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气忽冷忽热，前些日子他们去参加大强的“婚礼”时天气热得人们都穿上单衣单裤，谁知骤然寒气南下，连续几天又是风又是雨，阿莲她们把脱掉的秋衣秋裤又都找出穿上。宝珠穿上月月的薄毛衣，她穿的几乎都是月月的衣服。
小庄社员都盼望雨，听着檐间落下的淅淅沥沥的雨声，感叹道：“这落下的都是白面呀。”小庄几百亩田都是旱地，种下以后收不收，收多少都由老天说了算。自刚他们也希望下雨，不是为了地里的庄稼，下雨时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在家歇上几天。
早上阿莲她们能睡到九点多，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看着早已大亮的窗户，她们在炕上翻过来滾过去就是不起来。宝珠不习惯睡早觉，几次想起来都被阿莲按住，她俩笑得哈哈的在炕上打闹。
终于她们起来了，慢慢的梳头慢慢的洗脸，还要刷牙漱口。宝珠已经冒雨去厨房做饭，等阿莲和月月打扮完，宝珠饭已经做熟。她们冒雨去厨房。阿莲还要打把破伞去叫自刚和其其那两个懒家伙。阿莲使劲踢他们的门，一真踢到自刚在里面嚷起来。

吃完饭，他们都钻进阿莲她们的窑洞。自刚拿出一付缺角短边的扑克牌，四个人便大战起来。宝珠不会打牌，坐在阿莲身边看，她不看牌看阿莲脸。她心向着阿莲，阿莲愁她也愁，阿莲笑她也笑。四个人打牌打得昏天黑地，一天都不挪地方。

宝珠把晚饭做好过来叫他们，他们才一个个从炕上下来，伸伸坐麻了的腿。院里雨小了，他们小心谨慎的踩着路上的烂泥。自刚不走路，他绕到枣树间，说：“走这边多好，这边没有泥。”
阿莲要跟着他过去，被月月拉住。没等阿莲明白，只听哧溜一声自刚摔了个四脚朝天。阿莲先是一惊，接着和大家一起拍手大笑。月月笑着对其其说：“树下的青苔滑极了，阿莲还要跟过去，要不是我紧着拦这会也好不了。”
自刚从地上爬起来，甩着手上的泥，死要面子，说：“什么青苔滑，是我刚才没注意。”说完就往前走，还回头对月月说，“怎么样，没事吧。”
月月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自刚脚底一滑身子横着就跌了出去。大家又是一阵大笑。阿莲笑得两手捂住肚子弯下腰，月月笑得跺脚，连其其也笑得大叫：“好噢！这个倒踢紫金冠踢得真棒哟！”
自刚赖在地上不起来，哼哼叽叽说：“早知道还摔这个，刚才就不起来了。”
阿莲刚笑得喘过气来，听自刚这么说又笑起来。宝珠想过去搀扶自刚被月月叫住：“你还扶他，他倒了像坍了堵墙，还不把你压倒。走，不管他，咱们吃饭去。

厨房，宝珠做了一大锅清汤面，虽说缺油少菜的，宝珠把面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吃起来还挺好吃。
宝珠饭量小，吃了一碗刚放下筷子，自刚走来又满满给她盛了一碗，嘴里还说：“你任务还没完成呢，咱们订的计划，你要三个月赶上月月，半年超过大丫头，不吃还行。”
宝珠确实吃不下，端着碗求助是的看月月。
“有你这样的吗，”月月嗔怪自刚，“她吃不了你非叫她吃。”月月又转过脸对宝珠嘻嘻一笑，“没事，你吃吧。他不是说了吗，粮食没了他到队里出去。”
宝珠又叫声莲姐。
“没事，没事，”阿莲含笑说，“你那么瘦，多吃点没关系，我可是不敢吃了。”

