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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策明】若有若无(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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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奕沉吟半刻,“也没什么,府里有人犯事逃窜来了长安附近,等查到踪迹再擒拿回去问罪。”
听卢奕口吻显得自在,何实知也不多问,“留神些就是,我该回去了。”
刚站起来,卢奕将斗篷往他肩头一搭,“新住的地方用具不全,把它带回去。”
何实知嗤地一声,“啰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二十三,是六十三呢。”
卢奕静静道:“这么说也好,早点老了,好像烦心事也一下过去了。”
何实知摸摸斗篷内衬的容貌,顾左右而言他,“这皮毛不错,哪里得的?”
“北邙山的东原猎的,”卢奕只得答道:“行了,你快走吧,免得撞上巡卫。”
何实知去后,卢奕回到房中一时间睡不着,想起他所赠之物,便掏出来查看。那琉璃佩通体碧蓝,质地细腻如玉,上头一双人面鹰身的神祇对向而立,拱托中央莲座上的圣焰图案。中原使在琉璃及陶瓷中的蓝色染料大多来自西域以外的国度,所以这般纯净色泽的饰物倒也少见。卢奕拿手巾把琉璃佩裹好,掖在枕头底下,如此方觉妥当。
他又熄灯躺回床榻,思量起方才所言之事。
卢奕对何实知的述说乃半真半假。天策府有一名唤射云的校尉,几月前巡查发现他背地强夺有夫之妇,将她家人全杀害,藏起那女子供自己淫乐。真相大白后,他仗势武艺了得,打伤前来捉拿的将官仓惶逃窜,最近被密探发现他在长安武德营附近出现。”
武德营皆是神策精锐,追击者亦不敢贸然潜入。然而射云这一去再未露面,不知他到底窃取了天策府哪些机密,也不知他是否用它们与神策军做了交易寻求庇护。当下唯有暗中伺察,等待射云再次露面。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06楼2015-08-09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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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女和谈之说,卢奕虽言之凿凿,他仍未敢深信。双方积怨并非一朝一夕,怎会如春阳融冰一般简单?如今信得过的,还得是本教人脉,所以他才让第史留心激浪庄动静。奇怪的是庄内居然莫名地安寂,谷烟河一家再没有外出走动,便是生意上头的事情也只托给下头账房买办张罗,这种举措于情于理也说不通。
    何实知怀疑的即是遇袭是否是谷烟河所为。毕竟明教失势后,他在中原待了太久,难说会不会初心有改,假作迎奉来骗取信任亦并非不可能。这正是何实知尚且不急于直接登门造访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则是担心天策府的真实意图。
    不过昨夜第史传来的讯息让他想到另一种可能:苏伐叠活着,是否意味着他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不够光彩的角色?何实知不乐于无端猜疑,然而这正是最大的可能。
    叛徒,出卖。
    人是会变的,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忠贞。外界诱惑那样繁多,或许坚持到一定地步,仍然无法抗拒它的吸引。
    何实知感到头脑闷痛,只得暂且把这问题搁置一旁。柏木的碎屑已然在土陶小碟里燃烧到最好的程度,灰烬底下掩盖着暗红,烟雾似时断时续的丝线,不断从中流溢。
    提起改变,他想到卢奕的说法,但那有什么用?年华纵然衰败,该记得的,仍旧记得。
    但卢奕似乎真的没怎么变过性情,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像平缓流动的河水汇入宁静的湖泊。这个性曾令自己烦恼,却又令自己欢喜过,究竟是好是坏,仿佛已说不清了。
    何实知抚摸新得斗篷油光水滑的皮毛,倏尔一笑,既是喜悦,又是感伤。
    腊八过后,元日便越来越近了,此时天气冷得厉害,夏怀生办完帮中差遣事务便缩回居所。文如绣正好在家,因为在外刚教训了调戏良家妇人的痞子,心情十分愉悦,便提了买回的肥鹅要亲自下厨。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08楼2015-08-09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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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丐帮弟子随性自在,衣物器具未必多讲究精细。然而夏怀生早年跟蒋方文学得一手精湛厨艺,纵然寻常菜肴都能做出非同一般的鲜香,哪里吃得下文如绣熬猪食般随便折腾出来的饭菜。他赶紧慌张地拦住,自己急忙抢过肥鹅下厨,剖肚拔毛拾掇一番,塞进砂罐里加入葱姜蒜等,几勺豆酱及少许饴糖,烹煮出一道香喷喷的红烧鹅煲。待一旁甑里的米饭蒸熟了,便麻利地一一盛起摆盘,端出齐整摆在桌上。
      文如绣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在她眼里,夏怀生唯一的长处只剩烧煮饭食。不过往常他对每道菜肴总要细细品来,辨别出长处和不足,以便日后改进。今天却是一副魂神游离的模样,一手拿着筷子在饭粒中拨拉,一手插在头发里,时不时重重挠上一挠。
      文如绣白眼,“头上长虱子了?”
