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妙的处境也很微妙。
他是白人，虽然曾帮了切罗基人很多次，但这一切苦难的执行者却是他的哥哥们。经过战争洗礼的人们，虽然亲人大多死于战争和迁移，但卡妙曾经和他们并肩战斗过，因此他们反倒更能包容他，而先期来的土著们，却将一切的不顺、苦难和怨恨发泄在他这个白人的叛徒、赖着不走的外人身上。
卡妙已经习惯了愤恨的目光。他依然忙着帮族人开荒和建设房屋，并不把这些仇恨放在心上。
但是这脆弱的平静，终于在一个春日被打破了。
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当乌云褪去，露出东方第一抹曙光的时候，卡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他们暂时的栖身之所，连日的阴雨将他们尚未建成的房屋、田地冲刷得七零八落，他们不得不冒雨修葺。他们初来乍到，除了少数由先到者提供食宿的人外，大部分还住在简陋的棚子里。

米罗拿着一张纸，坐在最里面的草床上发呆。
“米罗！”他惊喜地叫道：“你回来了？吃过东西了吗？”
他发现米罗并没有生火。春天的夜里冷得彻骨，米罗身上的湿衣裳还没有换下来呢。他搓搓自己冻得僵硬的手上的泥，从防水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套衣裳，放到怀里暖了一下，才递给米罗，“先换上，别着凉。”
米罗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卡妙又去生火，一面盘算着还剩多少东西可以果腹。
“卡妙，”米罗忽然说：“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卡妙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向米罗。
“你该回到你的族人那里去。”
“你觉得我还能回得去吗，米罗？”
“只要你想，就能。”
卡妙凄然地笑了一下，继续手上的活儿，“我不走。这里就是我的家。”
“那如果我离开呢？”
“你？”卡妙惊讶地抬头。
“塞米诺尔族准备再次反抗美国人的迁移计划。我不甘心……这是个机会……”

“米罗！”一个远远传来的呼喊声打断了卡妙的回答。
米罗走了出去，只见蝴蝶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
“法拉奥死了！”他一开口就语出惊人。
“什么？”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天兽法拉奥死了。”巴比隆又说了一遍，“阿瞬已经在那里了，但是……”
米罗没等他说完，已经箭一样冲了出去。
裂痕终于还是变成了裂谷。
法拉奥是在前一天被杀的。他的家人发现他一夜未归，四处寻找，终于在清晨时在森林深处发现了他已被砍了无数刀的尸体。
法拉奥是跟随索迪家族第一批迁移到新领地的切罗基人。他们一家不仅得到了丰厚的迁移费，在新领地占领了最大最好的一片沃土，还拒绝接收帮助后来者，禁止后来的族人进入他的领地和房屋，任他们在他家的地界外挨饿受冻而死，当然更不可能听取米罗、拜安等人的建议重新分配领地。这一切都让把他们看作“叛徒”的后来者们怒火中烧。
等米罗赶到时才发现，死的不仅法拉奥一人，连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遇难了。现场一片狼藉，看上去他们遇到了多人的伏击，而被他们组织起来防范自己族人的奴隶们早就逃得不知所踪。
先到者们听到消息后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群情激愤，每个人都带着武器。

“我们分出食物和衣裳来帮助你们，你们就这样报答我们吗？”
“不是你们这些叛徒们的背叛，切罗基人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吗？”后来者们也怒不可遏。
“如果你们能击败白人，就不会被押送过来了！我们给你们一个更好的选择，你们却不知好歹！”
“是谁拿走了所有的迁移费，彻底得罪了美国人？你们跑到这里占地盖房子，却留下其他族人们替你们去死！”
双方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
“都给我住手！”拜安赶来，冲到双方之间，尽力要把他们分开。
先到者们要他们给个说法。
米罗向他们保证，“权力委员会一定会查出凶手和原因。”
“奎恩大叔，你怎么说？”米罗阴着脸问站在后方观望的奎恩·索迪。
“血债血偿！”他们叫嚣着。
后来者又与他们开始冲突。拜安、巴比伦等忙插入他们中间，努力将双方分开。
“我认为他们说得对。”奎恩不客气地说：“我们在尽力帮助族人们，却被当作‘叛徒’处决！”
艾奥里亚也怒气冲冲，要不是奎恩没收了他的武器，他都要冲上去了。
“奎恩大叔，恕我直言，您也许在尽力帮忙，但并不是所有先到的人们都欢迎族人们加入进来。”卡妙忍不住为米罗讲话。
“你竟然在这里？”奎恩发现了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米罗挡在卡妙前面。