宝珠只好硬吃下去，撑得她洗锅时都弓不下腰。
宝珠来了一个多月，在自刚的“关怀”下长胖了，她脸也圆了，脸蛋也有了红晕。由于不敢出门，总躲在窑里不着风不着雨的，皮肤也变得白净光滑。阿莲和月月几乎同时发现，宝珠美极了。刚来时她们只觉得宝珠可怜，没人过多注意她那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脸和那哭得红红的两眼。现在宝珠脸上的伤早好了。她还不到十九岁，青春的活力又在她身上显现，像一朵小花虽遭狂风暴雨摧残，只要春风吹来，它迎着温暖的阳光，又会展开它那娇嫩的花瓣。
自刚说，他早就发现宝珠很漂亮，并有他的理由，“这不明摆着吗，宝珠长得不好看，她男人能大老远的娶了她。”
阿莲搂住宝珠的双肩，看看宝珠感叹道：“宝珠，你多可爱呀。你那鬼男人竟然能狠下心打你。”
月月没说什么，心里对宝珠多了点戒心。

12
宝珠在挨打逃生时偶然躲进了阿莲他们这个小世界。这些哥哥姐姐的生活方式和她完全不同，他们在她眼里是陌生的，但她无处可去只得暂时求他们保护。最先使她感到亲近的是两个姐姐，尤其是阿莲。月月心好，她穿的几乎都是月月的衣服，她有点怕月月。
对于两个哥哥，宝珠心里充满感激。她男人家在村里是一霸谁也不敢惹，自刚和其其却教训了他们。开始她跟两个哥哥很生疏，慢慢的这个小集体接受了她，她也慢慢融入他们之中，习惯了他们的生活准则。
宝珠很想为哥哥姐姐们多做些事来报答他们，她做饭洗碗收拾屋子，她把她们窑洞收拾干净，又去打扫自刚他们的窑洞。自刚他们窑洞又脏又乱，在宝珠没来之前只有月月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唠叨着给收拾收拾。现在宝珠天天去打扫，里面也像个样了。

宝珠还想给他们洗衣服。阿莲和月月的衣服不叫她洗，自刚的衣服也不让她洗，阿莲告诉宝珠：“自刚的衣服是月月洗，你要洗月月该不高兴了。”宝珠不明白月月为什么会不高兴。她见过月月洗衣服，月月坐在院里抱着大盆洗，自刚走来，手里捏双脏袜子，理直气壮的扔进大盆中。月月一边搓着自刚的脏衣服一边叨咕：“手又没让猪咬了，连双袜子都叫我洗。”自刚听了脖子一梗，说：“不洗呀，不洗算了。”他还不领情。自刚走了，月月对在一边暗笑的阿莲搭讪着说：“有什么办法，上辈子该他的。有人给洗还是不催着不换，要是没人管他，一件衣服能穿臭了。”
月月特别爱干净，她也想把自刚弄得干干净净的，谁让他们是夫妻呢。
宝珠只有给其其洗衣服了。宝珠对其其感恩不尽。
阿莲对她说：“那二十块钱其其不让我还，我也就不还了，你要谢就谢其其吧。”
可是怎么谢呢，阿莲没说，宝珠也想不出，她只能给其其洗洗衣服。

