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喜欢小鸟，她们大院里树多鸟多，鸟多爱叫，尤其在清晨，众鸟齐鸣像开演唱会。阿莲站在树下看它们，看它们直着两根细爪，瞪圆黑亮的小眼珠，仰起小脖张大小嘴使劲的叫，那样子神气极了。阿莲看它们笑，有时看好久。月月问阿莲：没事站树下傻看什么？阿莲说：“你听啊，小鸟叫得多好听哟。”
“你也没听过叫的好听的鸟，”月月撇嘴说，“我们院四大爷养的鸟那叫起来才好听呢。这算什么，整天喳喳喳的，能把人吵死。”
阿莲听过鸟笼里的鸟叫，就是好听，但她还是喜欢枣树林里的小鸟。这些鸟样子不好看，毛色也不那么花哨，唱得也不那么好听，可阿莲还是喜欢它们。小鸟是阿莲的好朋友，小鸟和阿莲的性情那么相象，都喜欢树林草坡，都喜欢晴朗的早晨，都喜欢湿润的晨风，都喜欢迎着晨风唱歌。小鸟在枝叶间跳跳蹦蹦，就像阿莲和姐妹们在田野间追追打打。待那小鸟双翅一展，箭一般钻向云空，它们总要带上阿莲那美妙的遐想，一起飞向远方，一直飞到有彩霞的天边。
没有人能理解阿莲的心境，月月嫌鸟吵人，自刚说鸟肉烧烧好吃。

自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枝没把的破气枪，没有子弹他就把纸放在嘴里沾湿，然后咬成球当子弹往外打。自刚拿着枪老在院里树下转，阿莲一见就跑过去把他推开，要不就向树上的鸟发出警告，叫它们赶紧飞走。自刚在院里打不成就去到别处打。不知是他的子弹不管用还是枪法不准，他从未打下过一只鸟。
在阿莲她们窑顶旁土缝中，一只小麻雀养了一窝宝宝。阿莲好奇的专门搬架梯子上去看过：在小小的土缝中，麻雀妈妈用早棍、羽毛把小窝䋈得软软的，三只难看的小麻雀挤在里面，它们光溜溜的身子没有一根毛，眼睛还包在皮膜里，阿莲用手指碰碰它们，它们就把小脑袋仰起，小黄嘴张得圆圆的吱吱乱叫，以为妈妈给它们送好吃的来了。
不知何故，自刚总爱把那只麻雀妈妈当成目标，阿莲拦了几次也不管用。终于麻雀妈妈丢下它的宝宝再也不来了。阿莲对自刚发了一通脾气，没办法，叫宝珠帮她搬来梯子爬上去，从土缝里把三只小麻雀掏出来，连那些木棍羽毛一起都放在一只小碗里，然后在上面盖上一条花手绢，放在窑洞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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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没事就去院里草丛中给小麻雀捉虫，她把虫拿回来，掀开小碗上的手绢用手指碰碰小麻雀的小脑袋，小麻雀就吱吱叫着一齐把小嘴向上张开，阿莲把小虫放到它们嘴里，它们就使劲把虫咽下去。阿莲有时也喂它们馍馍渣，它们不管是什么都使劲咽下去。
自刚见了说：“喂它干什么，干脆扔给黑子，叫黑子解解馋。”
“你敢！”阿莲赶紧把小碗护住。
“那可是阿莲的宝贝，”月月笑着说，“一天喂八遍，养什么的我都见过，还没见过养麻雀的。”
阿莲不管他们怎么说，还是精心呵护着三只小麻雀。有时看它们吃饱了就用手指点着它们的小脑袋说：“你呀，就像月月，你就像宝珠，你是我。”
阿莲看着三只小麻雀挤在这只小碗里，真像她们姊妹三个，亲亲热热的住在这面小窑中。
然而没几天小麻雀一个一个先后死去。阿莲一次又一次把它们那小小的身体，用一块小布包好埋在枣树下。阿莲不敢叫别人看见，怕别人说她傻。只有宝珠看见了，宝珠没笑话她。
“它们再小也是条生命呀。”阿莲这么对宝珠说。

14
一天黄昏时分，阿莲吃过饭没事干，她到自刚他们窑洞里，窑里就其其一人躺在炕上蒙眬着眼抽烟。
“自刚呢？”阿莲随便问一句。
“不知道。”其其说，眼都不睁。
阿莲回头看见他们箱子上，自刚的琴不见了，琴套扔在一边，她不禁心中一喜。
阿莲跑出枣林来到村口，站在大沟边往四处眺望，远近高高低低到处是葱绿一片，哪有个人影。阿莲侧耳谛听，只有野鸡在山谷里咕咕的叫。阿莲茫然的沿山路找去：自刚去哪了？
阿莲拐过一个弯，又走了一段路，忽然不远处有琴声，隐隐约约随风而至。阿莲一阵惊喜：是在前面山坡后！阿莲跑跑跳跳顺风寻去。
阿莲爱听自刚弹琴，更愿听他边弹边唱。