      “啊……?胡说,我换衣服比你还勤快!”
      文如绣嘲笑道:“是,你喜欢洗澡就懒得洗头嘛,看这一头草窝似的。”
      夏怀生当即把筷子一拍,狠狠瞪她一眼,“再闹以后我不做饭了,你饿肚子去!”
      这种威胁对文如绣来说比什么都管用,她转而咕哝着啃起了鹅腿,“……开不起玩笑,我不过是看你愁眉苦脸的,好心问问。”
      夏怀生闷闷扒拉了几口饭,“今天……三师兄来了一趟,还带着师父的口信……问我们……”
      他微黑肤色也掩盖不了通红着脸的实情,期期艾艾地道:“……问哪个时候能让他抱上徒孙?”
      文如绣正大口喝酒,听这话先瞪大眼睛愣了一刻,转而剧烈咳嗽起来,憋得脸都铁青了。等止住又呆了一阵,方才愤愤然道:“生生生!我们这样子想生个乌龟蛋么!?”
      夏怀生难得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你当我乐意?当初如果不是师父师母逼着……我才不想娶你呢……”
      “姓夏的,你又算哪根葱啊!”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09楼2015-08-09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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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夏怀生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忽而点头,“提起龟蛋……三师兄说洞庭湖的乌龟今年下的蛋都挺大个的,味道一定……”
        文如绣脸色忽青忽红,蓦地咆哮道:“还顺杆子上了,谁他妈下龟蛋!夏怀生你才是乌龟王八……”
        夏怀生倏然省得又说错了话,虽说挨骂顿时心中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可也算自己言语有失,便埋头吃饭不理会文如绣了。文如绣心说毕竟也是自己男人,骂他龟公,自己岂不是龟婆,于是也安静了。
        他们从小到大相处时不是吵闹就是打架,但均是私下所为,以致于师父师娘以为二人相处甚谐,所以长大后多番撮合。前年师母病重,为了让老人家满愿,两人勉勉强强拜了堂。谁成想一进洞房,双方都摆出铁公鸡全武行的架势后,最后倒也称心如愿地当了挂名夫妻。
        默默无声好一阵子,文如绣觉得先前倒是骂得过分了些,掩饰似地干咳两声,“喂……你担心的不只这个吧,那样子更像你操心正经事的时候。”
        两人相处多载,夏怀生倒不想在此种状况下隐瞒真相,他沉吟道:“你还记得卢校尉来的那回是为什么?”
        文如绣听出对方口吻不对,眨眨大而有神的清亮双眸,“抓那个魔教的奸细呗。”
        “嗯,我答应让底下弟子追查行踪,还帮他亲手擒人。他原本允诺我可以借机巡查老帮主下落,可是……”
        “怎么?”
        夏怀生又挠挠头,面色尴尬道:“一直觉得不大方便告诉你,他根本没再让我见那个人,我追问几次都给推托掉……”
        文如绣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你傻呀,这样子了还不肯说!凭什么我们帮了忙却一点讯息都捞不到,这卢校尉好歹是天策府的人,在江湖走动时间也不短了,居然胆敢不讲信用!欺负我们不是什么八袋长老之类的就耍赖么?”
