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刚灌了一大口酒，喝得太猛，这时她头有点晕，她乜斜着眼靠在桃妮肩头说：“好姐姐，别走了，以后跟我们住在一起多热闹呀。我们这里人多，再加上桃姐姐杏妹妹，天天在一起多好呀。”
桃妮轻柔的说：“我怎么能和你们比，我还有孩子呢。”
“那你把孩子接来吗。”阿莲说。
自刚从对面接过话来：“人家还有男人呢，谁像你……”
阿莲美目圆睁，指着自刚大喝：“你再说！”
月月也不高兴了，说自刚：“你喝你的酒，跑我们这边胡插嘴干什么。”
黑子在人们腿间钻来钻去，阿莲乘别人不注意，夹了块肥肉放在手心里，伸下胳膊偷偷塞进黑子嘴里，美得黑子使劲向她摇尾巴。

天黑下来，宝珠从窑洞拿来油灯点亮，其其说：“宝珠，我们窑洞桌子抽屉里还有半截蜡，你也拿来点上。”宝珠答应着跑去拿。
桃妮放下筷子说：“我可该回去了。”
“别回去了，”阿莲抱住她胳膊，“今晚住一夜，明天再走吧。”
“我怕孩子不见我晚上闹。”桃妮说。
“姐，都这么晚了，别走啦。”杏妮说，“傻宝有我姐夫呢，没事。”
“是啊，就一晚上没事的。”月月也说，“以后你有空干脆把孩子带来多玩几天。”
“她肯定会来的，”雪梅说，“她妹妹在这里她能不来看望。可惜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哥哥。哥哥再好也不如有个姐姐，什么活都能说。除了妈，姐姐是最亲的人。”
谁也不知道雪梅为什么忽然有那么多感慨，阿莲似乎听懂点什么。

月月说：“可不是，我也只有一个弟弟，老跟我对着干。”
桃妮说：“我和杏妮从小一块长大，这回还是我们两个头次分开。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今后全靠姐姐们多照顾。我虽然离得不远，也不能常来。我们妈走得早，也只有靠我惦记她。杏妮这回离开我，我真有点不放心……”桃妮说得心酸。
自刚满嘴酒气凑过来说：“大姐尽管放心，大强人高马大的谁敢欺负杏妮。”
“要是大强欺负杏妮呢？”阿莲不客气的问。
“他敢，”月月笑着嚷，“杏妮有我们这么多姐姐护着，他要敢欺负杏妮，我们饶不了他！”
大强陪着傻笑。
自刚对桃妮说：“我还忘记给大姐介绍，这位月月小姐是我的爱妻。长得挺好看吧，就是嘴厉害。也就是我受得住，换个人碰上她一天不到底就得让她骂跑。”
月月大恼，杏眼圆睁朝自刚嚷道：“你才喝了几口猫尿，就满嘴的胡说八道。你要是迷糊了就赶紧回你窑里去死觉，别在这儿跟我们胡搅！”
“我没说错吧，”自刚笑吟吟指点月月鼻尖说，“马上就表演给大家看。”
大家笑起来，月月也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夜深了，村里很静。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黑子支起耳朵听听也跟着呜呜两声。
村外，从大沟那边吹来阵阵夜风，枣树在风中枝摇叶动，躲在暗处碎语哝哝。油灯早灭了，那只蜡头在风中摇曳不定，淌了一桌子烛泪。灯已经不用再点，天上浓云散尽，皓月当空，院里一切都洒上银色的月光，到处都洁白如霜。
东西早被吃完，桌上只剩空盘子空碗。没人想睡觉，大家心情都格外好。宝珠烧了半锅水，其其把压箱底的半包茶叶拿出，大家用大瓷碗柒了几碗茶，一个个围坐在桌边，聊天，喝茶，消化食。
大强喝了不少酒，醉了，他拍拍身边的自刚说：“还是咱们哥们在一块高兴，痛快。”他仰首向天哈哈大笑说，“小庄，我又回来了！走时我是光棍一条，回来时带回个好妮妮。”
自刚也有了几分醉意，感叹道：“人生在世，白驹过隙，何必追求那么多。像咱们有众多美女陪伴，月下饮酒高歌，人生乐事足矣。”
其其眯着醉眼看对面那些嬉笑的姐妹们，喃喃的说：“真美，真美，要是能画下来多好，就叫群艳夜饮图。”