自刚一人坐在山坡上，他一腿弓起一腿平放，把一只大脚伸出老远。他抱着六弦琴轻轻拨动，眯细眼望着天边的夕阳，琴声有些忧郁，好像在诉说心中的苦闷。他坐的位置很高，满天的云被晚霞染红，太阳慢慢沉入天边云海，从那里放射出万道霞光。自刚身上被晚霞映成桔红色，他的脸也是桔红色的。他望着远方，眼睛在他充满激情的脸上熠熠闪光。
阿莲爬上坡来到他身边，说：“嘿，卖唱的，给我唱一段我给钱。”
自刚对阿莲的到来有点反感，皱起眉斜她一眼没理她。
阿莲把两只鞋脱下，放在自刚身边地上，然后坐在鞋上。她坐得离自刚很近，偏过头看他的脸说：“你干吗跑到这里弹琴，怕人听见？”
“我干吗怕人听见，叫你们听见你们也不懂。”自刚很严肃的感叹，“唉，没有知音……”
“知音？”阿莲笑了，“你是说村里没有弹棉花的？”
自刚猛的扬起拳头。
阿莲脖一缩，眼一挤，两手抱住脑袋笑得更厉害了，她连连告饶：“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得么。”
自刚沉下脸，只顾拨动他的琴，不理阿莲了。

过了片刻阿莲说：“你唱一个好么，别老弹琴，唱一个吧。”
“唱什么。”自刚一脸的不耐烦。
阿莲说：“你就唱刘郞，我听你唱过的，可好听了。啊，你唱么。”
自刚碰上这么个讨厌的妹子有什么法子。他的脸色变得平缓柔和，他仿佛在深思又像在暇想，琴弦在他手中丁冬的响，倏地琴声一变扬起一段欢快的旋律，这旋律使人想起山间奔腾的小溪，溪水在石上跳动激起朵朵晶莹的水花。
自刚和着琴声唱起来：
刘郞
去向远方
春天消逝在茫茫的路上
没有归途
没有幻想
啊——什么幻想
我在欢笑中幸福的高歌
我在快乐中尽情的歌唱
昨日的甜密
来日的忧伤
就永不在我心上

自刚的歌声婉转悠长，阿莲有如真的看到了一条小路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伸展，一直去向远方。阿莲看着自刚的眼睛，好像要从那里看清那条远逝的小路。自刚看着阿莲，阿莲那双黑眸是那么迷人。
自刚对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唱：
刘郎
去向远方
身边有我可爱的姑娘
她的眼睛
多么明亮
啊——像那月亮
我的歌像清泉向她流淌
她的情像金子一样闪光
但愿我们
永在一起
这是我衷心的期望

阿莲羞涩的一笑，低下头看自己脚。阿莲非常单纯，愿意别人说她美，也不管别人是否好意。听别人说她眼睛好看，她就回家偷偷照照镜子，可她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对自己的面容阿莲一点也不满意，她的脸蛋不管冬夏老是红润润的，阿莲想，要是能像雪梅那样，脸颊那么白皙光滑该多好。最使阿莲不满意的，是她那两道像男孩子一样的浓眉，看看人家月月，眉毛弯弯的细细的，多好看哟。阿莲的睫毛也是又黑又长，再加上她那漆黑的头发，如果她和月月站在一起，把她们两个比作美人图，那么月月是工笔细描，阿莲就是浓墨重彩喽。
阿莲不知，她美就美在她看人的神气。阿莲是个怕羞的女孩子，在众人面前她老是俯首不语，她又是个好奇的女孩子，总爱偷偷斜人家一眼，这时她的黑眸在睫毛下玻光一闪，那样子叫人见了真有勾魂摄魄之感。自刚好逗她，也是因为爱看她那可爱的神气。阿莲没有嘴力，不像月月那么能嚷，自刚逗她，她生了气就噘起嘴斜眼看他。在阿莲这表示一种蔑视，表示正眼都不看他，她哪知道，她那双大眼睛一丁上蔑视都表达不出来，引得自刚更想招惹她。

太阳已经落下，西方天际只余下一道微红，晚风从那里阵阵吹来，掀动阿莲的衣角，撩动自刚的头发。风带来青草的芳香，自刚头一扬向天边最后一抹晚霞高唱：
刘郎
去向远方
春天消失在茫茫的路上
亲爱的妈妈
温暖的家乡
啊——我的家乡
我在梦中回到妈妈的身边，
我在梦中走在家乡的小街上，
梦中醒来
只有月光
泪水就湿了我的衣裳