        夏怀生垂目思量,倏尔摆首,“倘若说贪功……卢校尉看来看去不像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他以往也帮过我几个大忙,只是这回的反应实在太怪了。我问过那奸细下落,他只说是被营里羁押审讯,但如果是这样,那边的人也早该惊动了。上回我偶然碰到一名来城内办事的副尉,绕圈子问了半晌,他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个人在军营里。”
        文如绣不禁皱眉,咬咬下唇,“如果并非为了邀功,那他隐瞒又为了……”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10楼2015-08-09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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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怀生喃喃道:“我想不通了……”
          世上想不通的事情太多,有人会继续思索,寻求正确的答案,而有的却对任何需要花费精力猜想的问题避而不谈。
          这正是出于畏惧,对失去重要事物的可能,以及难以预料的改变。
          在城南人烟稀少的坊里居住了一段日子,舍耶却也渐渐习惯了相比过往居处稍微寒酸了点的屋舍。她听从丈夫的祝福,白日绝不不轻易出门,更不跟数量寥寥的邻里来往,至多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走走透口气。买卖生活所需都交给随行搬来的那名婢女,但着孩子年纪太小,好多麻烦的家务都不大懂,到底给自己干更放心。如此一来,舍耶反倒多了一个消磨时光的法子,就是做完手头缝补活计后,顺便整理一下满屋的杂物。。
          丈夫隔三差五才回来一趟,可总是近乎偷偷摸摸地在傍晚出现,凌晨匆忙离开。虽然停留短暂,却是舍耶最快乐的时刻,她总会亲自下厨调制几道他最爱吃的羹汤。等对方面带笑容品尝她手艺时,再行嘘寒问暖,或者催促他聊些在外的见闻。
          但家常的气氛里,她嗅得出隐藏其中异样味道,只是从来不作细想。那些答案一定可怕,所以舍耶干脆不去想了。
          然而畏惧哪里能轻易遣除?回忆着往昔如何从流离颠沛到获得如今安定从容的日子,舍耶叹了口气放下还在缝补的旧衣,揉揉了酸胀的眼眶。夜已经很深,是该上床歇息了,不想了。
          只怕眼下的安宁恐怕留不得太久,她折叠衣物时不觉地摇头叹息。这些年的安逸生活令她双颊更为饱满,曾经苗条柔软的身躯亦已丰盈了太多,早不是曾经的妖媚舞姬模样,而带着中年妇人的微胖圆润。
          拾掇好外衣,舍耶对着铜镜解散发髻,梳理尚且光亮漆黑的长发,自嘲似地笑了一笑。
          旋即笑容消失了。
          铜镜里的人影突然多了一个,而这个人她认识。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11楼2015-08-09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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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奕不晓内情,但知此人必与自己跟何实知一同追查的事有莫大关系,便也举枪迎击。文如绣看天策兵卒围攻那乍然出现的男子,脑子里乱得跟一锅浆糊一般,愣愣半刻转而问起夏怀生。
            “他们这是……”
            夏怀生面色阴晴不定,琢磨着卢奕悄声告诉的情况,最终喝道:“帮忙!”
            双拳难敌四手,苏伐叠本意是想悄然带走舍耶,一时不查反倒令自身受困。他再怎么行动敏捷,也避不开来自四面八方的全数攻击,不过暂且尚能抵挡一阵。但随着时间逐渐流逝,伤口不断增加,体力不断消耗,最终的某个间隙,卢奕一枪挑飞了他手里兵器。
            苏伐叠刹那间面如死灰,这便是绝望的意味。
            一直缩在远处的舍耶却骤然抬起头,睁得滚圆的双目里生出一丝她本不该有的凶戾之气。
            卢奕正觉松了一口气,毕竟他没想过要取此人性命,只求制住便罢。苏伐叠不再挣扎与反抗,刀柄的围堵逼迫下,他紧贴墙壁一动不动。卢奕转首看了看何实知,“我是不能将他交给你的,但你打算问些什么,我也可向周将军通融。”
            何实知皱皱眉,私下追查正是不想天策介入,却被接连搅局,可现状容不得他有异议。
            他低低垂下眼帘,安静思考一会儿,“那我……”
            卢奕容色大变,悚然之情尽皆流露,蹿上来一掌击开何实知。这一招甚为用力,何实知踉跄着退开了好几步,险些重重摔倒。然而当他再度凝神眼下光景时,瞬间脸色苍白如纸。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16楼2015-08-10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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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奕跌坐在地,一手捂在颈侧,赤红液体缓慢地从指缝里淌出。同僚左右扶持住他,剩下的呼喊着快拿金疮药,一边手忙脚乱翻找,而另几个则扭着还在叫骂撕咬的舍耶的手臂,一柄锋利的小刀沾满血迹落在她脚下。
              何实知回想方才的位置,顿时明白了。
              卢奕险险救了他一命。
              卢奕定定望着他,却只能见失血发白的唇翕动了几下,听不清那些模糊的词句。何实知怔怔地回视,不知自己何时靠近,更不知何时两人双手紧握在一起。
