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主任走了，他们送到院外，回来时见宝珠立在小桃树下低头抹泪。
自刚过去伸脖子歪脸看看宝珠的泪眼，搔搔头皮，说：“这可真奇了怪了，你可哭的那门子，你还舍不得那小子，他差点把你打死。”
阿莲理解宝珠为何难过，她伸开双臂亲切的搂住宝珠瘦削的肩头安慰说：“宝珠，他们是你的哥，我们是你的姐，我们还能不管你。将来莲姐给你找个好人家，找个可好可好的人家……”
自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跟着插话说：“对对，自刚哥给你找，包在我身上，你别听大丫头的，她自己还没人家呢。你听我的……”
“月月！”阿莲大叫，气得跺脚，“你也不管他！”
“怎么管？”月月板着脸。
“打他，打他！”阿莲狠狠的说。
“对，我帮你按着。”其其笑着过去抓自刚。
“我说的是实话，你们怎么不讲理呢？”自刚嘴里乱嚷，极力想甩脱开其其的手。
月月拿起苕帚，挥舞苕帚把儿笑着问：“说，打哪儿！”
阿莲和其其一口同声的喊：“打屁股！”
自刚瞧月月真的挥舞苕帚把儿向他扑来，慌得推开其其捂住屁股跳着脚跑出院子。
阿莲和其其笑得前仰后合，宝珠也破涕而笑，笑得那么姣好。

16
大强带杏妮回来了，他拉着一个架子车，车上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他走时带去的箱子还有被褥，现在又拉回来了。杏妮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包袱，她还穿着那件墨绿色的上衣，那是她和大强订婚时她父亲给她买的。她没有更好的衣服，桃妮送她妹妹一起来的。
……
大强这次在辛庄住了将近两个月，对于他来说这两个月时光有如是场恶梦。当初，有人像开玩笑是的说给他找个媳妇，他连想都没想张口就答应了。刚从北京来小庄时他们一伙是三个人，三人成天在一起有说有笑很是热闹，后来一个转走，一个回家再也不来了，就剩大强一个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地干活，日子过得枯燥乏味。人家给他说亲他便当是找乐，从相亲到过门请客，人家叫他怎样他就怎样，俨然是个听话的演员，扮演着一个自认为还不错的角色。

等席散事完，他被安置在一面凉窑里，晚上孤孤单单躺在硬炕席上时他才后悔。这里还不如小庄呢，在小庄闷了还能找自刚他们打打牌，或者和月月她们聊聊天，在这里他谁都不认识，比在小庄更孤独更别扭。
对杏妮一家他没什么好感。杏妮爸事一完就返回煤矿上班去了，家里主事的就是桃妮的男人歪疤脸。歪疤脸小时候不知怎么被火烧了半边脸，伤好后在左脸上结了一块疤，这疤不大，也不影响说话，就是面容难看点。歪疤脸是个孤儿，从小跟着爷爷过，爷爷死后给他留下几间房，两面窑，一付大院子。歪疤脸混到三十还是一个人，没有女人能看上他，要不是桃妮一家从天而降，他可能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桃妮和杏妮的母亲因病离开了她们，她们的父亲续娶了个女人，就是那个抽烟的女人。桃妮她们这位后妈，三十多一点，正当风流年华，因受不了桃妮他们老家的苦日子，也是跟桃妮父亲干活处离着太远，所以老闹着要出来，跟桃妮父亲走。桃妮父亲没有本事把她弄到煤矿上落户，为这事他没少发愁。