雪梅要回去了，她不愿听那几个醉鬼胡说，再说时间也确实太晚了。阿莲和杏妮送她出了枣树林，黑子恋恋不舍围着阿莲脚下转了一圈，跟雪梅走了。
回来时阿莲问杏妮：“为什么你叫杏妮，你姐姐叫桃妮呀？”
杏妮说：“因为桃比杏大呀。”
阿莲想想很有道理。阿莲能和杏妮说到一块，因为她们都有点傻气。
雪梅走后酒席也就散了，大强头重脚轻的被自刚和其其搀到他们窑里，杏妮陪姐姐去四奶奶家睡。
静夜里村街显得又宽又长，姐妹俩手牵手互相依傍着向前走去，月光在她们身后投下两个短短的暗影，悄悄的追着她们的脚后跟。
桃妮总有一丝莫名的悲哀，她们姐妹命都苦，她嫁给了歪巴脸，妹妹跟着大强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妹妹还小，什么都不懂，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大强，可大强又那么不叫人放心。妈妈早已不在，爸爸离得那么远，只有做姐姐的来痛爱关心妹妹了。

桃妮看看身边的杏妮，杏妮这时眼中闪动着喜悦。杏妮在想什么呢，想刚才大家在一起说笑，想她和大强对着枣树鞠躬，或许她什么都没想，只是孩子般的做着一个模糊的梦。
杏妮真的什么都没想，她只是感到幸福和满足，脑海里飘动些甜蜜蜜的憧憬：她有了家，一个不太像样的家，但这是她的家……两只可爱的小兔子卧在笼中，它们会生小兔的……她有了男人，她会跟他好好过日子……她会给他生个小娃娃，一定像傻宝那样可爱……他们的日子会好起来，她是大强的人了，她要跟他一辈子……
四奶奶披衣出来给她们开门。四奶奶已经睡下，这么晚了她以为她们不会回来了。
大强房里连灯都没有，杏妮和姐姐摸黑展开被褥和衣睡下。桃妮没有困意，她睁眼看着漆黑的房顶。她想嘱咐妹妹话，她想说的太多了，让她挂念放不下的太多了。
杏妮眼早睁不开了，她偎在姐姐身边，耳朵里模模糊糊听着姐姐的嘱咐，嘴里含含糊糊唤着：“姐……姐……”很快就滑入了梦乡。

桃妮听不到妹妹的回应，扭脸看看，妹妹已经鼻息平和安然睡去。桃妮无奈的叹口气，她独自盯着那黑洞洞的房顶，看了很久。
天蒙蒙亮，姐妹俩就起来了，她们随便梳理下头发，连脸都没顾上洗就出了门。
桃妮惦记孩子，出来一天一夜了，回去肯定还要看男人那张歪脸。
桃妮拉着架子车，杏妮送她到村口大槐树下。桃妮放下车，替妹妹拽拽衣领，扯扯衣襟，深情的说：“杏妮，姐姐走了。大强瞧着人还好，就是脾气暴，你让着他点，能忍就忍了吧。姐姐会常常来看你的。”
临到分别时杏妮才悲悲戚戚，她拉住桃妮的手眼泪汪汪叫姐姐，她这时才明白真要和姐姐分开了。
桃妮含泪而去，她拉着架子车不断回头。杏妮望着姐姐远去，一直到姐姐拐过远处的土冈不见了。

20
阿莲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有好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喜爱她住的窑洞前那个大得出奇的院子，她喜欢院中的每棵枣树，这不仅因为枣树能结出好吃的枣子，还缘于在春夏，满庭绿荫浓浓，一派生机盎然，人徜徉其中如同置身于世外仙境。阿莲不但爱树还喜欢树下那蓬蓬乱草，那里面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小动物哟。阿莲胆小却特别好奇，她常常用木棍轻轻把草拨开，每回总能发现有趣的东西。大蚂蚁对阿莲的举动根本不理，照旧急急忙忙串来串去在找寻着什么东西。黑甲虫不惊不乱，很有把握的爬上草茎，笨拙的分开硬壳，嗡的一声飞走。没有信心的蚰蜒仔细的安排好众多的脚，尽可能快的溜掉。呀，从树跟下忽然蹦出一只肥肥胖胖的蟾蜍，可把阿莲吓了一跳。蟾蜍吃得太胖了，使足劲一次也蹦不出半尺远，它慌慌张张没蹦几步还摔了一大跤，翻了个身，把难看的花肚皮朝了天，阿莲瞧着它那笨样直笑。
终于有一天，阿莲翻出个宝。