“米罗，”奎恩厉声质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一家人手上沾满了切罗基人的鲜血，你竟然允许他出现在这里？我听说，你还允许他在新领地自由行动？！’
他这么一喊，先到者们“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
“卡妙和博维兄弟的恶行没有关系。”米罗沉声说：“而且他一直在为我们提供帮助。为此，他甚至决定终生留在这里，不再回他那个家。”
“米罗，……”卡妙激动地看着米罗。
“赤蝎，你竟然护着他？”艾奥里亚不敢置信说。
“为什么不能？他是我的家人！”
所有人都噤声了，无数双眼都看着他们。
风吹过森林，新生的嫩叶哗哗作响。
“等所有人安置下来，就重新开始自治委员会选举。”米罗说：“我将辞去现在的所有职务，并不再参选。”

“你说的不是真的吧？”在他们一起回家的路上，卡妙忐忑不安地问。
夕阳的光从路的尽头照过来，鸟儿站在枝头，林间小路上不时有归家的小动物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真的。”米罗走到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但，族人们需要你。”
“不是现在。等族人们安定下来，也许一两年，也许七八年，等他们安定下来，过上正常的日子，我要回东方去。那里还有很多，像切罗基人一样被美国人霸凌、屠杀、掠夺一切的部落，他们中有很多人奋起反抗，但力量太过弱小……”
“比如肖尼人、塞米诺尔人……”
“对。像肖尼人、塞米诺尔人，哦，对，塞米诺尔人，潘多拉告诉我，他们中有些人没有迁走，他们在新酋长檄的带领下留在故乡，继续与美国人作战。也许单个部落的力量是渺小的，但所有部落联合起来就是强大的，终有一天，我们会让白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给予土著人应有的权利！”

“魔琴潘多拉……”听到潘多拉的名字从米罗口中说出，卡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前些日子的信是她写给你的吧？她邀请你加入？”
“信？”米罗一愣，想起几天前他收到的那封信，“不，是塞米诺尔的檄酋长写来的。潘多拉回去后，将这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修罗还有马斯克吉大酋长，因此他写信来邀请我们加入。”
“是吗？那，你决定了？”
“我想去。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米罗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我？”
“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晚风吹起他的发丝拂过他发烫的脸颊，卡妙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一周后的夜晚，奎恩·索迪像往常一样在自家领地巡逻。这是他的习惯，从在东边的时候就这样，每天工作结束的时候，要在田野和店铺中转上几圈，看看自己的财产，关照一下庄稼的生长，查看一下牲畜的回栏情况。来到新领地后，不知是出于谦逊还是愧疚，他开垦占有了一片远离水源、土壤状况一般的土地，也因此远离了先到者们集中的区域。新开垦的土地位于一片桦树林边，经常会有猛禽野兽光顾，因此他不得不更加频繁地巡视土地、加固篱笆，修复棚屋。自从后来者到来，迫于饥饿，经常有人来他的田地偷盗粮食和家禽。虽然每次他都把人放走了，但也不得不更加殷勤地盯着自己的财产以防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家产都给别人拿走了。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时，北方乌云正愈聚愈浓，空气中已有了水汽的味道。
妻子赶过来帮他把行李卸下。
艾奥里亚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他独自住在另一处新建的房屋里，临近他自己刚开垦的一片荒地。他打算今年一直住在那里，直到那里变成一片良田。因此，这里就只剩老两口和几名黑奴了。
正准备进房间的奎恩停了下来，疾步走到门外，看向黑魆魆的田野。
“怎么了？”索迪夫人问。