              窒息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咽喉又痛又哑,何实知同样说不出话,只在心里一遍遍默然地呐喊。
              ……不要死去……不要离开……
              庆幸地是灾难没有真正降临。卢奕颈侧伤口虽狭长,却未触及要害,并不算割得太深,所以止住流血后性命已无大碍。只不过略略扭转脖颈便剧痛难耐,伤口又会涌出血来,使得失血所致的晕眩愈发厉害。无奈之下兵士将他用门板抬起,寻另一处陈设完好的卧房搁上床去,且等天明再做计较。
              他既不敢随意动弹,又因伤处阵阵猛烈撕痛无法入眠,如今不得已仰躺着盯住青布帐顶长时发呆。灯盏燃烧久了,灯油耗用得越多,光亮逐渐地减弱,室内亦更加昏暗。卢奕本想唤人帮忙,思及此夜种种纷乱状况,同僚还得看守抓获的两名俘虏,遂罢了这念头。
              许久后门扉似乎轻轻一响,卢奕无法侧头,不能辨别这是幻听还是现状,然而随即的脚步声消除了他的疑虑。
              何实知探过头,挺在他面容上方,神情甚是澹淡,“现在好些没?”
              卢奕不料是他,怔怔半刻,方轻声答道:“还……还好……”
              “你们所带的上等金疮药效力不错,莫乱动伤口再不会流血的。天亮了我去附近找一辆车,就可以带你一起上路。”
              “嗯……”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17楼2015-08-10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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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奕仍旧低语,却不知是因疼痛或者疲倦,又或由于二人相对时分难免的尴尬。何实知许久无言,将被褥往他胸口上又提了提,“估摸你睡不着的,过来陪陪你好了。别浪费精神说话,我就在旁边待一会儿。”
                卢奕听见他在屋里走动时仅仅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想来也十分留心响动,不欲惊扰自己。室内再度光亮了些,必定是何实知挑了挑灯芯,随后他就在那里安静地坐下。
                随后漫长的光景里,能打破这份沉默的,唯有草芯偶尔炸响的哔剥一声。
                卢奕蓦地干咳两声,何实知原本双手托腮坐在放油灯的矮桌前,凝视跳动的火焰出神,此刻倏然转头:“怎么?”
                卢奕小声道:“我有些渴,烦你倒一碗水来。”
                “等等。”
                衣衫悉嗦中,何实知似乎在屋里来回了一会儿,再靠近床畔后,他说道:“别乱折腾想起来,我扶你,不然呛到嗓子里可太麻烦。”
                他说着话把铺上多余的被子卷成一团,手臂揽在卢奕肩头,小心而缓慢地把他稍微扶高坐起,旋即将被子垫在背后。卢奕甫得改换僵持许久的姿势,自觉舒坦许多,刚想低头便牵动伤口,当即痛得皱眉。
                “呃……”
                何实知轻轻嗤道:“我喂给你,都叫了别乱动。”
                卢奕不再多想,靠坐在柔软的被褥上,由着何实知把粗瓷碗凑在唇边,温热净水里残留一丝洗涮后仍无法彻底去除的烟火气与油腻味。何实知等他浅浅啜了一口,温然问道:“还烫吗?”
                “正好。”
                平常的对话,似乎蕴含着奇妙的抚慰力量,卢奕再喝了几口,低声道:“我喝够了。”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18楼2015-08-10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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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实知随手把碗搁在床头某处,随后坐在榻沿不动,卢奕望着他的背影,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现在我没大碍了,千万别想太多……”
                  何实知轻哼,“平日安安稳稳地,偏喜欢这种时候逞英雄。”
                  “……我想,你该去睡……”
                  但不等他出言劝何实知离开去休息,先觉胸口一紧,一样有力的东西揽住了身体。卢奕先一怔,继而明了那是何实知正拥着他。
                  拥抱并不热烈,胳膊轻轻柔柔地环在胸膛,和着那人铺散的发尾搭落肩颈,随呼吸节奏在衣衫上蹭动,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他的气息虽暖,但于弥漫室内的寒意里很快就消散,卢奕却还是觉得面孔顷刻烧得滚烫,心砰砰地跳动着越来越快,反倒没有勇气观察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
                  “你……”
                  何实知合了眼,低低应道:“别出声。”
                  卢奕便一道静默了。
                  第一次如此的拥抱,同样在经历一番惊险与波折之后,可何实知深知当初的心思与而今截然不同。
                  他一闭眼便仿佛看到了十五岁时的自己,故作镇定的表情,然而眼眸无法欺瞒地流露出慌乱情绪。他不时不安地瞥着紧阖的厅堂门扉,但里头此刻哪里容得他窜进窜出?