那天下午阿莲又到枣树下玩，突然她一声惊叫，从枣林中跑出，她脸色煞白，满眼是泪。
自刚听见声跑来，急着问：“怎么啦？怎么啦？”
“蛇……那儿有条蛇……”阿莲伸出手指头哆嗦着往枣树后指。
“真的！”自刚听后乐得眉飞色舞，迅速窜到树后，倒像那里出了个绝妙之物。
什么也难脱自刚的眼睛，受了惊的蛇虽极力逃跑，还是被自刚捉住。自刚握住蛇头，举着胳膊从树后走出，蛇有二尺多长，在自刚手中绝望的扭动着身子。
阿莲不敢看，吓得直闭眼，眼角还挂着泪花。她说：“自刚，你放了它好么，它又没惹你。”这会她又同情蛇了。
自刚说：“放了它，你说的轻巧。我好容易才抓住。”他不理阿莲，把蛇拿到厨房，一刀就把蛇头剁下，他把蛇皮撸下，套在他的鞭杆上，他跟阿莲说，等蛇皮干后收紧，鞕杆就不会再开裂。

月月下工回来把蛇肉洗洗切成段用油炒炒，阿莲大着胆子吃了一块，挺好吃，像吃鸡脖子。
从那时起，阿莲好久都不敢到枣树下乱草中胡拨弄了。
院里玩不成阿莲就到村口那条山沟里玩。出了枣树林就是村口，绕过那棵大槐树，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走下沟去，山沟又深又长，站在谷底两边沟坡高高耸立，人如同置身名山峡谷中。一群灰色的野鸽飞来落在坡顶草丛中，它们认识阿莲，阿莲也熟悉它们。在灰色的鸽群中有两只白鸽特别显眼，它们是侯三从北京带来的，放出去就叫不回来了。它们追随野鸽群自由自在飞翔，不愿再回到人类为它们准备的笼中。阿莲见到白鸽就想起侯三，侯三个头不高精瘦，猴里猴气的，他和大强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的，来小庄后没多久他就走了，再也没消息了。
沟里的鸟特别多，野鸡在不远处咕咕的叫，声音悠长特别好听，一只喜鹊忽然落在阿莲脚前，跳着爪喳喳叫两声，歪着头不友好的瞟阿莲一眼，展开翅膀飞向远处的灌木丛。前面，深谷中，传来猫头鹰悠扬的歌声，咕咕——喵，阿莲能听到它叫却见不到它的身影。

阿莲来到沟里麦田边，这里没人，阿莲脱下鞋光着脚丫在田埂上走，嘴里哼哼叽叽唱着歌。她越哼声越大，越唱越快活：
为什么阳光那么温和呀 露出笑容
为什么远方吹来呀 吹来和煦的风，
为什么我这么快乐呀 爱呀爱在我心中
…………
阿莲越唱越高兴，她一手提一只鞋，伸开双臂在田边转起圈子。她两眼微闭，唱呀唱，转呀转，在她眼里是绿色的田，绿色的坡，绿色的天地。在她的耳畔是山谷中那婉转的鸟鸣。
自刚也到沟里去，他不是到那里跟鸟一起唱歌，而是抓鸟去。

这天自刚从大沟里回来，笑眯眯的走进大院，对在院晾衣服的阿莲说：“大丫头，给你个好玩艺儿。”他一手背在身后，有意逗阿莲。
“是什么呀？”阿莲心急的绕到他背后看。自刚转了一圈不让阿莲看，阿莲噘起嘴。
自刚哈哈一笑，霍地把藏在背后的手往阿莲面前一伸说：“你看。”
阿莲冷不防后退两步，马上笑容满面。自刚大拳头里攥只小猫头鹰，小猫头鹰瞪着两只大圆眼睛，神气十足的盯着阿莲。
“呀，真好玩耶。”阿莲笑着说。她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摸摸小猫头鹰的大脑袋，小猫头鹰头一转就啄她的指尖。阿莲一惊，问自刚：“它为什么啄我呀？”
“那当然，”自刚板起面孔说，“人家好容易长个脑袋，又不是供人随便胡摸的。”

