黑色冰凌凝结的痕迹。这里被仔细收拾过，而且是刚刚。所有的卷宗都消失了，甚至包括没用过的空白羊皮。他们果然在为那个心虚，竭尽所能颠倒黑白。就让我，给你们的算盘来点儿意外吧。
返回地宫之前，他去上方的王宫逛了一圈，在大图书馆的文档库房里，找了一张空白的皮纸，写下自己在鬼山家族财产谋杀案中发现的真相：
……毫无防备之下的应激反应，能够猝发心脏突然收缩痉挛。加上埃尔德拉出血热的后遗症，血管极容易从病瘢处破裂，造成弥漫性出血。此为实验后得出的结果，望周知。
恩吉（Anjor）
他在最后署下同僚的名字，卷好纸卷，用细麻绳扎好，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放在了鬼山缝魂父亲的床头。你是追寻这份真象，还是继续相信他们虚假的公正，帮他们维持光鲜的面目，全凭你自由选择。
他仍然从抬尸人的小路返回地宫。这条不太雅观的小道需要爬进爬出，却不会有任何目光注意。
阴森的血祭地点一个人也没有，七座石像静默地环绕着中间的祭台。吉尔伽美什沿着它们走了一圈，在中间的那座石像背后，也就是正对入口的石像背后，发现一块多出来的石板，一半镶嵌在石像中，一半裸露在外面。上面的文字虽然历经岁月，然而因为在这个十分封闭的空间，躲开了风化，因此相当清晰：
此地安息着伊利西恩，尤图尔的缔造者，亚察教宗。他于此自我奉献，以庆祝这座地宫的落成。
“他们把你留在这里，是为后来奉献的，做个榜样么？”金发王者站起身，“不知道你有没有后悔过，你的牺牲，只是个开头。”
返回房间的时候，使者送来的晚餐已经摆放在桌面上。吉尔伽美什从来不考虑里面是否下毒，因为毒药基本对他无效。晚餐十分简单，面包，干果，以及牛奶。我是多么想不开来过这隐修士式的生活。他有点儿怀念自己的庄园了，至少那里可以动手做吃的，而这里连只老鼠也没有。
等待漫长，索性脱光衣服泡在温暖的池水里。终于，熟悉的感觉靠近，期待的人终于到来。金发的王者听见推门的声音，以及之后的脚步。你是为被我夺去了曾经的拥有前来兴师问罪？那么不如放下等级之物，以本身相见。他利落地起身，跨出浴池，接着掀开帷幔，浑身精赤地走出去。
我丢弃了他们赐下的标记，不知你是否也能？“来找我有什么事？”掌控命运的神灵伸出思绪的手指，轻轻触碰对方，却毫无回应。“你不是专程来看我洗澡的吧？”他们是有多恐惧你恢复自由？要把你制成毫无思想的木偶。“认识一下，吉尔伽美什，你是叫漆拉吧？”
“嗯。”问话终于有了一丝回应，隐者的灰眼睛里照见了人影。
就让我唤醒你心中所沾染的洁净之火，带回你的本心。吉尔伽美什把漆拉拉近自己，双臂环过他的身体，像剥落笋衣那样解开标志身份的禁锢，指尖压上心尖。第一声破碎的轻响从灵魂深处传来，那颗心开始悸动。
抗拒。不知是来自本身的畏惧还是祭司的戒律，冰箭指上颈侧。这不是你的真意，漆拉，几年来你一直打算摆脱它。“我要是死了，你就没有任何机会挣脱它了。”
挣扎。两种不同的意志在这具身体中交锋，都试图压过对方。找一找，哪个才是你真正的自己。“你来找我，不就是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么？”镜中照见人形，一切虚影都无处遁逃。
他从那双清亮的灰眼睛里看到了渴望。

“因为……”
反噬来得突如其然，心跳因为剧烈抽绞变得断断续续。他听见了求救声，那是来自于时间初端的呼喊。又是这种情况。几年来他数次接触这个情况：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情地吞噬一切。记忆，情感，甚至是性格。让一个活人，看上去与死者无异。不能质疑，不能反抗，照着划定的路线前行。
那么，你是否能强过，凤凰羽翼鼓起的烈焰。
“谨以此方式，带来祝福。”
第一簇火焰在额前点燃，这是来自生命本源的自由之火。许多冰冷黏膩的东西在漆拉身体中飞窜，躲避着灼烧。
如此顽固。
于是，掌控命运的神吻上那颗心，点燃第二簇火焰。无处不在的白光照亮这具躯体的核心，叫紧抓住它的暗影撕裂，破碎，发出比风穿透罅隙还要尖锐的嘶号。它们不愿意离开，被这光芒驱散，便紧紧抓住心脏，破坏它的节奏。
“漆拉……漆拉……”它们不甘地怒吼着，“漆拉……漆拉……漆拉……漆拉……”
死者就该去死者的世界！
他不是生者！他是窃取我们生命的盗贼！他的身体在我们的鲜血中长成，他的心脏穿越了早已超越人类寿限的时间……
但他仍是活人。而你们是死人，必须离开！
第三簇火焰在爵印上点燃。瞬间，白色的光辉流过整个魂路，像点燃一株枯萎的大树般从根部飘向细枝末端，并在枝头绽放无数雪白的花朵。影子在白焰中飘散殆尽，它们的面目和它们的哀嚎，全都像被阳光穿透的雾气那样，消散了。
同时消散的，还有漆拉的意识。他的身体柔软地后仰在吉尔伽美什的臂弯里，银发笔直地垂落至地面。
它们不会再来纠缠你了，那些黏着于这具身体的怨灵。金发王者仔细检查隐者体表，发现肋间有一道几乎看不出来的愈合纹，那是放入心脏的切口。用连缀血管的方式让一个滑产的胚胎和存活的心脏一同长大，就可以令这具身躯具备心脏主人原本的样貌。弊端就是因为必须浸泡在血池中，极容易让其他驻留于此的亡灵黏着进心脏，导致纠缠不清，严重时甚至让正主发疯。
是因为你的心触碰过洁净之火，他们才敢用这个邪性的魂术吧。吉尔伽美什把漆拉抱去床上放下。刚刚祛除附着亡灵的仪式似乎动摇了凝固这颗心脏时间的封印，让它变得有点儿不稳定。
他们无法赐予新的生命，因此只能掠夺，或是把时间围困于一点。所以我还不可以贸然解除这个封印。
敲门声突然响起，门外传来白银使者的声音：“一度王爵大人，白银祭司命我送来东西，他说您可能需要。”
“放在门口，然后离开。”吉尔伽美什命令。
风轻轻推开木门，勾起放在地面的托盘拉进来。打开后是一把包裹在羊皮中的匕首。细薄的刀刃锋利无比，从侧面几乎无法被光线反射。“我需要，取心脏吗？你可真想的周到，阿伊诺。”
他撇了一眼还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漆拉，把祭刀带过去，跪在分开的两腿间。
“告诉我，你是愿意坚守，还是离去？如果想放弃，这把刀可以带给你解脱。”他俯下身体，让自己进入隐者思绪。
场景变成了一张病床，而一切都褪成了白色。母亲不在，坐在床边的是一个年纪稍大的银发男孩。他梳着整齐的辫子，额前带着简洁的金冠。“漆拉，别哭了，我们还在。”
“伊希尔，妈妈去哪了？”床上的男孩问道。
“她希望你活下去，不要让她的希望落空。”大一点的男孩喂自己弟弟喝着麦糊。
你母亲希望你活下去，但是你的意思呢，漆拉？
似乎听懂了提问，这颗心作出回答，眼前年幼的漆拉变成了他的父亲伊利西恩。“我希望死亡更有意义，而非用来逃避责任。”
如你所愿。
吉尔伽美什收回意识，开始尝试唤醒这具身体的活力——潮湿沾满皮肤，带来鲜明的桃红。冰冷死寂的部分被他压在舌头与上颚间捻动，逐渐带有温度后缓慢苏醒。漆拉的意识在复苏，还因为感觉到舒适稍稍分开双腿。
重新寻回生命的美好，不要让灵魂收割凝固时间的沉寂让你迷失在生死之间。他让自身挤进那具躯体，去拨动已经尘封了六千年的心弦。
四个小时后，漆拉才完全摆脱封印松动带来的昏迷，苏醒过来。
你知道自己是个封印的事实吗？吉尔伽美什望着对方毫无时间印痕的躯体，手指缓慢划过能勾起他心绪的尖端。“你能告诉我，是谁对你使用的这个黑暗魂术吗？”
茫然。这是隐者回应他的唯一表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是我想多了，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被动过手脚的事实？是否要尝试再动一次封印，至少让他自己能够觉察？压倒性的力量很快控制住这具挣扎的身体，火焰再度点燃爵印。尖叫，却来自两个灵魂。“吉尔伽美什你停手！”
白银祭司的声音转瞬而逝，孤立于现实中的仍然是漆拉。“让我走。”他看起来筋疲力尽。
“是你来找我的。”你该给我个说法，阿伊诺。
隐者离开后，命运的掌控者带着那把匕首叩开十字回廊中间的厚重石门。对方似乎知道他一定会来。

“我把他的心单独留给了你。”水晶中，略带年轻人气息的清亮嗓音响起。“这并不太容易。”
“所以，设下灵魂收割的人是你？”
“不完全是。”智慧之神否认。
“可是，凝固住心脏的时间，从而长久驻留灵魂，并不需要剥夺记忆。这部分不是情感，也不是性格，不会消耗生命。”
“那是因为你我不是凡人，不会为情绪困扰。”水晶中，智慧的声音平静悠远，“他的父亲，兄长，妹妹，侄子，侄女，外甥……全都是一个结局。人类无法承受这种悲哀，那么最好的，就是忘记。”
因为牺牲而留存。让无冕之王想到了梅内塔，那个最终追逐内心的生命侍女。“我知道了，感谢。”
第二天清晨，他就被勒令前往上方王宫居住，理由是，地宫食物供给不便，不合适活人长久留居。
蹩脚的理由。吉尔伽美什很清楚一定是昨晚的火焰灼痛了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想让自己待在眼前。
安排于王宫的房间在自由云顶的高塔中层，视野开阔，而且极为安静。这里的大部分房间都锁闭着，似乎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居住。房间陈设华丽，分内中外三层，很像第一次见到隐者的那个房间。美中不足没有浴池，必须去塔底层连接地宫的部分才有。但是那个地方，命运的掌控者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并非是给活人使用。