他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向茫茫黑夜。
索迪夫人有些害怕，也走过来向外看，但什么也没有看到，“当初就应该和其他人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她又说出那句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
“没什么。”奎恩最终说。他揽着夫人的肩头走回房间，锁上房门，又安慰女人，“这个季节经常有野兽来偷刚出生的牲畜。”
他们的房间很快黑了下来，整个世界进入沉沉的梦乡。
几个小时后，当东方刚出现一线青绿色时，看家的狗狂吠起来。几个人影在奎恩家的房子外闪过。很快，房子内响起女人的尖叫声和几声枪响，但没有亮灯。奴隶们从睡梦中惊醒跑出去时，只见几名蒙面人将女主人推到在地，拖着男主人下了台阶，向树林的方向跑去。整个过程，男主人并没有挣扎，不知道是死是活。为了防止逃跑，奴隶们脚上总是带着锁链，他们追不上蒙面人，只能去将女主人救起。
艾奥里亚闻讯赶来的时候，只剩下被奴隶们围着哭泣的母亲和房间内的一片狼藉。他顺着强盗们的足迹追去，在森林和田地的交界处找到了父亲惨不忍睹的尸体。
奎恩是被人用棍棒等物活活打死的。
米罗对此大为震怒。一位德高望重的部落领袖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让人心痛不已。他亲自带领人彻查此事，发誓要找到凶手。
但两派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

不久之后，拜安被一群先到的年轻人骑马围困、殴打，虽然最后获救了，但他身心都遭到摧残，一病不起。不过，从部落团结的角度出发，他拒绝指认凶手，并公开表示不再追究。
但天兽法拉奥和奎恩·索迪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先到者们群情激愤，誓要讨回公道。
然而，奎恩的案子很快就告破了，过程和速度都匪夷所思。
“是我，请人杀死了奎恩·索迪。”一个美丽的女人站在一圈沉默的男人中间，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所有人都沉默了，甚至每一个人都像中了诅咒一样一动不动。大家都在看着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这是一个别人绝对想不到会做出这种事但仔细想想又觉得非他莫属的女人。
美人弗莱娅。
弗莱娅是一个娇弱美丽的女孩。她从小病弱，并不是部落中传统的女战士，但她长得太美丽了，以至于部落中的男人都想要娶她、爱她、疼她。最终，石人洛克如愿抱得美人归。这个粗鲁的男人也只有面对妻子时会变成一只百依百顺的小鸟儿。据说，婚后他们十分恩爱。弗莱娅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石人死在美国人的围剿中，临行前他将妻子托付于米罗。来到新领地后，很多人自愿帮她盖房子开荒地。如果她觉得是那些叛徒们的行为招来了美国人，致使丈夫惨死的话倒也能让人理解，而且，如果她想复仇，也会有不少男人响应她的请求。
米罗等人看着她，觉得无比头疼。

她淡然地站在那里，将所有责任都揽了下来。
但部落中的男人们可不这么想，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承认是那场行动的实际参与者。这让先到者们更加怒不可遏。蝴蝶巴比隆经过细致的审问和调查，最终锁定了当天参与杖杀奎恩的四个人。米罗将他们一起交给部落大会表决。其实，按照权力委员会的授权，他本可以直接下令处死凶手的，但是一来这件事关系着先到者们和后来者们的巨大矛盾，另一方面，石人为部落转移而自我牺牲，对于他唯一挂念的亲人，米罗还想留一线生机。
果然，经过三天三夜激烈的争论，部落大会最终决定，处死四名直接参与的凶手，而主谋者弗莱娅因为丈夫的牺牲而得到赦免，但她将被驱逐出部落。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她一个人能活下来就是奇迹了。
对于这个结果，狮子艾奥里亚什么都没说。他站起来，沉默地走了出去。
“他会选择自己复仇吗？”米罗看着他的背影想，艾奥里亚不是一个能放下仇恨的人。但若他选择了这条路，将会瞬间激起两派之间的仇恨，也会让他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为了避免这一悲剧的发生，他托卡妙将弗莱娅送到白人社区，先找一户善良的人家避避风头。

