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拉上宝珠赌气往巷子里走，她们不敢再冒失推人家门，过了好几家才看到有一户院门大开，阿莲探头往里看看，有位五十来岁的妇人正打屋里出来。
“大娘，”阿莲甜甜的唤一声，边往四处瞧，生怕从哪再窜出条狗。
大娘上下打量阿莲，又仔细看看宝珠。
“我们是小庄的，从这里路过，想喝口水。”阿莲赶紧说。
大娘迷起眼笑了，说：“行啊，行啊，屋里水缸里有。”
进了房门，里面屋分两间，外间一角盘个大灶，另一角支个大案，案边蹲着口大水缸，盖着黑亮的木盖，盖上放着个黄澄澄的大铜瓢。阿莲掀开缸盖舀了半瓢水，一气灌下一半，她把瓢递给宝珠，宝珠也喝了几口。
“大娘，你家就你一个人？”阿莲笑着问。
“还都没下工呢，我先回来做饭。”灶上的锅冒着白气，大娘又往灶里塞把柴。锅缝里飘散开浓浓的玉米糁粥的香气。
阿莲真是饿了，她偷眼看看案上摆放的大馍，终于忍不住说：“大娘，我吃块馍行吗？”

大娘在和宝珠说话，问宝珠是哪村的，听阿莲说想吃块馍，马上把话打住，埋怨上自己，说：“你看我光顾了说话，也没问你们吃饭没有，你们坐这儿等会，饭马上就熟。”
阿莲高兴极了，说：“我们吃块馍就行啦。”
“什么吃块馍，赶上了就在家吃。他们这就下工，你们就在我们这儿吃。出门人别客气，谁背着锅满处走……”大娘说着掀开热气直冒的锅盖看看，又加了瓢水，她在灶边小凳上坐下，拉起风箱，灶火口钻出一团青烟，跟着就吐出火舌。阿莲想起他们厨房里的大灶也是这么冒着火苗，她闻着那熟悉的燃烧秸杆的气味，觉得格外亲切。
宝珠出去抱柴禾，她倒成了自来熟。
“大娘，”阿莲迟迟疑疑的说，“我们……我们还有两个人呢。”
“在哪呢？”大娘歪头往院里看，“你叫他们进来吗。”
阿莲说：“他们在村口呢。”
阿莲和大娘来到街上，远远的阿莲向自刚他们招招手。阿莲真不想叫他们，尤其是自刚，最坏了，饿死他都应该的。
大娘又往锅里倒瓢水，宝珠坐在小凳上拉起风箱。

自刚他们不客气，大大咧咧的走来，可有理是的。他们找个小凳在院里坐下，这时街上传来人声，上工的人回来了。
先进门的是位五十开外的汉子，他后头跟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走进家迎面碰上满院子生人，他们深感意外。自刚忙从凳上站起，嘿嘿笑着，紧催着其其掏烟，阿莲红着脸讷讷无言，不知怎么说好。大娘从屋里迎出来，手里拿把苕帚，一边为男人扫身上的土一边说：“他们是小庄的，打咱们这儿路过，没吃饭呢。刚好赶上咱们饭熟，我就留他们吃了饭再走。”
那人接过其其递过的烟卷夹在耳朵上，挺和气的说：“行啊，行啊，都上屋里坐吧。”
阿莲笑了，不再拘束，亲热的叫他大伯，大伯瞧瞧阿莲又看看自刚他们，说：“你们是学生吧，听你们说话咯咯啦啦的。我们村原来也有两个学生，没住几天就走了。他们叫什么……什么来着。”
“大伯，他们跟我们不是一回事。”自刚笑着说。
“分不清，”大伯笑笑说，“瞧着你们学生都差不多。”
大家都跟着笑。

那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跟大伯十分想象，圆头圆脸的，看来是大伯的儿子。他不说话光傻笑。
大娘给父子俩端来个小瓦盆，里面盛了半瓢水，父子俩蹲在院里洗手。大伯还把头上顶的小手巾拽下，放在瓦盆里沾湿擦脸，那半盆水转眼就浑了。
“你们还没洗吧？”大伯跟自刚说，接着冲屋里喊，“给他们倒盆水。”
“我自己来吧。”自刚跑进屋。
大娘把洗菜的洋瓷盆腾出来，交给自刚，自刚舀了两瓢水端到院中，又回去找大娘要了条毛巾要了块肥皂。阿莲跟在他后面进进出出，气得偷偷跺脚。
“你怎么舀那么多水……你要肥皂干什么……这又不是你家……”阿莲一个劲小声叨咕。
“是大娘让舀的。”自刚瞪起眼珠子，声大极了。
阿莲赶紧住了口，生怕大伯他们听见更不好。

里间屋炕上摆了个小炕桌，大伯和他儿子还有自刚、其其都上了炕。大娘叫阿莲也进去，没等阿莲说话，自刚就在里面拦着说：“叫她进来干什么，她跟我们坐在一起算什么。”
“谁希罕和你坐在一块，你倒想叫我和你坐一块呢。”阿莲狠狠的回敬他说。
大娘拿出一个木制方盘，里面摆上四碟自家腌制的小菜：腌香椿，腌韭菜，腌辣椒，腌红薯杆。中间是一个小瓷碗，里面是桿得细细的盐。宝珠把方盘端进去，又出来帮着端碗。大娘掀开锅盖一碗一碗的盛，宝珠定着眼珠把滚烫的粥一碗一碗往里端，最后，又送进去几个大馍。
伺候完他们，阿莲、宝珠和大娘才各自找个小凳，挨着大灶坐下，灶台上放碟腌韭菜，她们自己拿碗自己舀。阿莲自己捧个大海碗，舀上滚热的粥，放进掰碎的大馍，夹两筷子腌韭菜放在上面，往小凳上一坐吃得满头汗流。
自刚他们在里面边吃边谈。阿莲在外间也跟大娘说起话。大娘说她还有两个女儿，都过了门，这个儿子最小，都快二十了还没说上媳妇，家里穷哇。
阿莲歪头对宝珠微微一笑，宝珠正在听大娘说话，见阿莲看她笑赶紧垂下眼。