他能听见墙壁中传来的细语。
你会再来找我吗，漆拉？他闭上眼睛，滑进水里，接着敞开灵魂。一瞬间，无数的影子站在了他的四周。有男有女，老人不多，年轻人却占了很大一部分。这里是墓地？他看见了一墙之隔的另一侧，摆放着许许多多的心脏，全都保存在各式的瓶子里。葬祭室。他对亚斯兰王族这种特殊的葬礼仪式仔细了解过，也清楚这样做的目的。
“为什么要驻留于此？留在早已失去活力的居所里。你们对于这个世界，只是过客。”
“因为它是家，我们所有人的。”幽灵们说完话后就消失了。
这些人类。吉尔伽美什从水池中起身。“留下只有痛苦，去寻找来生的路才对。我会将祝福给这里的池水，如果想通了，跳进去就可以离开。”他以风刃划破手臂，滴血入池。
午餐，比地宫里的丰盛得多。王宫大厨房里有各类肉食，还有很多海鱼。这个时候，一度王爵的标志就显得很好用，但是厨房的女仆和大厨仍然为他的到来感到吃惊，因为这个地方几乎不会有任何上层涉足。
漫步王宫从餐后开始。这座地上宫殿建在城市河湾处隆起的山丘上，如同一艘指向河口的航船，中间的高塔‘自由云顶’就是船桅所在，而它下方的西北角，就是地宫入口。十二座主体建筑环绕‘自由云顶’如同环绕‘阵心’的石柱。如果从广场处向前看，这处建筑群的投影犹如一只‘独角鲸’。
很快，他就看见了比风景更有意思的存在——漆拉——来找他的。
佯装毫不知情，主动凑过去。他们让你来给我传任务，是智慧的意思吧？
“白银祭司下了命令，要求你我合作，追捕……追捕数年前叛逃的罪犯。”
还在为昨夜的事情不好意思？金发王者觉得隐者的脸不自然地泛红。看来要多弄几次，你才会习惯。让我想想，找个什么合适的地点……“能给我讲讲六年前那件事吗？以及，我们这次要去追谁？”
“六年前的叛乱诛杀了很多人，包括许多无辜者……”漆拉一边走，一边向金发的王者讲述整件事情的始末。
“后台是祭司中的一位，对吗？”那些解释他一个字也没听，只是凭借本能自然应答。“我认为他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
对方看着他，似乎觉得有点儿答非所问。“他好不好过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先去见我的线人。有些事，还是面谈比较好。”
光门打开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好奇地琢磨那些线条。之前都是带着种子作假通过的，根本来不及仔细观察。等我弄清楚你身上的枷锁，就会一个一个打碎它们，让你这个天赋变得名副其实。
晚餐十分丰富，虽然嗅到了一丝敌意，倒也无伤大雅。但是那个叫贝奥斯老人，命运的掌控者觉察到他和自己似有某种联系。等有时间让‘命运之阵’指向你，再决定你的命运吧。
他们离开庄园夜幕已深，漆拉打算返回地宫，却被叫住。“真搞不懂，住一晚上有什么困难，非得回地宫。”忘记他们吧，就像你忘记自己所有亲族那样。死亡无法逆转，放手才是祝福。“等等，你能做个棋子带我去雷格朗的旧宅吗？”既然你不想改主意，我就替你改。
隐者果然上钩，只是怀疑还写在脸上。“那里都让白银使者搜遍了，不会留下什么的。”
“当真？”要是我告诉你我在那里找到了多少东西，你一定觉得白银使者跑错门，搜错地方了。
光门打开通道，过后是一片黑暗。雷格朗的宅邸吉尔伽美什来过很多次，就算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漆拉相信他寻找笔记的提议，朝着二楼书房走去。
随便拿过一叠纸演演戏，目标却是隐者本身。种子夹在指间从后心贴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那颗心听从他的调度，将睡意带给这具身体的主人。你可知道，掰动书房里白银祭司雕像的手臂，就能打开一处暗道，当年首相就是从那里逃走的。当然，我们今天要用的只是那里面的小室，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扰。
掌控命运的神灵看着臂弯里的沉睡的凡人，把他抱起来，走下漆黑的密道。这里原本是首相会见秘密情人的场所，各类用品一应俱全。
七支蜡烛依次点燃并摆放在房间四周。接着金发王者脱掉漆拉的斗篷，魂术长袍以及内衣，让他平躺在柔软的灰鼠皮垫子上。今天这个阵不能取心脏作为阵心，想要使用就必须两人联合。
这老狐狸还真会享受。吉尔伽美什在墙边的胡桃木架子上找到数瓶按摩油，其中一种海棠果油属于药品，可以内用。他取过来，清洁后涂抹，效果比昨天在地宫里要好。随着深入到位，他让漆拉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现在，我以审判者的身份命令，所有联系于这个灵魂的术，显形。”
魂路被金色光芒照亮，如同伸展的大树般在枝头接洽。然而这金色无法超出边界的七支蜡烛，阵外暗影似乎更深。
第一道涟漪指向最初的记忆：漆拉比躺在病床时大了四岁或五岁，穿着单薄的亚麻长袍，跪在水晶面前。在为那种崇高的死亡，许下诺言。“我自愿成为支撑信仰的基石，引领民众的榜样。我不会因为死亡而终结，只会因奉献永远被铭记。我的心会盛放在圣瓶中，受人们的尊敬和瞻仰……大哥。”
一旁的伊希尔走过来扶起他。“别多想，哥哥刚才不也说了吗？”
很快，第二道涟漪扫过。
时间再度后退，漆拉光着身体平躺在地面。三名白银祭司像三个透明的幽灵环绕着他，其中一个的手紧抓着他的心脏。“我将凝固它的时间直到末日来临，令它摆脱凡人必死的命运而交由我们来决定。”接着，他将一点金色弹落这颗心上。瞬间，漆拉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蜷缩在地面扭曲翻滚。
他们用灵魂收割凝固住你的时间保证你不死，却意外让你拥有了不属于他们属性的天赋。“还有什么！”他命令道。

烛光抖动，光辉流转。
记忆中漆拉的服饰在变化，每过一幕，颜色便加深一分，从白色渐渐转为暗沉，直到如同夜幕一般。他时常沉睡，又会在长久的沉睡后苏醒。然而每次作为‘活人’站立在水晶面前时，他都会重复之前自己拒绝的那个誓言。
“我永远忠诚于我的选择。我是信仰的支柱，王国的利剑，边境的盾墙，黎民的守卫。我将此生献与国家与神明，永不反悔……”
规则，所有正向的誓言都会受到规则的保护，任何违背它的行为都会带来惩罚，越是神灵越是如此。可是，你是凡人。即使被收割灵魂，凝固时间，获得永生，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约束力。
一丝悸动出现在那颗心上，沉睡的隐者开始不安地扭动身体。吉尔伽美什让他后仰露出心区，然后一点点调整心跳。“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末日，审判者见证了一座城的末日，也见证了这个天赋在智慧之神引导下的真正力量：围困一切的空间，一切有形之物与一切无形之物都逃不过它的罗网。然后是分化一切的时间，任何物质都无法抵御它的侵蚀，瞬间衰退。然而因为过于庞大的力量突然涌入，漆拉的魂路也燃烧起来，点燃了整个身躯。唯有那颗心，因为洁净之火更为强大，被完整地保存下来。
吉尔伽美什注意到祭司把它丢进了血池，连接在生长于池底的菌丝上。
年复一年，他们不停地连接试验品，从刚摘去心脏的尸体到夭折的孩童，却始终都是失败。最终，他们找来了一个因为意外坠亡的年轻孕妇的胚胎，去掉原本的心脏后连接上漆拉的，一起养在血池里。等到这个身体长到足够容纳的时候，便把心脏塞进去。
这次成功了，隐者醒了过来，却是跳出死亡，无法获得新生的活死人，一个人偶。
“没有了么？”命运的掌控者低语。
阵再一次作出回应。
时间很近，不会超过五十年，再度成为王爵的漆拉宣下授命的誓言。
然后是最后一个，施下此术的祭司变成了那位女性。这是另一种灵魂收割的方式，与之前的重在凝固时间封存记忆，以跨越漫长的历史不致衰败不同。这一个就是抹除自我，强加忠诚的控制手段，唯有自毁可以摆脱。而且，似乎被这名女性与之前的封印和宣誓做了挂钩，以加强它的威力。
真是个智障。吉尔伽美什有点怀疑祭司中的一些，对规则的理解程度了。规则是神灵之间的双向约定，从来不是单方面的控制和压迫。当其中一方表示忠诚的时候，那么相对应的一方需要显示信任。
违反者不仅术会自动破除，还会承受数倍的反噬，甚至从此不能再用规则建立誓约。一周前漆拉的突然失控估计就有这个原因：欺骗动摇了封印。
“来日方长，我会慢慢帮你摆脱这些控制的。”无冕之王让自己退出来，躺在隐者身边。他数着心跳的节奏，进入梦乡。

十三 双重誓约
他把漆拉带回庄园的时候，后者还在沉睡。
此刻，晨曦尚未吐露，夜幕却已消退。金发王者在大厅里遇上了贝奥斯老人，对方明显一惊。
“我知道你对我的抗拒是为什么。”吉尔伽美什抢先开口，“那件事我很抱歉。以及，很感谢没有当面说穿。”
一丝苦笑出现在老人脸上。“我只是不想给大人和孩子们带来危险。说穿了，她也不会回来，她们都不会回来。而命运，恐怕不会放过所有在场的人吧？”
尴尬的笑意。掌控命运的神第一次找不到回应命运的语句。“您说过，不相信魂术师。”
“那是因为，我见过他们为了目的做过太多可怕的事。而我不想违背良心成了背誓者，被命运惩罚。”