其其爱画，他叫阿莲坐在凳上，他坐在炕沿拿块硬纸板夹上张白纸，用铅笔给阿莲画像。阿莲坐不住，屁股在凳子上扭过来转过去，不是仰头看窑洞顶就是伸脖子瞧院里，闹得其其画张画要喊十来次：“别动，别动吗，别动！”
阿莲最多坐上十分钟，就向其其请假。
“你干什么去？”其其问。
阿莲笑嘻嘻的伸出一根手指头。
“你不是刚去过吗？”其其很不耐烦。
“那就不兴再去。”阿莲不管其其愿意不愿意站起就跑了。
其其也给月月画像。月月还不如阿莲有耐性，坐不到五分钟她就烦了：“怎么还没画好，不就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就这么难画吗？”月月过去看，见其其纸上刚画了个轮廓，不乐意了：“哟，这么半天才画了个鸭蛋。我不画了，你累不死我都累死了。”
不管其其怎么解释月月也不画了。其其只好再找阿莲，其其不仅让阿莲坐在凳上画，他还在沟边相中了一块绿草如茵的小土坡，他叫阿莲侧躺在那里手臂支着头，说这叫手托香腮。
“什么叫香腮呀？”阿莲很感兴趣的问。
“就是个名词，其实一点也不香。”其其老老实实解释。
阿莲鼻子里哼了声，噘起嘴。
这次阿莲让其其画了好久，因为她睡着了。
阿莲和月月都不愿为其其的艺术受罪。宝珠来了，其其可找到了听话的模特，没事就给宝珠画像。宝珠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要不是因为还要做饭，其其让她坐一天她也没怨言。

13
今年春天雨水多，即使不下雨天也阴着。已经八九天没见到太阳，人们又盼望天转晴朗。盼来盼去盼来场细雨，慢洒细滴的，一直落到黄昏还没住的意思。晚上阿莲她们早早熄灯躺下，听着外面淅淅沥沥雨声很快便甜甜的进入梦乡。
天亮了，阿莲睁开眼，听外面满院子小鸟鸣叫。阿莲跳下炕，连衣服也顾不得穿好，拉开门往外看，天晴了！碧空万里，天蓝得那么亲切柔和，像母亲眼中的颜色。云脱去沉闷污秽的外套，飞散作几带白絮在天顶静静的勾绕。看不到东升的红日，可它早把热烈的火红涂抹在翠绿的树梢，挂在长满青苔的窑洞顶坡，洗净的枣林暗藏着神秘的浓绿，好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树下草蔓腾起老高，支棱着吸饱水的脆嫩叶片，叶尖还悬着点点晶莹闪亮的雨珠。
“月月！”阿莲惊喜的叫，“快起来呀，天晴啦！”

阿莲回窑赶紧穿好衣服跑到院里，跑进枣林。她在枣树间走，仰着脸看枝叶间跳跃的小鸟，它们不时把枝上残留的雨滴抖落下来，凉凉的碰到阿莲红润的脸蛋上。
月月走出窑洞叫阿莲：“你在树底下走什么，你看你的鞋吧……看你，裤腿子都湿了。”
阿莲笑着跑出院。宝珠到厨房去烧水，自刚和其其还没起，他们的窑门闭得紧紧的。
阿莲在他们窗上使劲敲：“懒虫，还不起，太阳都晒屁股啦！”
自刚在窑里睡意蒙眬的咕哝：“这个大丫头，真讨厌。”
阿莲咯咯笑着，她顺着村口小路跑到大沟边，面向东方，迎着朝阳，双臂张开眯起眼，让全身都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中，她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小鸟，在这雨后的早晨，向那初升的红日飞去。

自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枝没把的破气枪，没有子弹他就把纸放在嘴里沾湿，然后咬成球当子弹往外打。自刚拿着枪老在院里树下转，阿莲一见就跑过去把他推开，要不就向树上的鸟发出警告，叫它们赶紧飞走。自刚在院里打不成就去到别处打。不知是他的子弹不管用还是枪法不准，他从未打下过一只鸟。
在阿莲她们窑顶旁土缝中，一只小麻雀养了一窝宝宝。阿莲好奇的专门搬架梯子上去看过：在小小的土缝中，麻雀妈妈用早棍、羽毛把小窝䋈得软软的，三只难看的小麻雀挤在里面，它们光溜溜的身子没有一根毛，眼睛还包在皮膜里，阿莲用手指碰碰它们，它们就把小脑袋仰起，小黄嘴张得圆圆的吱吱乱叫，以为妈妈给它们送好吃的来了。
不知何故，自刚总爱把那只麻雀妈妈当成目标，阿莲拦了几次也不管用。终于麻雀妈妈丢下它的宝宝再也不来了。阿莲对自刚发了一通脾气，没办法，叫宝珠帮她搬来梯子爬上去，从土缝里把三只小麻雀掏出来，连那些木棍羽毛一起都放在一只小碗里，然后在上面盖上一条花手绢，放在窑洞窗台上。