阿莲感到胸中有股热流在涌动，眼中顿时含满热泪。天色渐渐黑下来，自刚看着昏暗中阿莲那双含泪的明亮眼睛，歌声更加温柔悲伤：
刘郞
去向远方
春天消逝在茫茫的路上
没有忧愁
没有悲伤
啊——什么悲伤
我和伙伴尽情的高歌
我和朋友幸福的欢唱
让我们举杯
共同祝愿
友谊地久天长
一长串泪珠从阿莲眼角滚落。阿莲站起来穿上鞋，抹掉泪说：“你真坏，不听你唱了。”

阿莲走了，顺着来时的路。天完全黑了，星星一只一只在夜空中点亮，晚风已经变凉，阿莲走出很远，耳畔仿佛还留着自刚的琴声，那美妙的旋律似乎轻轻的轻轻的自己在甜美的歌唱：
刘郞
去向远方
春天消逝在茫茫的路上
没有忧愁
没有悲伤
啊——什么悲伤
我和姐姐一起欢笑
我和妹妹一起歌唱
但愿我们
永在一起
在这可爱的小村庄

15
一天中午，阿莲洗完衣服在院里一件一件抖着往绳上凉，公社妇女主任走进院。她笑容满面，进院先抬头四望，对阿莲说：“你们这里真好，这么多树，还都是枣树。”
阿莲立刻认出她，笑着回身对窑里喊：“月月，快出来，看谁来了。”
月月高高兴兴跑出窑洞，看是妇女主任，客气的说：“是妇女主任来啦，到窑里坐。”
“不用了，”妇女主任大大方方的说，“有凳吗，就坐院里吧。你们这院子真大，原来是个枣园吧？”
自刚从窑里出来，他不笑装笑的说：“您是妇女主任？久闻大名，您是来视察工作？”
月月从窑里拿出个小凳递给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坐下说：“我是来驻队的。公社安排干部都下乡，我来你们小庄，以后咱们就可以常见面了。”
“太好了，”阿莲双手一合喜嗞嗞的说，：“你住哪呀，晚上不回公社吧，来我们这儿玩好吗？”
月月陪笑说：“主任您工作忙，今天到我们这里有什么事吧？”
妇女主任看看阿莲，很喜欢她那大眼睛，她又看看眉清目秀的月月，笑着说：“我没事，从这里过，听说你们住在这儿就进来看看。我住村西菊婶家，这几天晚上还回公社，以后是要来住的……”

妇女主任发现了什么，往窑洞里看，笑着问：“你们窑里那是谁，怎么还不好意思出来？”
“那是宝珠呀。”阿莲笑容满面，跑进窑洞把宝珠拉出来，像对妇女主任展示一件宝贝是的。
宝珠脸蛋羞红，她躲到阿莲背后。其其听这边有人说话，走过来。阿莲热心，赶紧介绍。
其其和气的向妇女主任点点头，打个招呼。他想起什么，问妇女主任：“您知道宝珠男人现在怎么样了，他抢了我二十块钱呢。”妇女主任轻拍腿，笑着说：“你还说这事呢，这事闹得十里八村都知道，都笑话他二十块钱就把媳妇卖了。他娘好好把他一顿臭骂，他可是打死也不敢再找你们来了。”
“怎么是卖，怎么是卖，他怎么能这么说。”其其眼珠子瞪老大。
“主任您看这事吧，”月月有条有理的说，“宝珠在我们这里，吃喝我们管，穿的都是我的衣服，他们什么都不管，还说把宝珠卖给我们了，有这么不讲理的吗。等过两月他们来把宝珠接走，合算我们赔了衣食还赔钱，我们怎么那么 倒霉呢。”

“还接什么，”妇女主任叹口气，“那边新媳妇都快进门了。”
“什么？”听的人无一不感到意外。
“那他们把宝珠怎么办，还真的卖给我们了？”其其急得问。
“也真有人嫁他们家，”自刚鼻子里冷笑一声说，“刚打跑一个就有人急着赶着送上门去。”
妇女主任不紧不慢的说：“新媳妇就是南辛庄的，都是一个村的。宝珠在时他们两个就背着宝珠勾勾搭搭，村里人都知道。宝珠老实，不闻不问的，就这他们还嫌宝珠碍眼。这回算是随了意了，大鸣大放的娶进家门了。”
阿莲听到宝珠在她身后低声抽泣。
宝珠死里逃生来到这里已经有两个月了，但她从来没想过要在这里长住。她是南辛庄那家人的媳妇。她暗中期待有一天她男人会来接她，可不是，总叫自己媳妇住在小庄算什么？那时哥哥姐姐们会让她男人立下保证，保证以后不许再打她，否则不让他走。于是她男人只好保证今后对她好，然后她跟在自己男人身后回南辛庄，那里才是自己的家呀。
现在怎么办呢，回娘家去，就算哥哥不说话，嫂子也不会容下她。她只有依靠这些好心的哥哥姐姐了。但将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