“遵守誓言需要勇气，为了道义放弃它同样需要。你相信命运仍有慈悲吗？”
“如果我不信，就不会遇到大人了。”
“那好，原本因德‘风音’系统世俗层面的置网人贝奥斯.博斯维尔听命，把这个放在水盆里，滴上三滴血，你会看见你心中所想。这个不是魂术，乃是灵魂的反影。”吉尔伽美什取出种子递给他，“不要让光线照到水面，一点都不行。我在你的大人的房间里等你。”
“代价呢？窥测命运不会没有代价。”老人直截了当地指明。
“解脱。如果你真的能够找到自己心中所想，就放下一切吧。”
“那还真是我所需要的。”贝奥斯双手接过‘匕首’，喃喃自语，“六十年前，我曾发下不婚的誓言，把这一生献给荣誉和职责，然而……”他的脸痛苦地皱缩着，仿佛秋日最后的枯叶，“希望，命运终能原谅我的失信吧。”
会的……似乎有风从窗棂间传来，作出回应。
无冕之王把隐者带去了他的房间。大约半小时后，老人前来交还种子，显得如释重负。“我看见他的脸了，他长大了，我要去见见他。”
出发的命令在第二天中午下达，为了不起疑心，吉尔伽美什带上了从雷格朗家宅找到的四本笔记本中的一本。不知道你还能记起多少？当你意识到被他们夺走的部分的时候，就能摆脱控制了。
故地重游，金发王者却有着不一样的心情。曾经的他，孤身一人在沙漠，死亡侍者和猎奴队之间周旋，现在则愉快地享受着烤肉，解密和漆拉的表情。
虽然在努非利斯出了点小状况，但接下来的两周，他借着隐者的懊悔，拖延着回去的时间。这对我们和对他们都是好事。他没有向漆拉指明白银祭司为什么不想见他的原因，只想着多些时间慢慢拼合隐者破碎的记忆。
有些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他望着静默在夜幕下如同雕像的漆拉，刚刚玩笑的心情一扫而空。或许终有一天，我必须取走你的心。但在那之前，先帮你找回完整的一生吧。
某些情况下，封存记忆的特定地点可能是重合的。因此，金发王者打算带他去自己从拥有记忆时起，一直到十二岁时离开的那个秘密地点。他还记得出门的那天，自己按照梦境所示，恢复了其中一个人的记忆。然后，那人就像从沉睡中苏醒一般，杀死了另一个，接着要求取出心脏，归还自由。
他给了我，以及他自己自由，最后的那个，任何枷锁都无法阻拦。那么漆拉，你恢复记忆时，会不会也是如此。吉尔伽美什第一次发现自己在拒绝曾经的目标，他有点儿畏惧那个时刻的到来。
秘境里的一切都变动过了，和二十年前离开时完全不同。金字塔里所有的房间都空了，里里外外似乎被打扫过。他们一定来此作过确认，可能也曾到处寻找过我，然而最终一无所获。
“这里原本记录着一切。”金发王者伸手拂过石厅的墙面，“可惜全都被抹去了。”
“什么都没留下吗？”漆拉茫然。
“只有一些画。”命运的掌控者摊开双手，做出个无奈的姿势。你就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吗？然后，他望见隐者在那幅指定的画面前出神。
石头，石阵……
让我看看，你想起了什么？“我们可以尝试把它补完。”吉尔伽美什从背后拥住漆拉，“你愿意相信我吗？”把你的一切都交给我。他找到爵印，为防止反应过于激烈只是透进魂力，没有用火焰再度灼烧。
“我相信你。”隐者的衣服滑落下来，完全放松自己紧贴在他怀中。
去找找这件事的源头，漆拉，一切因果的初始。掌控命运的神灵调整着自己的心跳，直到完全契合。他进入了怀抱中人的记忆。
绿色，准确的来说是春天的新绿。老橡树刚刚吐露出新的幼芽，在晨光中闪烁金光。漆拉就在他前面，穿着白色的羊毛袍子，戴着孩童才有的项圈。他似乎在寻找父亲，朝着女仆口中的圣地跑去。
忽然间，一道光芒从地面直射上天空，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成黑白两色剪影。‘源’的分身立刻就认出了那是自己被盗取的本质，能够点燃一个世界生命的‘洁净之火’。他们还真是贼性不改，居然把威森德要塞那座用来萃取‘神之心’里所蕴含的‘神圣本源’的石阵，给搬到这个世界来了。亦或者，这仅是它的复制品？
带着疑问，他悄然降落下去，脚步踏过悠长的时间轴。
因为仅仅是封存于灵魂中的过往，所以他并不担心这些记忆中的情况会对他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他越过漆拉，走到前面，在那些烧焦的人体中穿行。真是异想天开的一群。他望着那些被灼烧到几近碳化的肉身，上面仍然残留着道道‘凤凰之火’绵延的细痕，仿佛劈裂乌云的蓝色闪电。这是可以点燃一个世界的生命力，他们居然想把它用在一具躯体之上？
“回来，漆拉！回来！”有个叫声从背后传来。他转过身，却瞥见某个小小的身影穿过自己，朝着前方跑去。
“爸爸？爸爸？”幼小的漆拉朝着被‘凤凰火焰’焚毁的宫殿跑去，接着伸手接起一缕散落的亮蓝尘埃。
“别碰它！”喊声出口，却无法被听见。
火焰一瞬间湮没那个身影，由内而外地灼烧。所有的血管都变成了流动熔岩的金红色细线，并迅速浮出体表。‘神之心’的全部伟力开始朝着这个小小的身影上聚集，给予他难以想象的高热。凡人的形体开始逐渐分裂，破碎出仿佛余烬的尘埃。
这样下去他的灵魂会被烧毁。‘洁净之火’既是灵魂诞生之源，也是唯一的毁灭之途径。掌控命运的神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一道无形的屏障展开，阻止剩下来的力量继续聚拢。但这救不了眼前的孩子，仅仅一粒尘埃的力量就足以焚毁他的生命。
四周黯淡下来，他知道这是记忆的主人意识中断的结果。然而作为掌控灵魂的神，他可以瞥见完整的梦境，超越记忆本身。
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幻，仿佛光拆卸成线后再度编织成物体。他发现自己站立在一个看不见顶的高大房间中，然而一抬头，就瞥见了水晶里显现的三个人形。是他们，偷盗于我的蟊贼。
“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我儿子。”穿白衣的年轻女人抱着刚刚的孩童闯进他们的房间。
一个影子离开了他的水晶，绕着那个孩子滑行，却不敢伸手触碰。“那东西，似乎融进他灵魂中了。”他对其他两个身影说道。
“能分开吗？”提问的是另一名男性。
“不能。”回答十分干脆。
“求求你救救他，救救我的儿子。”穿白衣的女子跪在地面恳求，“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更多人赶来，却被阻拦在石门之外，只有一位男子，被允许走进房间。“蒂菲拉，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
“不，就算再大的风险我也要一试。”
沉默横亘在空旷的房间里，叫心跳变得无比清晰。
“方法倒有一个。”离开水晶的影子冷漠地说道，“可以将另一缕尘埃放进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的身上，利用两者的血缘关系把力量引过去，他就可以得救。但是，火焰会烧毁那个承担人的一切，他会不会再有未来，我不能保证。”
“让我来承担吧，我与他血脉相连。”
“您怀孕了，夫人。您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带情感的影子第一次有了凡人的犹豫。
“不要考虑我，我只希望他能平安。”
“蒂菲拉……”
使者带来了一缕灰烬，蒂菲拉伸手将其接于掌心。仅仅一瞬间，那颗细尘就像伸出根系的种子一般，蔓延出无数金红色细线，如同一个漩涡。剧烈的痛苦包围了年轻的女人，让她在地面抽搐，金红色的细尘笼罩于她周身，那是不断聚集的‘凤凰之火’。
“我只希望他能平安。”
“他会平安。”
忽然，那双眼睛准确无误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相隔6000年的时空，在这个特别的时刻，被来自‘神圣本源’的伟力贯穿。
“对不起。”蒂菲拉伸出手指，“我的宝贝。”
“我只是我。”吉尔伽美什亦伸出手去。双方相触的瞬间，金红转化为纯白。那个景象，就像是满天所有的星辰都坠落到了一点上。蒂菲拉失去了她凡人的外形，不断吸纳，不断包裹聚焦到一点上的‘洁净之火’，熔解成一颗高速旋转的星核。当她完全冷却下来的时候，便是一颗小小的，布满金色裂纹的光滑石珠。
‘灵魂之石’有了新的外壳。
获准进入房间的男子跪倒在这小小的石珠面前，悲痛欲绝。但是他却没有捡起它，而是抱起那个昏睡的孩童，沉默地离开房间。
大门旋即关闭。
“不可思议。”因为躲避火焰而退回水晶的影子低语。“绝大部分散落出去的‘洁净之火’都聚集回来了。”
“所以我们可以再次使用它？”另一位男性显得迫不及待。
“你不怕再次崩溃吗，夏旭玛？”之前的影子回呛，“而且这个封印强大无比，要打开它……”
“牺牲那个孩子对吗？因为她们是母子，所以钥匙就是那男孩的心脏。”
对视。就连吉尔伽美什也感觉到白银祭司间显而易见的不和。
“你很过分，夏旭玛。”最先的影子不再理睬自己的同伴，而是沉入水晶深处。“不过我提醒你，不想再次搞砸，就不要私自行动。”话音刚落，他突然狐疑地左右扫视，似乎在搜寻什么。“夏达，你能感觉到什么吗？”
不定的态度让另一个祭司也警觉起来。
“说不准，安诺。就像有双眼睛从背后盯着我们。”