桃妮父亲有个一块干活的工友，是辛庄人，就建议他把一家人迁到辛庄，这里虽说仍是农村，但距煤矿只隔着一座山，来回探望方便多了。桃妮父亲当然愿意，但在辛庄落户谈何容易。他们来了没家没业没处住，再说辛庄人也不要他们。
那个工友是个热心肠，往辛庄来回跑了好几次，狠着劲给桃妮一家人帮忙。最后碰巧想到了歪疤脸，歪疤脸孤身一个，如果把桃妮嫁给歪疤脸辛庄人就无话可说了。乡亲都是好乡亲，他们对歪疤脸还是关心的，再说歪疤脸有房有院还有窑，来了就有地方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桃妮的父亲考虑来考虑去还是硬下心拍板同意。这事只是苦了桃妮，桃妮头次见到歪疤脸时就不愿意，她哭了一次又一次，可为了全家人的幸福，她只好牺牲自己。这事都过去好几年了，如今桃妮的女儿傻宝都快两岁了。
大强瞧不上歪疤脸，爱理不理的整日不给他个好脸子。歪疤脸恨大强，嫌大强吃的多，嫌大强不按天上工干活，嫌大强不叫他哥，嫌大强……总之嫌的多了。歪疤脸有点怕大强，大强铁塔是的，他自己瘦小枯干的，要是跟大强打起来，大强那大巴掌打上他，他非散了不可。歪疤脸表面不敢惹大强就在背后里叨咕。大强也不傻，知道他心里不服。大强外表装没事人，私下里等个机会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那位后妈对大强还不错，跟大强说说笑笑的，有时晚上坐在大强窑里说上好长时间。大强对她没什么好感。
在这家里，最不能让大强容忍的是杏妮。杏妮很少跟大强说说话，见了大强总是头一低。杏妮和后妈住在一屋，平时下了工在家没事，杏妮总爱到姐姐房里逗傻宝玩，跟她姐姐说说笑笑。然而只要大强的身影在门外出现，她马上就收敛笑容默然不语。
大强喜欢杏妮，他也需要杏妮，说实在的他到辛庄来还不是为了杏妮。要不是因为杏妮，他何苦来到这个地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守个孤灯打坐。他希望和杏妮说说话，这样可以排泄这些日子积郁在心头的苦闷，他想和杏妮说说话，杏妮挺好看的，也挺可爱的。
大强还没和女孩子亲密接触过，在他想来他和杏妮之间应该是很亲近的，因为他们订了婚，就意谓着将来要一起生活。可杏妮不但不和他亲近，话都不跟他说，见他就躲。
这算什么，大强闹不清自己在这个家算干什么的，是女婿，是干活的，还是个食客？

大强在杏妮家勉勉强强坚持了二十多天，实在住不下去了，他来时是为了找乐，没想到弄一肚子气。
决定走，他就收拾东西，大强是个急性子。走之前他还想告诉杏妮，说他走完全是因为她的关系，他不是反悔了，他大强向来说话算数，他要走是因为受不了这份窝囊气。
他在窑里把被褥捆好就去找杏妮。刚吃完早饭，桃妮在厨房洗碗，杏妮在院里蹲着逗傻宝玩。大强凶神般走过去，一把握住杏妮的手腕说了句：“我跟你说句话”，拉起杏妮就走。杏妮慌了，她挣又挣不脱，求助般回头看厨房，她想喊姐姐竟吓得没喊出口。
大强把杏妮拉进窑洞，指着捆好的被褥说：“我今天回小庄，我只问你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杏妮看都不看大强，说了声：“我不去”，掉头就往外跑。
大强顿时火冒三丈，上去揪住杏妮的长辫了叫：“我就不信，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杏妮头被拽歪，身子偏向一边，痛得哭着叫姐姐。
桃妮一阵风是的赶来，甩着手上的水说：“大强，你要干什么！”
大强松开手，杏妮跑回屋。大强追到院里朝屋里喊：“杏妮，我跟你说，你今天不跟我走，咱们算完。以后什么关系也没有！”说完气哼哼回窑洞扛他的行李。
桃妮在窑洞门口把他拦住，说：“大强，你怎么啦，好好的怎么要走。你和杏妮订婚亲戚朋友都来了，花了不少钱，怎么能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你要真不愿意了，我把我爸叫回来，你跟他说。”
“我不愿意，你说我不愿意？”大强亮开大嗓门，“我算老几！整天把我当贼样防，躲着闪着的，到底谁不愿意。”
杏妮后妈走出屋，似笑非笑的说：“也难怪大强不高兴，村里人就是太封建。城里人还没订婚晚上就一对一对在街上走……大强，你也别走，往后叫杏妮多跟你说说话就是了。”

桃妮冷着脸对后妈说：“杏妮怎么能跟城里人比。”她又转身好言劝大强，“我爸走时都说了，年内就给你们把婚事办了。我爸要把婚事办得像个样子，还想给杏妮做几身衣裳，这都需要钱哪。你别着急，杏妮现在躲着你，等结了婚她终究是你的人。她还小，有点怕你。她有什么不愿意的，你的衣服还不是她给洗，她还给你做鞋呢。杏妮没文化，连字都认不了多少个，你把她叫来她也不会说什么……”
桃妮边说边把大强推回窑中，她把大强捆好的行李又打开，把被褥铺好。大强眼看着自己走不成了，懊恼的坐在炕边。在这个家中，大强对桃妮还算敬重。
这时那位歪疤脸满肚子怨气，他在房里自己转圈子，愤愤不平的自言自语：“想走，早就该滚蛋！桃妮疯了还拦他……”他朝大强窑洞那个方向狠狠的啐了一口，“走哇，怎么不走了？那么大的个子说话跟放屁是的，真不要脸！”他又啐了一口，补上一句：“真不要脸！”
歪疤脸真是讨厌透了大强，大强冲散了他的多少好事情。