                  今日值守头领是穆素,与何实知一贯相善,常常当他弟弟似地说笑打闹。现下却收敛了笑容,低眉垂目地带着一些弟子守候着,瞧见少年慌张时低声问道:“实知,你这样子怎么回事?”
                  “呃……没什么……那个……丁君大人来的时候脸色好像很难看啊……”
                  穆素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掌旗使向来不苟言笑,若是下属做错事了,自然更得冷若冰霜了。”
                  何实知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总隐约觉得丁君的到来与那件事情有关……
                  他胡思乱想之时门已打开,麻灰斗篷遮盖面容的男子缓然步出,步履稳重端肃,自有一番威仪。安俱罗尾随其后,垂首不言,神情甚为恭敬。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19楼2015-08-10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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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实知年少,但晓得其中厉害,自己闯的祸又哪敢大胆辩驳?他一声不吭埋头挨骂,安俱罗看久了也觉烦厌,又喝道:“出去,别让人看着恼火。”
                    何实知赶忙爬起,跌跌撞撞朝外头跑,心里委屈又害怕,恍惚中不停奔跑。等回过神停下来,已是在偏僻的侧院水池边。天凉了,池畔风大,再不像夏季那样时时有纳凉的人在。他茫然地望着青碧池面映出的模样,容色郁郁,眼眸沉沉,哪还带着半分过去的活泼灵动?掌掴痕迹还是清晰鲜明,指肚轻轻一碰便火燎似地痛起来。
                    然而这些尚不足使他惧怕,怀疑是真正的源头,选择来洛阳是否正确,与已然失势的明教纠葛是否妥当,眼下的行为举止是否合于正道……太繁多,太深奥,他想不明白,如今所行和经文中的仁善和睦,甚至与幼年所读的圣贤书传全无关系,所以待在这城里究竟为什么?
                    此时的他仅仅是一个于混沌迷乱前不知所措的孩子。
                    “何师弟,原来你在这里。”
                    是穆素的声音,何实知擦干微微湿润的两眼,低了头小声道:“穆师兄找我?”
                    “顺路过来才看见,”穆素拍拍他肩头,仔细打量两眼,笑道:“挨骂难过就赶紧躲起来?”
                    何实知遭他说破念头,心底仍不服气,强自振声辩道:“才不是!我……我就是……想池子边上坐坐!”
                    穆素嗤笑一声,不再计较对方顶撞,倏然正色道:“别这样,副使大人不过在气头上,平时他待你怎样,你也清楚。”
                    何实知心中一时翻江倒海,穆素叹息一声,直截了当道:“你素日帮副使大人最多的就是递送些信件,简单倒简单,如何能历练出来本事?让你观摩本为参习,但……他自然会生气。”
                    何实知张了张口,好半晌才回了一句低如蚊蚋的言语,“……师父总说历练,可我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历练?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22楼2015-08-10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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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甘心平庸的生活,曾经待在高峰俯瞰天下,一朝落入凡尘泥泞,将是何等地痛苦。继续跟随安俱罗,是因于对方的眷恋遵从,亦源于对光辉未来的憧憬。
                      何实知蓦地把脸埋进摊开的手掌里,干涩地说道:“现在成天都是些打打杀杀……我害怕……”
                      穆素摇摇头,“你的念头,我明白,副使大人也清楚。只是而今圣教在中原去留不明,莫说国教之位,连存活前景也岌岌可危,那对教众而言可是灭顶之灾一般。你既然选择跟从他,倘使一直这般懵懂无识,若局势陡变,是否想好如何应对?又有什么力量应对?”