一瞬间，穿越时间的神离开偷盗他的窃贼，去追那个男孩。他看起来很不妙，剧烈的灼烧已经让他意识涣散。
“漆拉，听我说，漆拉，你必须醒醒，必须……靠你自己醒来……”
“爸爸……”
“吉尔，是你吗？”一瞬间，梦境断了，隐者苏醒的意识把金发王者驱赶出来。“还继续吗？”
“不。我需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我需要回去到那个点，不然过去的你会有危险。
反噬的效应再度加强，漆拉的意识逐渐模糊，介于昏迷和睡梦之间。这一次，吉尔伽美什像数周前那样进入他的身体，让他面对面靠在自己肩头。接着，割破自己手腕，把血喂进他嘴里。“谨以此方式，联合你我的生命，共同承担接下来的一切。”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脸色苍白的男孩沉睡不醒。
“爸爸，还要带弟弟去见祭司吗？”伊希尔抱着最小的女孩站在一旁，“听他们的意思，漆拉需要在刚成年时献祭。”
“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伊利西恩叹息，“至于献祭的事，我会去和他们谈。”
“那他还能醒吗？”
“他们说有点困难，如果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我是否对得起蒂菲拉的决定。”
命运不会辜负她的决定。吉尔伽美什像个影子走到漆拉床边，“你会平安。这是她用今生和来生，向命运讨来的机会。”一点本质被从心头取出，像颗露珠落在漆拉胸前。接着，已经融入灵魂的火焰逐渐剥离出来，钻进这个小小的‘笼子’后，再沉入灵魂的居所。你的心已经沾染过它，就不能被完全分离，否则便会枯萎。你会保存它，直到最终时刻的来临。“从昏睡中醒来吧。”
吉尔伽美什首先苏醒。他抽出自己的部分，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约半小时后，隐者才找回自己的意识。他们在这个秘境没有再作更多寻找记忆的尝试，因为金发王者觉得这样草率探寻很不安全。
我需要用誓约的方式与你建立类似灵魂收割的效果，用来减弱他们在你身上设下的封印。它会与我在你记忆中，对过去的你建立的誓约形成相互联系的网。然后在打破他们设下的枷锁的时候，确保不会再出现因为封印松脱而崩溃的事。
要履行正式的誓约，就需要穿刺心脏的材料和确保安全的阵。许多年前，吉尔伽美什曾为另一个凡人立下誓约，却没有带来期待的结局。于是，他把所有的东西都藏在了绝对不会再有人涉足的地方：已经垮塌的提克沙城四周崖壁的古墓中。如今那里熔岩四溢，甚至比当初大凤凰宫倒塌时还要严重，几乎就是火海中的孤岛。
去那里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让漆拉也愿意去。
他们在火源已经待了接近三周，这是一个水源体质的魂术师的极限。因此出了秘境之后，漆拉便打算返回亚斯兰。背叛者已经正法，便没有必要再驻留下去。
“能陪我再走走吗？”金发王者需要用一个谎言来掩盖真实目的。他并不希望隐者获知真相，那只会带来负担和愧疚。
“出来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漆拉否决提议，“且不说我们需要回去复命，就算是闲逛的时间也足够长了。你是一度王爵，长时间在外游荡，这让魂术界的其他人怎么看待我们？”
“随他们怎么说，不差这两天。”吉尔伽美什用难以想象的厚颜坚持自己的要求，“那里埋藏着我的另一个过去，说不定还能找回一些你的记忆，真的不打算陪我去吗？”
僵持，最终隐者成了退却的那一个。“真拿你没办法。只是我……”
“你走不了我可以抱着你。”金发王者开心地笑起来。
离开秘境继续往东，穿越一片山脉后，便是一望无垠的白色沙漠。这里高温、干旱，几乎从来没有水源之身来此。就算是相当耐高温的地源术师，也很小心地避开这一段死亡之地。

“这里是哪，吉尔？”漆拉给烈日晒得发昏。别说制作棋子，就连辨别方向也变得困难。
“我离开那个秘境之后生活的地方。”吉尔伽美什伸手扶住他，“还是我抱着你吧，这里附近有地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隐者没有拒绝，这地方的环境实在让他不适。
距离此处最近的地泉在一片风蚀的穹丘下。这里的地下水经常会伴随地底涌动的岩浆，拥有一定的温度和毒性，所以能够供人使用的无毒冷泉和温泉也就那么几处，并且因为季节的问题，经常会干涸。
除了对此地非常熟悉的沙漠居民，几乎很少有外人知晓。这还不包括会在这些地方遇上劫掠祭品的死亡侍者的风险。
吉尔伽美什打算碰一碰运气。没有遇上这些‘幽灵’算是件好事，遇上了更算是件好事：在这片沙海中，健康活物的血和心脏，是最好的食物。
他们在漆拉彻底晕厥前找到了这处地泉。泡在冰冷的泉水中，隐者很快恢复了一些神智。“吉尔，你到底在找什么？这地方并不合适人呆。”
“你的心。我说我想在这里要你的心，你信吗？”金发王者带着淡然的微笑，试探漆拉的态度。
一脸茫然，隐者没有怀疑只有迷惑。“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就陪我走走，我只是想走走。”有些东西，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比如接下来的仪式。“你觉得好一些我们就走，那里离这里要有半天，晚上御风会比较舒服。以及，衣服还需要再改改。”
新的穿法让隐者几乎没眼看。
原本就只剩下半截的灯笼裤彻底变成了只能兜住私处的袋子，而坎肩早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薄薄的亚麻方巾，好的是挺大，可以罩住全身。
“之前的穿法是弗里埃尔西部居民的，这边的人都这么穿，否则会因为高温昏厥。”
漆拉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极不情愿地从地泉里站起身。“回亚斯兰之前必须先换衣服。”
“这个没问题。”吉尔伽美什满口答应。
这是隐者有记忆以来穿得最少得一次。他想把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一部分身体，却被金发王者一把捞起。“头发需要编起来，否则过火河时容易点着。而且，高温会让头发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会有人看见吗？”漆拉看着水中的倒影皱眉。此刻，吉尔伽美什正用墙壁上的赭红色矿物沾染泉水在皮肤上勾画纹路。
“那里没人了。古城垮塌后，那里就被熔岩彻底吞没。”掌控命运的神灵抬起头，“所以，不会有人看见的。”
“那就好。”隐者极不情愿地套上袋子，在腰间系好绳结。
“你这样穿很漂亮，不要羞于生命的本貌嘛。”
日落后的沙漠会急速降温。然而因为大凤凰宫结界的倒塌，岩浆充盈了这片土地的地下，因此随处可见的裂隙和喷气孔，带来灼热的温度，越靠近提克沙的遗址，这种情况越频繁。当越过边界那条悠长的峡谷后，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浪叫漆拉不由得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我没骗你，这地方不会有人。”吉尔伽美什低语。
眼前是一片令人恐惧的景象：曾经古城所在的谷地已经完全被金绿色的熔岩流覆盖，到处都是喷涌的火口和涨成巨大半圆球的岩浆泡，炸裂的时候便会涌出巨量蒸汽，让整个谷地燃烧成了一个火海地狱。
“我们要到对面去，温度会非常高，抱紧点。”金发王者提醒。
上涌的热风形成涡流，给了吉尔伽美什更为轻松的御风方式。他几乎不需要耗费魂力制造气旋，只需要让脚下踩实气盾，就能轻松飞翔于空中。热浪让漆拉很是不适，他几乎把脸全部埋进内侧，紧贴着金发王者的皮肤。即使这样，他朝向火流的那一面身体，表面被炽烈的热度灼到泛红。
“你在这里住过？”
“是的，大约有9个月。这里当年的危险，可不仅仅是这些不会说话的火河。”
崖壁古墓是如今耸立于这片火海中的孤岛，除非御风飞行，已经没有任何一条路能抵达那里。然而会飞的风术师无法忍受这样的热度，不怕高温的火术师又不会飞。因此，这个地方几乎就是绝境。
双脚踏实地面，吉尔伽美什放下漆拉。“可以不用再抱着我了。”他说道。
此刻隐者的脸变得比涂抹胭脂还红，不知道是熏的还是羞的。“现在可以告诉我，到这里来是为什么吗？”
“你。我是为了你才来此地的。”金发王者略带玩味地看着他，接着取出种子，“你不是想知道它是什么吗？贴在心前就行。”
犹豫，却仍然照做，没有丝毫怀疑。绿线在钻进皮肤的那一刻关闭意识，吉尔伽美什顺势抱起他，走进古墓深处。
这里有一个奇怪的阵，不知道是谁所造。黑曜石，孔雀石和血纹石在地面仔细地镶嵌出了相互嵌套的三重圆环，高出地面数寸。原本的阵心丢失了，被金发王者换上了自己在南-维尔塔魂术学校中找到的那片水晶。只需要注入魂力，就可以让蚀刻于地面的线条发挥效应。

这个阵能够提供极强的保护，甚至可以扣留行将死亡的灵魂维持在生死之间。吉尔伽美什猜测过它可能是那本人皮书中记载的，古时提克沙的死亡侍者用来确保剥皮药人时，对方一定能存活的熔炼法阵。
这也许是它沉寂千年后，第一次用来救人。命运的掌控者将需要联系命运的人放在阵心，将有两个仪式在此举行。