阿莲没事就去院里草丛中给小麻雀捉虫，她把虫拿回来，掀开小碗上的手绢用手指碰碰小麻雀的小脑袋，小麻雀就吱吱叫着一齐把小嘴向上张开，阿莲把小虫放到它们嘴里，它们就使劲把虫咽下去。阿莲有时也喂它们馍馍渣，它们不管是什么都使劲咽下去。
自刚见了说：“喂它干什么，干脆扔给黑子，叫黑子解解馋。”
“你敢！”阿莲赶紧把小碗护住。
“那可是阿莲的宝贝，”月月笑着说，“一天喂八遍，养什么的我都见过，还没见过养麻雀的。”
阿莲不管他们怎么说，还是精心呵护着三只小麻雀。有时看它们吃饱了就用手指点着它们的小脑袋说：“你呀，就像月月，你就像宝珠，你是我。”
阿莲看着三只小麻雀挤在这只小碗里，真像她们姊妹三个，亲亲热热的住在这面小窑中。
然而没几天小麻雀一个一个先后死去。阿莲一次又一次把它们那小小的身体，用一块小布包好埋在枣树下。阿莲不敢叫别人看见，怕别人说她傻。只有宝珠看见了，宝珠没笑话她。
“它们再小也是条生命呀。”阿莲这么对宝珠说。

14
一天黄昏时分，阿莲吃过饭没事干，她到自刚他们窑洞里，窑里就其其一人躺在炕上蒙眬着眼抽烟。
“自刚呢？”阿莲随便问一句。
“不知道。”其其说，眼都不睁。
阿莲回头看见他们箱子上，自刚的琴不见了，琴套扔在一边，她不禁心中一喜。
阿莲跑出枣林来到村口，站在大沟边往四处眺望，远近高高低低到处是葱绿一片，哪有个人影。阿莲侧耳谛听，只有野鸡在山谷里咕咕的叫。阿莲茫然的沿山路找去：自刚去哪了？
阿莲拐过一个弯，又走了一段路，忽然不远处有琴声，隐隐约约随风而至。阿莲一阵惊喜：是在前面山坡后！阿莲跑跑跳跳顺风寻去。
阿莲爱听自刚弹琴，更愿听他边弹边唱。

自刚一人坐在山坡上，他一腿弓起一腿平放，把一只大脚伸出老远。他抱着六弦琴轻轻拨动，眯细眼望着天边的夕阳，琴声有些忧郁，好像在诉说心中的苦闷。他坐的位置很高，满天的云被晚霞染红，太阳慢慢沉入天边云海，从那里放射出万道霞光。自刚身上被晚霞映成桔红色，他的脸也是桔红色的。他望着远方，眼睛在他充满激情的脸上熠熠闪光。
阿莲爬上坡来到他身边，说：“嘿，卖唱的，给我唱一段我给钱。”
自刚对阿莲的到来有点反感，皱起眉斜她一眼没理她。
阿莲把两只鞋脱下，放在自刚身边地上，然后坐在鞋上。她坐得离自刚很近，偏过头看他的脸说：“你干吗跑到这里弹琴，怕人听见？”
“我干吗怕人听见，叫你们听见你们也不懂。”自刚很严肃的感叹，“唉，没有知音……”
“知音？”阿莲笑了，“你是说村里没有弹棉花的？”
自刚猛的扬起拳头。
阿莲脖一缩，眼一挤，两手抱住脑袋笑得更厉害了，她连连告饶：“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得么。”
自刚沉下脸，只顾拨动他的琴，不理阿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