                      何实知在洛阳城内走动次数不算少,但因身份缘故和周围人打交道不多,如穆素所言的状况亦只听闻一二。而今穆素一改往日温和,肃容说来,他亦不免生出几分掺杂了疑惑的惊惶,瞪大眼道:“可那么多圣教的庙堂不过是人少了,看来还是好好的。”
                      “那是因为本教寺院尚有官府内人物暗中维护,又多云集豪杰精英,朝廷怕骤然下手反遭咬噬,所以暂且能保一域清净。然而总坛鞭长莫及的地方,什么境况可难说得很,绝没你想的一样风平浪静。”
                      何实知局促看看穆素,“外头我不大去,这些事情……统统不晓得的。”
                      穆素无奈看了他一眼,“你哪会不知道,不打算深想而已。副使大人气已消了许多,等下瞅准时机赔个不是,别忘了。”
                      何实知再度回到那院子,安俱罗显然正在商讨什么不愉快的话题,脸色阴沉如欲雨的天穹。他冷哼了道:“这样么,还有别的吗?”
                      汇报事务的弟子轻轻几句,安俱罗旋即皱眉,“与他们根本无关,凑什么热闹!”
                      “前次之事犯了众怒,想来中原武林不会毫无反应……”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23楼2015-08-10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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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俱罗缓缓睁眼,“大概你也没错,是我操之过急了,如今……你还想不想回长安?”
                        回去?
                        何实知惶惑地看了看安俱罗,以往有些意志动摇的软弱之人意图悄然卷走属于自己的利益、缩在安全的地方享受时,往往在之前便永远消失了。
                        安俱罗静静望着少年,良久后叹了口气,“别想多了,自从来到这里,你不时就露出这副神情。你大概累了,好好休息一段日子,暂且别忙教内事务。等思量清楚些事情,到时候我们再谈不迟。”
                        那晚上卢奕也在,天气凉爽正是好眠时分,可往常一沾枕头就睡的他毫无困倦。他明显发现何实知的不对劲,他不再如往常一样嬉笑逗趣不停,而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两眼直勾勾盯着上方承尘。
                        卢奕轻轻问道:“是不是老板训你了?”
                        何实知恍然,“你怎么知道?”
                        “今天你不是说去了……”
                        “我说了吗?”
                        何实知自言自语般回了一句,他又突兀地问道:“阿奕,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呃……当然是好人,问这个干什么?”
                        “你真这么想,”何实知的声音低了下去,“你记得离开长安的时候,我们最后一面是怎样的状况吗?”
                        卢奕屏住呼吸,他如何不记得?凄厉的惨叫,满地的鲜血,最后终结在何实知切中要害的匕首上。
                        “我是坏人,对不对?”
                        卢奕猛可地坐起,“为什么这样想?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全都是……”
                        何实知自嘲地一笑,倏然翻身拥住了卢奕,后者顿时呆住,“你这是……”
                        何实知把脸埋在他的颈侧,声音听来含含糊糊,“别说话……也别动,我难受,就靠一会儿。”
                        卢奕只诧异了片刻,因为他听见何实知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谢。
                        少年脸庞微微发热,小声答道:“没什么……”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25楼2015-08-10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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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声音压得更低,其中森冷气氛却更浓,“然而本该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的状况,却是外泄了。提始潘院内埋伏等候的那些家伙,又是如何提前晓得我的计划?移地健住处在那晚上起火,屋里无人逃出,别处藏身的同门也伤亡殆尽,只剩你安然无恙。我倘若不是命大,恐怕也早就成永安渠里一具无名浮尸了。”
                          “另外,我当时已中奇毒,想来衣食住行均自己料理,旁人纵然在这上头打主意,可难以找不到破绽。但有几人我却未防范,其中来往最密切的,就是你了。”
                          苏伐叠阴沉着脸,何实知莞尔道:“别的事情还罢了,只悦意这一桩,你料定我拼命也会去做,更算准了我不想因私事牵扯同门劳顿费神,果然巧妙计策。”
                          苏伐叠的面色愈发难看,青一阵红一阵,猝然呵斥道:“胡说八道,你现在和天策府的狗贼待在一处,还想拿什么证据可以颠倒黑白!那天……就是那天……明明是你给我留下讯息,让我去老地方会面,我若非半道被邻居叫住耽误了时辰,哪里还有命在!”