种子紧紧地咬在心区。从它那些绿莹莹的线条上延伸出来的细密根须正深深地扎进下方的心脏中，确保其中的灵魂沉睡不醒。
“做个好梦吧，漆拉，今晚那些悲哀的记忆绝对不会来打搅你。那些你想见的，在等你。”舌尖从咽喉开始，缓慢下移。隐者肌肤的触感像是长满细毛的桃子皮，温，软，带有细微的脉搏律动。吉尔伽美什索性闭上眼睛，只依靠接触，将这种捕捉放至最大。
他懂得如何唤醒这具躯体的活力：比如吮吸温度比周围皮肤稍高的部分，就能让超越意识的本能苏醒。
这会是你与我的契约，这会是我给你的誓约。他含住灵活多变的部位。用舌头托起末端，抵在上颚挤压。
兴奋的潮红出现在漆拉苍白的面颊上，死寂的部分也像春天钻出土地的幼芽一般抬起头。吉尔伽美什把它握在手里，以火焰熔化砂粒，拉成一枚锋利的薄片，飞快割下包裹尖端的皮肤。
“谨以此作为你我契约的凭证。”火焰轻舞，将这枚小小的‘指环’燃尽，而原本流血的圆环则被金色织满，形成一圈特别的瘢痕，如同环绕尖端的‘指环’。
“立约为我自愿，永不反悔。”
掌控命运的神站起身，他需要激活阵以完成第二个带有风险的仪式。
被用作穿刺的口器放在火口上用蒸汽加温，然后悬停在半空中冷却。吉尔伽美什将魂力注入阵心，点燃那些扫除尘埃的线条。这里太过干燥，炽热，几乎不会发生任何霉变，是最洁净的地方。
金色的火焰从阵心流出，依次点燃三重圆环。红色，绿色，黑色的石头被点亮，内部飘舞火光。一些肉眼难以辨别的粉尘自石环上升起，向上笼罩成一个半球。这是隔断灵魂，思想与生命的法阵，确保这三点无法向外扩散。这就意味着，即使拥有灵魂收割的联系，白银祭司的触手也无法穿透屏障触及此处。
我要夺回，他们拿走的属于你的部分，就必须将凝固你心脏时间所需要的力量基础，从他们的本质转移到我的本质上来。释放留存于你心中的那部分火焰，加上我将要给予你的，能够承载它的基调。他们就再也不能左右你的思想和行动了。
安静地盘坐于漆拉的左侧，吉尔伽美什集中精神寻找合适的穿刺角度。十九年前他曾经尝试过一次，那回他试图与一个病弱的男孩分享生命和命运，却忘记凤凰从来追随死亡而永恒。
“你属于死者，希望这本质能让你从死亡中获得新生。”他将‘星蛾’的口器从骨缝间穿入胸腔，接着刺进最上侧的主动脉。飘舞着浅淡白光的血液从口器的另一端涌出，像一条细线洒落在紧咬着漆拉心前区的种子上，透过那些根须渗进他的心脏。这一回，白色的火焰不是从爵印出发，而是从那个隐没的核心出发，逐渐流过全部的魂路。
金发王者感到一丝虚脱，他只来得及抽出口器，便体力不支地躺倒在隐者身边。“你的心是我的，陪我休息会，漆拉。”
这一觉睡了很久，不确定是两天还是三天。吉尔伽美什仍然是先醒的那个。他没有唤醒隐者，而是撤阵，收好阵心。
或许是激活的阵影响了这里的魂力变动，岩浆侵蚀这块孤岛的速度变得肉眼可见。掌控命运的神灵发现入口处已经垂下火河，热气夹杂着火星翻涌上来。要不了一周，这里就会永远沉没。东西不能再藏在这里了。他俯身抱起漆拉，带上自己的东西，小心浮踏过已然漫溢上来的熔岩，接着御风飞上高空。多年前见过的那颗‘死亡瞳孔’仍然在金字塔的顶端，将这一片火海染成诡异的金绿。

他们返回出发去秘境时的那家旅店刚好满了租期，于是吉尔伽美什又到柜台处续加一天。漆拉需要时间清醒过来，而他也需要给这段记忆编造一个假象。
“我是怎么回来的？”隐者望着自己身上遮盖的亚麻长巾，用手抵了抵胸骨。
“你晕倒了，所以我们回来了。”金发王者望着他，脸上挂满同情，“或许我该听你的，那里真不是人呆的。”
“有没有发生什么？”可能是被种子扎根太久，漆拉一直皱眉，“我有点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感觉到梦里先是一片火海，然后大雨浇灭了一切，绿树丛生……我看见了他们，他们还在我身边……”
“你应该再休息。”吉尔伽美什递给他一杯蜂蜜水，“我没想到高温对水术士的影响这么大。”
“我没这么脆弱！”隐者抗议，然而所有辩解都在甜味浸透咽喉时消散。
“你的衣服。”金发王者把黑色魂术服和斗篷扔在床上，“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穿现在这身漂亮。身体是唯一属于你的，也是最完美的，没必要套上他们给的等级标志。”
“所以你打算穿这一身回亚斯兰？”漆拉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吉尔伽美什近乎全裸的形象，“他们会觉得你我都中毒了，神志不清。”
“你就不能幽默点儿吗？”尴尬爬满金发王者面庞。
窗外突然喧嚣起来，似乎有很多人堵在治安所门外争吵哭诉。隐者迅速披起衣服，却不是那套黑色的魂术服。他穿上了这座小城普通居民的褐色亚麻外衣。“不打算了解一下吗？如果是魂术界的事，就是你的职责范围所在。以及，你真的得换一身。”
这次吉尔伽美什没有拒绝，在那条极其简约的袋子外面加上了亚麻内衣和外袍。下方已经吵嚷成一片，从哭喊的话语中可以隐约获悉，似乎是这家的儿子被拐走了。
拐带女孩的事时有发生，但是拐带男孩这种事，并不常见。“出什么事了？”金发王者拦住一个看上去是治安所的看门人，问道。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老头子打量了他一眼说，“如果是外地人，不知道这事很正常。”
“到底是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吉尔伽美什望见漆拉已经挤到里面去了，也不打算去追，从随身的钱袋里取了两枚银币递给老人，“我是个生意人，出门在外讲究个安全，各方面事情都需要知道一点。”
“这事应该不会给先生带来麻烦。”老人十分肯定地回答，“其实这事前前后后已经有十多年了，都是主家买来或者捡到了陌生女孩，过几年后就带着主家的儿子私奔的事。”
私奔？金发王者不太敢相信这个说法。虽然私奔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一般都是小伙子带跑了姑娘。这种反过来的情况，一再发生，还延续了十多年，就有点不正常了。
“可以详细点吗？从最早的那件开始。”
“最早，呃，最早，容我老头子想想。”老人手指摩挲着下巴，接着打了个响指，“最早应该是十五年前，还挺轰动的，因为是城中最显赫的魂术世家的继承人，出的事。我记得就在前两年，他们家从火源买来了一个女仆，看上去像是落魄贵族的女儿。那个小伙子很喜欢这个新女仆，就央求父母留给自己。他闲来无事就带着这女孩四处游玩，父母也没在意，因为主人和女仆有点儿那种事，很正常。但是就在两年后的一天，我记得也是这个季节，秋天。那个男孩带着女仆外出就再也没回来，他的父母发疯一样找他，最终只找回来丢失的马匹和外套。治安官把这件事报给了附近的‘天格’分支，因为是魂术师出的事嘛。”
“那这件事有没有结果？”
摇头，老人抬抬下巴，“要有结果，就没今天这事儿了。”
“那么您还记得，一共出过多少这种事？而且，出事的男孩，是否都具有魂术师的体质？”
“是不是魂术师这个我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那些奇怪的女孩本身似乎有毒。因为，我至少见过两次，她们食用‘火源熔蛛’的情况。”
最后这个答案让吉尔伽美什彻底警觉起来。“您确定没有弄错？”
“一定不会错。”老人笃定，“这些小玩意儿每年能咬死不少人，咬死的牲畜就更不计其数。我家的羊，还有鸡，都遭过它们的罪。”
漆拉从人群中折返回来。“吉尔，回去说。”
一小时前的轻松荡然无存，隐者神色严肃。“这种事竟然存在了十多年而我一点不知。”
“很正常。”金发王者的回答让他更是不满。
“你作为一度王爵，到底有没有一点责任心？”
“有责任心就能知道？所以你不也没责任心嘛。”吉尔伽美什尽可能地把他绕进去。“要我说，无需在自责上浪费时间。说说你听到了什么？”
“这类事，来报的一共十四起，基本就是一年一起。这还是这座城的，周边不知道还有多少这种情况。”

“想知道一共有多少，回去查魂术法庭的报案记录就行。你应该问出，被拐走的都是有魂术潜质的男孩吧？”
“你怎么知道的？”
“有时候，知情的，不一定就是坐在厅堂里的那位，坐在门口的或许知道的更多。”
借由棋子，回到格兰尔特的庄园只是瞬间，吉尔伽美什一人下楼时再度遇上贝奥斯老人。您可否有时间过来一下。他的眼神明确了这个信息。以及，不要告诉漆拉大人。
老人的卧室在二楼长廊的尽头。开门时，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命运已经给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以随时偿还代价。但是，我希望有些真相，不要因为死亡而永远沉寂。”
“为什么不告诉漆拉？”金发王者反问。
无奈的笑容出现在老人嘴角。“您应该比我清楚，大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心软，尤其是面对必须牺牲无辜者的时候。所以这些东西告诉他只能增加他的负担，却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那您请说。”
“您知道，我是‘风音’系统世俗层面的置网人，是因为您可以直接听见灵魂的声音吧？”老人直截了当地点明，“这个身份，就算是如今因德的风后陛下也不清楚，因为撤换我的是她的祖父。在她出生后，我就是个普通的厨师。”