晚上，大强躺炕上抽烟，抽了一支又一支。他已经准备睡觉，可是心里烦。他一会咬牙切齿发誓明天，天一亮一定走，一会又长叹一声决定再住几天。他想起桃妮温和的话语，桃妮多好呀，多会体贴人，可偏偏嫁给了歪疤脸，就冲这一点他想起歪疤脸就有气。
他想跟杏妮说说话，他真的想跟杏妮说说话，他想告诉杏妮他有多烦，他想告诉杏妮他其实很喜欢她，他想告诉杏妮，他在这里多么苦闷，他实在住不下去了，即使杏妮不说什么，能听他说说话也行啊。
杏妮乐意嫁给大强，从头次见面大强就给她留下不错的印象。大强个子高，身强力壮，充满男子汉的阳刚之气。
在农村生活艰苦，乡下女人大多希望自己的男人粗壮有力，这样才能撑起一个小家，保护她和将来的孩子。她们不太在意男人要温和体贴，多情文雅，在她们眼里男人能干活是主要的。杏妮在农村长大，潜移默化的使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也是这个样。
在以后，杏妮慢慢的变了样，她甚至红着脸主动去大强窑洞去找大强。桃妮也看开了，不再反对他们在一起说说话，她想大强是城里人，有些地方也应该随着人家的习惯吧。

17
大强家来了信寄了钱，都是寄到小庄。杏妮的事大强没和家里说，家里不知他已经搬到辛庄了。
小庄有人从辛庄过，就顺便把信和汇款单给大强捎来。大强上工不在家，桃妮把信和汇款单收下。到天黑大强下工回来才交给他。
信是半个月前寄出的，汇款更是到了快一个月了。吃完饭，大强回到自己窑里，坐在炕头把杏妮叫过来，他打开信给杏妮念。信是大强的妈妈写来的，说大强的爸爸恢复了工作，最近要调往西北某处，不久就走，家里可能都要去。杏妮听不太懂，见大强眉开眼笑她也跟着乐。大强对她说：“你知道吗，我爸原来是个大干部呢。”他又拿出那个汇款单问杏妮：“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钱！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杏妮看看那张纸不好意思摇摇头。她不认识字，别说汇款单，就是钱她也有好些不认识。她用过分币，也有过毛票，再大的钱她就没见过了。去年春节她爸回来给她两元钱，她不敢花，托姐姐给她保管，后来姐姐给她买了双可好看的尼龙袜子。

大强真高兴，这么多天心里还没这么痛快过，今天是双喜临门呀。他想喝点酒庆贺庆贺，可黑更半夜的到哪弄酒去，刚好杏妮来了，他起劲的跟杏妮说他家的事，说钱的事，说他今天真高兴。阿莲看大强那么高兴，她也高兴，虽然不太懂大强说的意思，她也跟着乐。
歪疤脸问桃妮，大强家寄来多少钱，桃妮说她没仔细看。歪疤脸心急火燎在房中地上来回转，越走越生气，越走脸越歪。歪疤脸特别爱钱，然而他没钱。
桃妮的父亲每月要给后妈寄点钱，歪疤脸每回都要死皮赖脸去讨要一点。有时说上一车好话才能从后妈那儿要上几角钱。后妈耷拉着眼皮说：“我还得用钱，寄这点钱还不夠我用的。我就不买东西啦，再说我还得买烟。”
歪疤脸心里有气，表面上还得点头赔笑。
如今大强他们也有了钱，就他一个是穷光蛋。他还要支撑全家，他还要管他们饭，他怎么这么冤呢。他要找大强说说，叫大强拿出钱来。大强要是不给，该翻脸时就得翻脸。

他推开屋门走到院里，大强窑洞点着灯。他为自己壮壮胆，鼓鼓气，然后大步走去。有什么呀，大家在一起吃，大强应该拿出点钱来，这话说到哪也占理。
大强窑门紧闭，里面传出杏妮和大强的声音，杏妮笑声不断。歪疤脸啐了一口，说：“笑，有了钱就笑成这样，真是没出息。”他想拍门，又有些犹豫，他站了片刻，听里面笑声不断，最后还是作罢，明天再说了。
早上大强去公社取钱，快中午了才回来，他买了瓶酒，买了一大包熟肉，准备晚上关上门让杏妮陪着他好好喝一气。他刚进院就碰上歪疤脸。歪疤脸没上工，正在家专等，他见大强故意装成是偶然碰见。
“听杏妮说你去公社取钱？”歪疤脸满脸堆笑瞟了一眼大强手上提的酒瓶子。
大强鼻子里哼了声，往窑洞走，歪疤脸一路小跑紧随其后。“这一回寄来不少吧，有多少？”歪疤脸忙着问。
“你问这干什么？”大强在窑洞门口站住。
杏妮出来把大强手上的东西接过去，歪疤脸又看了看那酒瓶子。