卡妙回到新领地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野草在刚压出不久的小路旁疯狂地生长。河水暴涨，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哗哗”的水声，远处的青山在浓密的植被覆盖下呈现出一片黛绿色。风一吹，树叶拍打的声音就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小松鼠和蛇随处可见，鸟鸣和蝉鸣混在一起，间或还有一两声狼嚎传来。
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找到一所可以接纳弗莱娅的修道院。
“她是我在路上捡的，据说是在迁徙的途中被族人驱逐了。”卡妙娴熟地讲着谎话，脸不红心不跳。“就因为她全家皈依了基督教。”
善良的修女相信了他的谎话，在胸前画着十字，答应照顾弗莱娅一段时间，好让卡妙抽身去寻找她的家人或能安置土著人的宗教场所。
卡妙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的道德水准下降得太厉害了，将来死了，都不知道要下到多少层地狱去赎罪。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掬起一捧甘甜的溪水喝了下去，然后又洗了把脸。很快就要见米罗了，他的心快速跳起来，他又想到了米罗那个问题。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他的脸有些发烫。米罗啊，你走了，我还怎么在部落里待下去呢？可是，真的能离开吗？开垦的田地根本不够分，冬天的口粮还不够，等人的房屋建起来，还有牲畜的棚子，还有水源、灌溉、打造家具、购置种子……他们两人从小在部落内长大，早已成为了部落的一部分……

他这样想着，走到了森林边缘。沿着河流和森林往前走，再过半天的路程就有人烟了。
一个人等在这里。
“艾奥里亚？”卡妙突然见到了好朋友，脸上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你有事要出去？”
艾奥里亚一身猎装，一手按住腰间的猎枪，一手牵着马。“你将弗莱娅送走了？”他声音干涩地问，脸上的表情木木的。
卡妙点点头。“艾奥里亚，”他安慰对方，“她被流放不见得比死更好受，至少死掉一了百了，她就可以去见她的丈夫了……”
“艾俄洛斯死了，魔玲死了，弟弟死了，父亲也死了……”艾奥里亚念咒语一样地念出那一串死者的名字。
“艾里……”卡妙无法感同身受，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减轻他的痛苦。
艾奥里亚抬眼看着他，“为什么你还活着？”
“……”那双看着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冰冷的恨意，死人的绝望，卡妙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但他还没有来的及说什么，耳边就传来一声巨响。
周围景色翻了个个儿，他的眼前是一片湛蓝的天空。接下来，胸口传来一阵钝痛，随即贯穿全身，有液体漫上来掩住了他的口鼻，让他窒息。
他中枪了。

但是，他没有立即死去。他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他感到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冷，他用尽气力咳嗽两声，有空气进到肺里，但马上，他又感到窒息。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似乎麻木了，疼痛不再让人无人发忍受。他大睁着眼睛，看到大团大团的白云，从黛色的树梢上面浮起，在蓝色的天空中勾勒出鲜明的轮廓。成群的小飞虫在蓝天白云和他的脸庞之间舞动，像一片黑色的雾气，但慢慢地，这团黑雾模糊了，而那团白云越升越高，越变越大，吞没了湛蓝的天空和黛绿的树冠，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
在那片白雾中，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抓稳！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松手！”
“那边有鱼，我们去抓鱼。”
“那头牛，是我们一起杀死的。”——
“是谁？是谁在说话？”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卡妙看着眼前那片越来越明亮的白雾，嘴唇抽动了两下，一滴清泪从他大睁着的眼睛中滑落，穿过鬓角和散乱的发丝，落到土壤中。这是他对这个冷酷的世界最后的回应。
他眼睛中的光芒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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