吉尔伽美什没有反驳，表示默认。
“所以，这接下来的一切，您可以直接捕捉我心中所想，因为我不想用任何语言来描述有关它的任何情形。”因为他们觉得我是个普通人，看不懂这些魂术布局，不具备任何威胁，才让我参与了所有。
点头。掌控命运的神闭上眼睛，打开通往灵魂世界的屏障，将老人思想中的一切投影其上。他看到了一个洞穴，像一条钻透山底的长虫，中间细，两头粗，两端遍生甬道，仿佛迷宫。中间却只有一条垂直的，几乎无法进入的窄细岔路，岔路尽头，分列两颗黄金瞳孔。它们之间距离足有十多里格，却彼此被无数相互胶结的枝杈联系在一起。除此而外，这些枝杈几乎遍布整个西北边境，绵延出百十里格，并不时在一些地点钻出地面。
一个类似大凤凰宫下的聚灵法阵。
“是的。”老人睁开眼睛，“为了它，四任风帝150年来杀害了几十万边民，并把他们填埋在洞穴或是与之相通的地点。然后那里就会传出闹鬼事件，动物和植物都会变异。”
“所以，您希望我纠正它？”
老人起身像一位祈祷者那样下跪行了个大礼。“这算是我的一点私心，为了依琳妮，我的女儿。”
“所有有违自然法则的事，都将与我为敌。”
心满意足的笑容，贝奥斯似乎放下了一生所有的重担。“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恕我斗胆冒犯。不要让被光照亮的心再度沉入黑暗，不要像我一样懊悔一生。大人选择了您，就不会背叛这个决定。”

十四 幕
查证从一开始就遇上了阻碍。
“真是见鬼。”漆拉一拳垂在房间的石壁上，“他们要求我立刻停止捕风捉影，说这种事不属于王爵职责，当前首要的目标是继续追查雷格朗的下落。”
“他们说的也没错。”吉尔伽美什打算继续打击他。看来那三个都很忌惮这件事，再明着去问会有麻烦。“这本来就是捕风捉影。天晓得这种事有多少真实性，指不定就是私奔了呢？”
“你怎么也？”隐者目露愠怒，却被一把环住。
“有些事，急不得。”指尖滑过丝绸般的银发，“如果它是真的，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不过目前，还是该听白银祭司的，追查叛徒更为重要。”既然明的不被允许，那就来暗的。至少魂术法庭的这些旧卷宗，旧记录我知道在哪。也亏得他们把东西都搬了家，要是还存放在魂术裁判所，去和幽冥打照面还真有点不方便。
午餐过后，送走漆拉，吉尔伽美什便独自一人前往王宫大图书馆。这是一片处于‘心脏’的东南角的灰色半圆环式建筑，距离‘自由云顶’不远。是收藏所有国家历史，魂术界档案，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报表的地方。天束家族目前的女族长天束墨姬是它的负责人。
金发王者没有走大门通报获准，而是从临近一个敞开的窗户钻了进去。
建筑内部十分庞大，上下共有四层。那些直达屋顶的书架上，摆放着装订整齐的书籍和卷放好的卷宗。按照不同的类别，整齐地存放于各自区域。
上次那名白银使者说卷宗会存放于档案室，应该不是虚言。他悄无声息地行走其间，在一楼的最西侧找到了这个独立于其它部分的房间。这里面没有书架，却是一个个大木箱子，翻找起来要困难得多。
但这点恐吓不了吉尔伽美什，他依次查找每个木箱中多则数千份，少则数十份的羊皮卷宗。这些卷宗全都被亚麻条捆扎成一卷一卷的，布条上以铁胆墨水标注出内容，涉及继承，婚姻，收养……几十个方面，但是最详细的，还是那些死刑罪状，裁定以及执行细节。金发王者看到了五年前那场风暴的审理记录和最终的判决书。上面有个熟悉的名字塔伦.法勒，罪名是泄密。
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兰斯联系了，需要设计一个绝对安全的见面方式。接着，他的手指碰到了另外一捆卷宗，布条上标注的是‘驳回’。直接由白银祭司作废的案卷？掌控命运的神把它从下面翻上来，然后拆开。
一共一百七十五起拥有魂术潜质的少年被拐事件，来自水火边境五十五个城镇。最早的就是十五年前那起。最近的，在这些资料搬来的前一天。几乎每张卷宗上都只有驳回，却没有标注任何原因。
拐带这些男孩干什么呢？而且都不算太小，十六七岁，接近成年……吉尔伽美什知道生命侍女有收买配偶的习惯，但她们首先就是拒绝魂术师，更不会派成员引诱。而亚斯兰贵族喜好男孩的，不会选择这么大的，更不会公然劫走贵族子弟。
“再大点，安排他献祭吧……”他似乎听见灵魂中传来低语。献祭，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弗里埃尔这个国家，除了生命女神仅会在节日要求献祭以外。其他两个，尤其是死亡，献祭的频率很高，形式也是五花八门，而目的只有一个，用献祭者进行各项实验，并交易那些成果。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人数远不止这些。
这部分材料不能再留在这里吃灰了。金发王者用麻线将其捆紧，塞进魂术长袍。
一连二十天，他除了在上午短暂地陪漆拉以外，整个下午直到半夜，都会待在大图书馆，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遍查所有资料。从装订成册的典籍，到根本就是随意丢在藤框里的各类清单，甚至是王族保存了近百年的问诊记录，都一一翻阅。当然，很多小惊喜蕴藏其中：
第一个是一份物资运送单，由那位已经作古的王室总管约德尔签署，发往北部边境约瑟芬塔城向西十多里格，接近北之森东部边角的一个叫雾女村的地方。时间是二十五年前。
第二个则是先代冰帝死前的症状，高热，出血，所有魂路发黑。这是反噬的症状吗？不知道漆拉清不清楚冰帝天赋的死穴。
第三个则是份古老的颂歌，来自九百多年前，是一位叫做恩约的王室双生子被赐死后，他的爱人狄丽莎在葬礼上所唱。
最后一个则是份奇怪的交付单，物品是花卉种子。接货人，经手人，发货方全都不详。唯有那个接货地点，竟然是弗里埃尔西部边境，一个名叫‘死丘’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干旱的熔岩台地，散落着六七座早已熄灭的火山。然而地火仍然在地面下活跃，不时把加热

的泥浆喷出地面。
有意思，去火源买花。
“墨姬女士，白银祭司让我来传信给一度王爵大人，要求他立刻去地宫觐见。”下方突然传来说话声。
“一度王爵？一度王爵怎么可能在我这儿。”回答的是个拔高的女声，“我这儿只有书，没有人，更没有一度王爵。”
“女士，白银祭司的命令不会有错，任何质疑他们的行为都是不明智的。”
沉默。使者的话让墨姬终于怀疑起来。“他在哪？你去找他出来。”
躲不下去了。吉尔伽美什优雅地踱步出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我在这里。”
“你？”女人的眼睛睁得比鸡蛋还圆，“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最近。”金发王者回给她一个微笑。
“这也太过分了！”墨姬尖叫起来，活像有人踩了她的脚，“不作通报就进来乱翻，这可是王室存放资料的地方！”
“现在补报可否？”
“不行！这里不欢迎鬼鬼祟祟的人。”图书馆的负责人一口否决。
“这就不够意思了。”吉尔伽美什摊开手，“第一，我没有拿任何东西，何来鬼鬼祟祟。第二，这个一度王爵可是白银祭司册封的，不是我自己取的。他们告诉我，这里允许王爵进入。”
“这里是王室图书馆！”天束墨姬的额角爬满汗珠，手指抠着裙摆，这种紧张程度显然超出正常情况。
她在畏惧什么？就算出现书籍存放不当破损，或者丢失，也不至于如此。还是……吉尔伽美什敞开屏障捕捉思想，面前这两个人的想法立刻投影在他脑中。
我的天，他到底在里面翻找了多久？信丢了那么久，希望别再跳出来。希望他不是冲着那个来的，别发现花的问题……
还是快点儿吧，传信超过时间，恐怕祭司会怪罪……
没必要僵持在此为难普通人。金发王者拢了拢外袍。“既然是王室图书馆，我去向国王讨要一张通行证，可否？”他大步走在前面，准备离开。
“等等。”墨姬旋身，“我要查一查你有没有带东西出去。”
这下就连前来传信的白银使者也是满脸错愕。
“你打算让我在这儿脱光检查？”吉尔伽美什调侃般的反问让这位女负责人顿时尴尬无比，“我嘛，无所谓，只是夫人你……传出去恐怕有损名誉。”
“夫人，白银祭司还在等。”使者提醒。
“你走吧。”天束墨姬癫乱的思维终于回归了一些理智，“只是下次来，一定要先通报。”
“感谢提醒。”金发王者向她欠了欠身，后退出图书馆的大门。“是哪位祭司找我？”他问。
“中间的。”
他瞥见使者比他更急，便稍稍放慢脚步。“如果他怪罪，就说是我耽搁了，不关你事。”
这是吉尔伽美什第三次踏进这个房间，却非他们第三次见面。智慧之神并不在意他的姗姗来迟，只是吩咐传信的使者退下。
“属于你的领地，我已经和另外两位商量好了。在旧都的遗迹附近，雾影湖一带。那里比较僻静，你应该会喜欢。以前王室人数众多的时候，会去那里度假，但是现在，王室人丁凋零，那里几乎常年空置。不少周边游民都会越界进入，生出事端。所以，你去那里也算给他们提个醒，不要把那里当成没人觉察的交易场地。”
“遵命。”金发王者保持着必要的礼貌，然后退出房间。
你可以让漆拉直接带你去那里。智者的思想在关门的瞬间联通脑海。你需要的东西都可以使用棋子带去。