歪疤脸苦笑说：“咱们家人口多，粮食本来就不够吃，你来又光带着张嘴。你饭量大，一顿顶我和桃妮两人吃……”
“你要说什么！”大强瞪起眼珠子。
“我不是怪你吃的多，我不是那意思。”歪疤脸吓得矮了一截，赶紧赔笑说，“家里有难处你也得帮一把，这马上就得买粮食。你要是没钱呢，我再难也不会对你张口，今天你取了钱，拿出点还不应该吗？”
“买不买粮食是你的事，别跟我说，我不管。”大强不愿听歪疤脸说，甩给他一句进了窑洞。
歪疤脸站在窑洞门口，气得直哆嗦。他冲窑洞里喊：“我管，我管！你吃现成的！来这个家你什么心都不操，你算找对了地方了！”
“你以为我愿意住在这儿，我早就想走！”大强在窑洞里声也不弱。
歪疤脸在门外跳着脚说：“想走，你倒是走哇！说了多少遍，装样子给谁看，长那么大个子，说话还不顶放屁！”
“你说谁放屁！”大强霍地从窑洞里窜出，上去就给歪疤脸一个大嘴巴。歪疤脸痛得尖声怪叫，捂着脸跳着脚就跑。大强还要追，被闻声赶来的桃妮担腰抱住，桃妮叫：“大强，你打谁，你打我吧！”

大强被桃妮挡住这才罢手，他还嚷着：“我跟你说桃妮，我要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我早揍这小子八顿了。”
杏妮站在窑门口冷冷的说：“姐，刚才打架不怪我强哥，都怪我姐夫胡说。”
歪疤脸这时躲在房门口，听杏妮说打架都怪他，直着脖子叫：“杏妮，才几天就知道向着你汉子了，你别以为大强跟你好，你能跟他长久，等大强够了一脚把你踹出老远，到那时有你哭的！”
杏妮气哭了，乱叫：“我愿意，我认了，你管不着！”她跑回窑洞趴在炕上呜呜大哭。
大强进来吼道：“哭什么！收拾东西回小庄，我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大强出去借车，杏妮抽抽搭搭在窑里收拾东西。桃妮拿个小包走进来，看看杏妮叹口气，说：“你真跟他走？”
杏妮头也不抬的使劲嗯了一声。
桃妮坐在炕边说：“你要是跟他成了婚，你就是跟他走到天边，姐也不管，可你们只是订婚呀，你这一走别人会说闲话的。”
杏妮负气的说：“我不管，我都说跟上他了还怕什么。姐，你就别管我了，我这辈子死活都跟定他了。”

桃妮自知再说也没用，低下头把手里的小包打开，说：“杏妮，这是姐姐给你买的衣服料，买了都好几年了，原说等你结婚时给你做身衣服。你拿去吧，姐姐也没别的东西给你，你也知道家里钱都是你姐夫收着。等爸回来我跟他商量，年内想法给你和大强的婚事办了。”
大强拉个架子车回来。他进窑洞见桃妮在炕头坐着就说：“桃妮，你不用生气，今天这事都怪我，我不应该赖在这里不走。这我走了他也顺心，我也痛快，以后谁不见谁，想打架也打不起来了。”
大强边说边叠被子卷褥子弄根绳子往一块捆。桃妮不愿提刚才的事，她问：“大强，你离小庄快两个月，回去有住的地方吗？马上要做饭，锅什么的有吗？粮食怎么办，队里还会给你出吗？”
大强定住眼珠想想说：“住的地方兴许还在，别的……回去再说吧。”
桃妮不放心，她想跟去看看，说：“要不我送送你们，我也去小庄认认门，将来有事也好找你们。”
“行，”大强应道，“正好你回来时把车拉回来。车是我跟隔壁二婶借的。”
“二婶？”杏妮想起什么，“我还跟她要了两只小兔子呢。”
“这会还说什么兔子。”大强把行李和箱子往车上搬。
“怎么回事？”桃妮问妹妹。
“二婶的兔子生了小兔，我跟她要，她说我给她割一背篓草就给我两只。我到地里给她割过两回草呢。前天我见二婶，她说小兔已经断奶了叫我抱去……”杏妮说到这里十分惋惜。
大强已经装好车，这时回头对杏妮说：“二婶既然答应给你，还不快拿去，在这儿说什么。”
杏妮喜出望外，答应一声拔腿就往外跑。桃妮跟在后面叫：“给你拿个小筐呀，要不你拿什么装呀！”
大强走了，那位后妈和歪疤脸躲在屋里连面都没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