                          他眼里泛出一层湿意,“好几位师弟全家被害,一个活口都没留住……我无法可想,只得暂且诈死……却还是……”
                          何实知神色黯淡了一瞬,转眼即逝。
                          苏伐叠悲恸之色顿收,无比憎恶地瞪视何实知与卢奕,“……被你们这群狗贼算计了!而今留我性命,无非是想打探圣教机密,做梦去吧!我死都不会说一个字!”
                          何实知看他半晌,蓦地一哼,“谁要你死?我可打算好好跟你叙旧呢,不说也无妨,我问问别的人总成。”
                          苏伐叠警惕地盯着他,何实知反倒十分友善般地冲他挽起唇角,再补上了句,“也是你认识的人。”
                          苏伐叠倏然明白过来,厉声道:“舍耶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清楚,你敢……”
                          何实知见计策有效,于是得意笑笑,正待再补上两句威胁时,卢奕骤然发话,“够了,别再吵了,大伙先出去。”
                          何实知讶然转看那人,卢奕面色虽苍白,却无甚萎顿之意。他放心了点,于是不解地问道:“出去做什么?你难道不也想……”
                          卢奕徐徐却不乏坚定地回应道:“今日到此为止,何侠士,先出去罢。”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27楼2015-08-1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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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对你……你们……不是那样……”
                            无心之语触动旧事,始终回避不了那最终的一幕。
                            卢奕仍旧缄默,何实知微微一叹,“……不过你怎么想,总有道理。毕竟我不是你,设身处地似乎……”
                            他们停得久了,随行的兵士不免好奇地站在一旁观望。卢奕知道此刻争执私事实在有失体统,况且两人关系最近缓和许多,又有众多需要携手之处,不该如此当众发作。
                            “不提也罢。”
                            他说道:“我只想提醒你休要妄下定论,苏伐叠先前那些话里疑点重重,暂且多查访几次。我既不想冤枉人,也不愿意牵连无辜者,他的妻子乃是制衡,倘若贸然伤害她,莫说天策府规矩不允,于你到底没有半点好处。”
                            何实知垂首思考,半晌下颌一点,“那就听你的。”
                            两人重新并肩行进,卢奕低低一语,“我真不喜欢看见你这样。”
                            何实知没有回应。
                            “你先回去吧,等我的消息。”
                            “好吧,”何实知出了一回神,恍若随口道:“好快,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
                            离元日也没几天了,卢奕心道,终归又一年的光阴流逝,却不知新的一载将会如何渡过。
                            是依然的平静安和,还是不可避免的波澜起伏?
                            明日还有新的使命,他再不去思量与何实知的关系究竟将行向哪方,变化永远存在,永远不会生出定论。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29楼2015-08-11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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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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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流光是第一次来到长安郊野,为了路上安全与便利,换过男子衣衫乘马而行。她瞧瞧回头打量的唐洛,问道:“洛哥,还有多久?”
                              “快啦,走完这谷地,前头就是咱们要去的小村子。”唐洛冲她开朗一笑,“村里刘婆婆做柴火熏鱼手艺不错,简直能跟城里的大厨比。附近山头长的野猪没骚味,肉干香喷喷的,还有蕨根淘水做的团子,沾点野蜂蜜尝尝可香了……”
                              苏流光笑眯眯道:“唐大哥果然最喜欢四处吃东西。”
                              唐洛正要得意洋洋回答哥哥我当年可是吃遍巴蜀上等酒楼和苍蝇馆子的人,突然一想这不是显得自己太贪吃馋嘴,立马就嘿嘿道:“不是,不是!我不过带你来品味,一尽地主之谊嘛。”
                              苏流光抿唇笑笑,并不拆穿他的谎话,她心内盘算再问点四周景致把事情支吾过去,然而前方路边的小树丛里噼里啪啦一串断枝声响,不知是野兽还是人急匆匆地从这里奔过。
                              唐洛心想附近野猪流窜,大概是白日出来找食物吃,再不然也是附近的村民出来砍柴火。但再一琢磨,顿觉不对劲:那声音急促地异乎寻常,伴和着马蹄的踩踏,有力振耳。况且枝条折断亦是急密响亮,可见来的是一头膘肥体壮的骏马,但村民都不富裕,谁养得出如此的好马来?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30楼2015-08-13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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