白银使者提前把这个命令带给了暂居王宫的隐者。因此当吉尔伽美什在居所找到他的时候，漆拉已经让几个仆人准备好一起跟去整理。“那里的陈设和物品很全，只是平时存放在仓库里，需要取出来摆放。一些灰尘也需要打扫。”
“我的要求简单。”金发王者笑起来，“一张温暖的床就能度日。”
这个影射立刻换来隐者的白眼。“那里不冷，不用担心床会不暖。”
雾影湖处在亚斯兰中部，距离每个繁华的大城市都有一段不近的路程。那里据说是整个国度最古老的部分，甚至和处于地下的十字回廊属于同一个时代的产物。光门起落时，空间变换。刚刚还是格兰尔特的浅灰内室，转眼间就被一片洁净的白色替代。此刻正值午后转向傍晚，太阳放射的光辉给所有的白都刷上了一重极浅的金，让暖意在湖区堆砌。
“这里很漂亮。”吉尔伽美什感慨。
“是的。”漆拉附和，“这里是从前王室避寒的别宫。只是自从先王，王后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王族来此居住了。”
“漆拉王爵，大仓库已经打开了，您看需要哪些物品？”男仆前来征询。
“吉尔。”隐者侧首，“这里以后都是你的居所。所以，你来做决定吧。”
皇家仓库内，各类物品一应俱全。吉尔伽美什看中什么，就操纵气流把它取下来。而移位则利用棋子准确摆放，几乎不差分毫。这让仆人中是魂术师的那位看得目瞪口呆。三个小时后，所有的布置便已到位。
“打扫还请麻烦几位。”金发王者脱下外袍，“晚餐就一起吃个便饭。厨房在哪？我去做。”
“吉尔？”漆拉惊诧，收到的是一个爽朗的大笑。
“我可从来没有仆人伺候。不会做饭，等着饿死吗？”
厨房仓库里没有什么存货，倒是另一旁的酒窖里，有不少葡萄酒。仆人带来的物品中，牛肉，羊肉，野味都有，蔬菜却不多。于是，金发王者转进了附近的树林，去搜寻林间常有的野葱这些植物。
初秋的雨后，不少蘑菇钻出地面，吉尔伽美什采了那些无毒的白蘑和牛肝菌，准备跟着牛奶一起炖煮。忽然，他在一处爬满常春藤的断墙边发现了一根石柱，石柱由黑曜石制成，顶端雕刻着一只眼睛的图案。
这里有阵。金发王者没有惊动附近的隐者，带着目的又向前找了一段，终于证实自己的猜测：整个湖区存在一个巨大的封印，只要适当唤醒，就能封锁这其中的一切不受侵扰。
晚餐不算丰盛也有七八道菜：奶油蘑菇，椒盐羊肉，红酒牛排，野葱饼，莳萝鲑鱼，蜂蜜浆果……除了凉菜，基本都是由吉尔伽美什独自完成。
“你以前在哪里待过，吉尔？”漆拉望着正在烘烤野葱饼的无冕之王，他操纵烤盘的动作和他操纵魂术搬运家具时一样娴熟精准。
“很多，都是需要自己动手的地方。哎，快好了，你能闻见香味吗？”
晚餐所有人围坐成一圈，包括前来帮忙的仆人。
“不知道这里的酒如何。”吉尔伽美什把从木桶里倒出的酒斟给每一个人。“我尝过不少，私下觉得南-维尔塔的最好。”
“我也认为。”接话的是那名魂术师，“我母亲是那儿的人，她去世前经常会从家乡带酒。只是十年前大旱，很多葡萄树都枯死了，新补的树苗质量和数量都大不如前。所以，最近王室的用酒全都是进口埃尔斯瓦曼德地区的，口感比起南-维尔塔的酸涩不少。”
南-维尔塔。金发王者瞬间沉默，接着又笑起来。“为今晚的夜色干杯，也为今天所有人的努力干杯。”
晚餐后，吉尔伽美什认为夜色已深，再回格兰尔特不方便，就让几名仆人留宿在偏殿。“漆拉，你也留下来陪我。”
隐者起先想拒绝，却耐不住软磨硬泡。
“你就不想再梦见什么？”他在漆拉耳边吹出诱惑的话语。

“总有一些面孔，一些事在我心里，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明亮的光在隐者眼中闪烁，那是一种期待。
“你会想起来的。今晚陪我。”
他们一同洗浴，一同换上睡袍。当你的记忆连接得越多，你就越渴望找回自我。你的身体中，属于活人的生命力也会被唤醒。你会喜悦于那种美好，接纳并享受它。但是现在，我需要让你逐步适应，并在意识中满足。
世界树的种子带来安眠。与起初接近昏迷不同，这时的漆拉对外界，尤其是身体上的抚触有着更清晰的反应。
“一个好梦，然后顺着裂隙去寻找封印松动的部分。”吉尔伽美什把隐者抱上床，仔细地刮干净耻处毛发，然后轻轻拨弄‘指环’调整状态。“你很暖和，漆拉。”他将两人融为一体后，开始调动本质置换封印。曾经断裂成碎片的时间点慢慢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编织，逐渐显现它清晰的脉络。
一连十天，金发王者都设法留住漆拉。转化是个缓慢的过程，需要一点一点改变所有轨迹。可惜这一切我都无法直接告知你，只能由你自己找回。
然而另一些事，他也没有告诉隐者，其中之一就是覆盖整个雾隐湖区的法阵。为了恢复它的法力，吉尔伽美什把水晶阵心嵌入湖底，却发现下面和表面很不一样。深水中夹杂着一丝怪异，很难形容是什么。
另一件是法阵启动时的意外，瞬间扫过湖面的力线劈裂了一个捕鸟的农夫，还把尸体吸进了湖底的漩涡。好强的防卫机制。金发王者开始怀疑这里就是漆拉那个梦境的现实地点。
第三个则是不算意外的必然，由曾经带给他祭刀的白银使者传信给他：鬼山家族出了大事，次子火拼了长子父子后，自杀身亡。这件事的发生让白银祭司对幽冥大为不满，甚至终止他们去调查图书馆的权限。
“智慧之神希望您能接手此事，平息魂术界的祸乱。”
“这是多久前发生的？”
“三天前。”
来的正是时候，足够转移视线了。“如今当务之急是把被流放的鬼山夫人接回来。鬼山家族的事，他们自己人处理起来会比较合适。”如果你们还打算替凶手隐瞒真相，这个烂摊子我可不接。
“我会把这些话转呈给智慧之神，但务必请王爵大人五天后出席第一场庭审。白银祭司们觉得二度王爵根本应付不来那个场面。”
“一定。”吉尔伽美什给出承诺。终于有借口光明正大地回帝都继续调查了，还可以不惊动漆拉。但在这之前，需要警告整个周边的居民不可以再进入此地。一来是容易触发结界不安全，其次就是一些附近的地痞流氓会拐带农家女来此，干一些苟且的勾当。有时还会杀害女孩，沉下湖底。
最好的方法就是杀鸡儆猴，比用嘴宣布有用得多。
接下去两天，他在湖区的两处外围废墟内抓住了三个胁迫女孩来此的小混混。没有审判，也没有允许任何辩解，处决干脆又利落，罪名只有一条：“私闯绿岛。”受惊的女孩被他遣送回家，而混混的尸体，摘掉心脏后被挂在了附近村落的大路旁。一时间，流言四起，不少周边村镇都谣传雾隐湖新来的贵族是个妖怪。
相当不错的效果。吉尔伽美什清楚绝对不会再有普通人无视警告偷偷潜进来，因此所有闯关的人，都是别有目的的，也就用不着再花心思辨别区分。
“漆拉，我想要一张可以自由出入皇家图书馆的通行证。”
回帝都是在生日后，其间却是意外层出不穷，有顺向的，也有悖向的。死亡事件扎堆而来，短短三天就是四起。在漆拉为小乞丐，贝奥斯老人和莱莫的去世哀悼的时候，掌控命运的神灵瞥见了洁娜的灵魂。她在这个世界的路走到了尽头，要去人死后该去的地方了。
“愿你安宁，塔伦在等你。”
亡灵向他致敬，然后消失。
“王爵，庭审马上就要开始，再不出发会迟到。”提醒的是东赫，刚刚成为他的海之使徒。
对于祭司赐予他这个使徒，吉尔伽美什的态度是拒绝的。太过刻意的安插了，就差把‘我是来监视你的’这个目的写在脸上。“他是我的继承人？”命运的掌控者反问白银祭司，“也就是说，他是用来取代我的？”
一时语塞。
直到水晶中沉默的发言者换人，才勉强回应这个问题。“当你觉得疲惫，或者是厌倦了这个身份。你可以带走你想要的，让他们接替你。”
“是的，智慧之神所言极是。使徒是王爵的继承人，他们的存在是确保天赋能够传承的必要条件，这是不变的惯例。”先前的男性附和。
斟酌片刻，拒绝成了妥协。
“我只希望，别浪费他们的生命。”金发王者没有再直揭挑明，质问为什么有太多使徒无法继承王爵位置就默默死去。也罢，既然他们是由你们选择，那么他们的命运就由你们决定。我自始至终当个陪客就行。
东赫在宣誓后接受赐印，他看起来对自己将来的命运并不特别明晰。

“如果他将来无法继承王爵会怎么样？”这个问题让祭司再度沉默，“他有没有对一些结局作好必要的准备？”
寂静，连水晶的光辉都暗淡下去。
“我觉的誓言需要在双方都知情的情况下才可以宣下，否则便是欺骗。”
“我自愿宣下誓言。”这个看起来很老成的年轻人未经允许便开口，“成为使徒，是我的荣耀。”
一抹难辨的笑意出现在吉尔伽美什的嘴角，他低下头，不再反对。
此刻的魂术裁判所外围满了人，一见到他便纷纷向两旁散开。“是新的一度王爵。”人群中有人低语。
“知道是什么来历吗？”
“不清楚。”
“希望别和那个糟糕的二度一样，连话都不会说。”
“嘘，我一个亲戚告诉我，他以前好像是个律师。”
“啊？这样可要注意一点了……”
这里比起地宫内的大裁判所更为开放，允许非涉事家族的普通魂术师前来旁听。作为裁判者的主审和陪审法官，也不需要完全正式的装扮。因此，幽冥还是穿着他那身平时的简练劲装，只是把披在背后的斗篷斜拉了一部分遮在胸前，勉强看起来像件比较庄重的长袍。
他来得挺早，却没有宣布开庭，看起来就是在等待吉尔伽美什的到来。
“特蕾娅呢，她在哪里？”金发王者环视四周，没有发现那位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的四度女爵。
“她有任务。”幽冥问话答话，不愿多说一句。
“其实你可以申请让她来帮你的，而不是我。”命运的决断者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除了听见对自己的抗拒，没有再发现什么。