自刚找根绳，把小猫头鹰拴在窑洞门口那棵小桃树枝上，大家都来看新鲜。小猫头鹰站在树枝上睁着大眼睛，警惕的盯着面前每一个人。
中午在厨房吃饭时，阿莲想起小猫头鹰，她问自刚：“小猫头鹰吃什么呀？”
“连猫头鹰吃什么都不知道，”自刚说，“当然是吃田鼠了。”
“谁还不知道是吃耗子，”月月说，“阿莲是说它现在吃什么。你把它拴在树上，你给它逮耗子去？”
其其说：“就是逮来它也不吃，这种鸟就养不成，抓住后大多绝食而死，我好像在那本书上看过。”
其其说的有根有据，不由人不信。
阿莲发起愁，她赶紧吃完饭去看小猫头鹰。刚进院老远就看见小猫头鹰在桃树枝上倒挂着。原来小猫头鹰瞧见没人以为逃跑的机会来了，往起就飞，不幸被绳子拉住又被拽回，它回不到枝上，胡扑棱一通最后只好倒悬在树枝下。

阿莲急忙过去把它托到枝上，小猫头鹰支起像耳朵是的羽毛气愤的啄阿莲的手。阿莲看着它同情的说：“你是想回家吧？”阿莲犹豫片刻，下了决心。她进窑洞拿出把剪子，往院门那边瞟了一眼，伸手就把小猫头鹰爪上的绳铰断了。恰在此时自刚走进院，阿莲把剪子往身后一藏，没事人是的向自刚笑笑。
自刚来到树前对小猫头鹰沉吟半晌，自言自语说：“真的，它吃什么好呢？”
小猫头鹰始终瞪着他。忽然小猫头鹰头侧转倏的飞起，自刚措手不及一把没抓住，小猫头鹰飞落在高高的枣树枝上。
“绳怎么断了？拴得好好的绳怎么断了？”自刚急得乱嚷。
“是它自己啄断的。”阿莲忙说。
自刚不信，拿起枝上的绳头看看说：“这么粗的绳子能啄断？”
月月这时走来，暼一眼绳头说：“那怎么是啄的，那断处是齐头，明明是剪断的。”她看眼阿莲，笑了，“你看阿莲那样，手背在身后，肯定后面藏把剪子。”
“不是的，不是的。”阿莲连连否认，脸却红了。
自刚又气又恼，说：“你怎么给放了，你知道我在沟里费了多大劲才抓住。它在高处土缝里，你知道我爬了多高才够着吗……”
其其夹着画板走进院，他想照着小猫头鹰画张画，听自刚乱嚷小猫头鹰跑了，就劝解说：“放就放了吧，要不拴上几天也饿死了。”
“哟，”月月笑着说，“没想到，这儿还藏个大善人呢。”大家都笑了。
忽然小猫头鹰抖动树枝奋翅而飞，它飞上高空，一直向大沟飞去，那里有它的家，它回家去了。
阿莲看着它远去的身影欣喜的笑了。

21
阿莲几乎每天都去找杏妮，看看杏妮的小兔子。小兔子一天天长大，笼里都快装不下了。阿莲常常给小兔子割些草去，每次她和杏妮蹲在笼边，看小兔子快速翕动三瓣嘴吃着嫩嫩的草叶，她俩能看好半天。有一回杏妮用手指头点着小兔子的脑袋说：“这只是公的，这只是母的。这个是强哥，这个是我。”说完对阿莲憨憨一笑。阿莲也笑了，想起她也曾点着小麻雀的小脑袋也说过类似的话。
杏妮有点怕大强，对大强百依百顺。阿莲问杏妮，大强是不是打过她，杏妮说没有。杏妮不会说谎话，这从她那单纯的眼睛就可看出。
可不久大强就打了杏妮，打得还非常凶。
这天清晨阿莲刚要去上工，四奶奶来了，她悄悄的对阿莲说：“昨晚上，大强他们两口子打起来了。半夜都睡了，也不知为什么打起来，也不知因为什么。我进去也拉不开，我一个老婆子有多大劲，那个大强跟凶神是的，把杏妮按在炕边拿根棍打，杏妮叫得那个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