既然如此不愿，就直接说嘛。吉尔伽美什觉得这个人什么都想要，却不考虑是否合适自己。他的思维和他的魂术一样粗枝大叶，经不起推敲。
“白银祭司的意思是什么？”金发王者直言不讳，“他们希望这件事处理成什么样？”
“他们。”二度王爵一脸有苦说不出的模样，“他们希望维护公正无私的形象，不能让世家对这件事嘀嘀咕咕，但是……”
用你那套绝对不灵，就算把这一家杀光，还会有其他家族窃窃私语。“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划清责任，安抚受害者。既然真相都已经公开，那就通过官方让它变得更为正式，有错必纠也是公正。此外，收回错误的判决，就说是之前证据不足，受到了蒙蔽。”
幽冥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魂术师私斗，如何处置？”
“不都死了么。”吉尔伽美什能体会到地宫里的三位在听取汇报时的恼怒了，“你应该庆幸他们都死了，不能来找你争吵。任何补偿对死者不过一个虚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他们都只能同意。”
“那就按照神裁处理，白银祭司的公正最终站在了正确的一方。”
“你终于能抓住那么点关键了。”决断命运的神抄起双手，“就说是白银祭司的感召让他获悉了真相，并支持他取得了胜利。神灵会庇佑任何冤屈得以伸张。”
接来下事情的发展并没有遇上太大阻力。或许是因为真相大白后，鬼山家族的长支自觉理亏，无以争辩。亦或许是两个高位王爵都在场，无人胆敢造次。更可能因为，正义永远站在胜利的一方，这是无法反驳的真理。
总之，鬼山家族的两支暂时握手言和，决定让此事告一段落。而且因为父亲和哥哥全都被杀，长支这一脉的次子鬼山渡风继承了爵位和领地。这个意想不到的好处让他对这桩死亡，以及堂弟鬼山缝魂一家并不那么憎恨。
“我服从白银祭司的裁定，为家父的行为深感羞愧。”他首先在判决书上签字。接着，他的婶母，鬼山缝魂的母亲走过来。她在流放地待了两个月，因为丈夫的舍命一搏得以重返家中，巨大的变故让她难以喜悦。
“我感谢那个将真相带给我丈夫的人，同时也诅咒他。没有这个真相，死亡也不会找上他。”夫人执起羽毛笔，签下自己的名字，表示服从判决。
庭审结束时，天气变坏，开始飘雨。
“我还要去参加一场葬礼。”吉尔伽美什吩咐使徒，“你先去地宫等我。”
东赫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独自离开。
金发王者迫切地需要去见漆拉，不是为了送别贝奥斯老人，而是他预感到，幽冥提及的特蕾娅的任务，可能是去清理某些真相。数天前，天束墨姬辞去了王室档案管理的职务，返回雷恩，紧接着特蕾娅就接到了任务。加上之前幽冥和特蕾娅去过图书馆，就更加坐实他的猜测。
雨越下越密，四周腾起雾气。庄园西边的空地上，贝奥斯和莱莫找到了他们永久的安息之所。
“我们该去雷恩了，漆拉。”吉尔伽美什觉得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催促道。然而此次回雷恩，金发王者还有另一个目的，找机会回自己的庄园一次。很多事情需要交代兰斯，包括新的联系方式。他并不希望白银祭司知晓他这处秘密居所。
果不其然，他们迟到了，无法由天束墨姬亲口承认一切。然而她不出意外的死亡，倒是完全闭合命运的决断者所能查证到的证据链条：当初他写给德雷夫妇的那封信被莉薇娅的情人雷格朗偷走，后又被雷格朗交给了王后的侍女格瑞娜，因为这个女人亦是雷格朗的情人之一。出于某种目的，格瑞娜教会急切希望摆脱父亲统治的天束墨姬使用散魂花，条件就是，帮她暗杀当时的冰帝韦尔斯。这是白银祭司对冰帝夫妇向风源借兵的报复。然而复仇的滋味是如此美妙，天束墨姬在两次得手后，把报复的对象指向了偏袒姐姐幽姬的王后伊琳珊，向她的儿子下手。
王后成了自愿的牺牲者。
可是，根据订单所示，当时一共购买了三朵。天束墨姬用去其一，那么另两朵……金发王者猜测会在一个看过信的人的手上。格瑞娜已死，那么莉薇娅或是雷格朗，都有嫌疑。然而洁娜的记忆中，雷格朗似乎为了复制这种毒药而杀害无辜的人。所以，这东西会在莉薇娅手里吗？

吉尔伽美什只是从塔伦的口中略微知晓了这名王族女性的过去，对她本人并不了解。因此他没有告诉漆拉更多，以免徒增烦恼。使用散魂花需要绝对的胆量和觉悟，并且不得退缩，所以希望这个收藏人不要逾越雷池，害人害己。
无法获悉更多，却因为墨姬的私生子闹了个不愉快。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几年前因为外出逃过一劫，如今又自投罗网而来。找机会治一治他，也顺便教一教那个凡事循规蹈矩的榆木疙瘩如何提高效率。金发王者装作生气离开隐士，朝着自己的秘密庄园飞去。
哀痛完全笼罩了兰斯，庄园一周来都是交由洁娜的长子提克全权打理。这个年轻人如今意气风发，已经能完全接过吉尔伽美什生意上的各项事务，俨然是个合格的管家。
“先生，需要我去叫父亲吗？”
金发王者摆摆手。“让他冷静下吧，他需要时间。现在，你把我的话记下来，找适当的时间告诉他。我需要他每周都去雷恩的私宅一次，那里的信箱里，有我给他的消息。有些事，我可能需要他的帮助。”
“好的，先生。”提克仔细地记下要点，“还有先生，我上次去雷恩接货，在码头捡回来一个女孩，她母亲去世，无处可去。现在我让她和贝丝一起打理庄园的家务，照顾我妹妹……”
“你是管家，这点事不需要告诉我，看准人就行。”
“谢谢先生。”
庄园之行短暂又仓促，命运的掌控者再度回到雷恩。他确信隐士会返回这里，因为天束墨姬的日记就算再无关紧要，也会有一些蛛丝马迹。这些东西，足够让他重新回来寻找线索。以及，被动摇的封印已经无法锁闭心绪。
所以，你需要我，漆拉。否则那些凌乱的，脱离牢笼的意识会让你夜不能寐。
对吉弗雷的教训在吉尔伽美什看来太轻，但隐者却默许了它的适度。不出人命是原则。金发王者在漆拉看不见的角度丢了个白眼，然后解开对魂印的封锁。
“我得加上一条，不许克扣仆人的工钱。把能够请回来的老仆都请回来，善待如同父母。”如果你食言，我就把你的心掏出来，当成工钱，付账。
“是……我都答应。”天束墨姬的私生子抖索着回答。
返回雾影绿岛只是须臾间，然而吉尔伽美什却没告诉漆拉，使徒东赫还丢在地宫没有带回去。反正也不差这一晚，他们既然能直接让他在地宫与我见面，就说明帝都有他的亲属。等一切布置好，再让他来绿岛不迟。
新的追寻在新发现的密室中进行，可以完美避开任何目光，包括来自一些天空中的监视。眼睛虽然看不见他，但是心不会说谎。那是颗年轻的心，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前几天房间里的动静，都被他看了个够。
希望我没有教坏你，来自因德的小偷。
随着两道石门及封印落下，相对封闭的环境令隐者放下了所有顾虑。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互允许的结合，吉尔伽美什追逐着漆拉的记忆，拼合出蒂菲拉承担‘洁净之火’，成为封印十年后的部分。如果能够截断他们与你的联系。我明天就可以带你离开，享受人生。至于后面的事，再作打算。他默数记忆走过的时间线，去寻找那个建立收割的纽带。
它就在前方，紧紧连接在一个喷吐金色河流的点上。
神灵的核心？那家伙为了留住你真是下了血本。让一颗瞳孔作为凝固你心脏时间的力量来源。所以……他伸出手去，白焰在指尖凝聚。
“住手！”智慧的声音如同风暴，“你这么做会让天平崩塌！”
“我的力量同样可以支撑天平。”
“不是这么回事！”
没有可供争辩的时间了，因为属于‘源’的圣火点燃了那条纽带。接着，光芒像垂死的恒星一样炸裂，陡然涨满整个空间。一瞬间，‘黄金瞳孔’放射出‘神之本源’才有的光辉，显现出难以想象的伟力。
“这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快阻止漆拉。”
一闪而过的铂金光辉猛然穿透他的身体，朝着瞳孔的中心飞去。“收回你的火焰，吉尔伽美什！否则它会在这个灵魂之境打开通向‘神之本源’的通道，引来湮灭。”生者与死者的保护人不容争辩地命令。
塌缩，自光芒熄灭时出现。黑暗顿时占据所有空间，拼命吞噬刚刚的高温。每冷却一分，就爬出一个亡魂。“他是这些死者的主人。”左王的声音不带感情地响起，“在这些人奉献生命时，他曾发誓保护他们的后人。因此，这个誓约纽带受到法则的保护，不可动摇。你想让他脱离精神控制，只能让伪誓从本心上脱落。”
梦结束得突然，确切地说，是被掌控灵魂的裁决者驱赶出来的。吉尔伽美什只觉得被铂金光芒刺透的地方疼痛难忍，血的腥味溢满口腔。
“你还好吗，漆拉。陪我休息会儿。”
所以，怎样才能让他摆脱控制？‘源’的人格分身睡不着却也不想动。双眼凝视着天花板，思考这个问题：既然正向的誓约无法剪断，那么就从伪誓入手，看看有多少收割会在被法则抛弃的时候，失去原本的效果。
平静的呼吸声在身边响起，承受反噬的隐士似乎恢复了稳定。“或许是我太急切了。”金发王者伸手擦去他嘴角的血迹。眼下，还有一些其他事需要弄清，其中之一就是关于王爵使徒的传承。
看样子，他们可不打算仅仅给一个就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