宝珠坐在里间屋边，她吃得很少也吃得很慢，她两眼总留意往里看，瞧谁吃完了她就把自己碗放下，进去把别人空碗接过来，拿到锅边添满，再送进去。
大娘吃得也不多。阿莲本来肚子很饿，看她们的样她也不好意思吃了。她把碗里的粥喝尽站起来，把碗放在案板上。宝珠看阿莲放下碗她也连吃几口把碗中粥喝完，学着样把碗放到案上。
“你们再吃点，”大娘客气的说，“怎么吃一碗就够了。”
“我们本来就不饿。”阿莲违心的说。
自刚可不客气，他已经让宝珠给他舀第三回了。大伯在里面叫：“再拿几个馍来！”
阿莲实在忍不住，她走进去。
自刚盘腿坐在炕边，往自己面前大碗里掰馍。别人都吃完了，其其递给大伯一支烟，大伯摇摇手，敲敲烟袋说：“我抽惯了旱烟叶子，抽那烟卷没劲。”
“你怎么还没吃完呀？”阿莲直盯住自刚那张汗脸恨得咬牙，“你怎么吃上没完了！”

自刚笑呵呵的说：“你急什么，你不知道，斋僧不饱不如打杀，这句古话么？”
“那有这么句古话，谁说的？”其其问。
自刚煞有介事的说：“猪八戒。”
大家都笑了。阿莲没笑，气呼呼的眼不离自刚。
“你们学生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大伯笑着说。
阿莲看自刚吃得香，干生气无可奈何，她走上前使劲在自刚腿上拧了一把。自刚立刻装作很痛的样，扯起嗓门叫唤。大家又是一阵笑。
阿莲走出来，听里间大伯问自刚：“她是你的媳妇吧？”
“是的，是的。”自刚回答的很肯定。
阿莲回头喊：“我要是他媳妇，早揪着他耳朵把他扔到街上去了！”

饭吃完该走了，大伯大娘送他们到门口。自刚还在和大伯说：“我们住在小庄村东口，您顺这条路走，没多远就到了。您一定得来，我炒上几个菜，打上二斤酒，咱爷儿俩好好喝两口。您记住了，村东口，没院子，两面破窑洞。您到哪儿老远就能看见，村口还有棵大槐树。您问谁都知道，一说学生住哪儿，都知道。我们哪儿有条狗，它不咬人，它要冲您叫，您踢它两脚，它马上就跑了……”
大伯大娘望着他们走到村口才回去。
该拐弯时自刚站住，掉头仔细望着刚才进去过的那个门，还从村头数了数。
“你看什么哪，还不走？”阿莲催他。
“我数一下是第几个门。”
“干什么，记住了以后还来吃呀。”
自刚嫌恶的瞥了阿莲一眼。

夜已深，月光如水把小路映得亮亮的。自刚走在前面，他忽然摇头晃脑吟起诗来：“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自刚哥念的什么呀？”宝珠好奇的问阿莲。
“听他的，什么三谢，他连一谢都没谢，坐下就吃。”阿莲说得叫宝珠和其其都笑起来。
“你谢啦？”自刚不服气，“你不是也坐下就吃吗，你念首诗让我听听。”
“这有什么，你听着。”阿莲不加思索，张口就来，“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不对，不对，谁请你啦。”自刚打断阿莲说。
阿莲马上改念别的：“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
“不对题，咱们哪喝酒啦。”自刚跟本不等阿莲念完。
阿莲想了半天又念出几句：“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谩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自刚回过头笑阿莲说：“明明是要馍馍，偏说是想喝茶。”
“不对，不对，”阿莲红了脸，急改口，“是我念错了。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枊暗花明又一村，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扣门。”
“哈哈。”自刚朗声大笑，说，“刚才还说我想再去吃呢。”
“不对，不对，我说的不是这个。”阿莲自己也知道越说离题越远了，可又想不出对景的。干脆耍赖不理自刚了。
自刚等了半天，不见阿莲说话，就说：“怎么样，没词了吧，还是我替你说吧。”他嗽了下喉咙，故意装出深沉的样子，说：“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你缺德！”阿莲气得大叫。
其其笑得直弯腰，宝珠虽没听懂，也只顾跟着笑。
“当初就不该叫你，就该让你一个人在村口饿着，”阿莲恨恨的说，“进门就你吃的多，这会又笑话起我了。”
自刚不理阿莲了，晃着身子哼起小调。

26
吃饱了肚子，他们都有了精神，没走出二里路，其其就提议去旁边的一个小村，他说那里还有个学生，他认识，人挺和善的，他知道住哪个门，他来过。大家都同意去，这回不是去吃饭，光说上几句话，估计不会招惹人家讨厌。
他们跟在其其身后，拐下叉路，没走多远就进了村。时间已经很晚，村里家家都关门闭户睡了。他们四人的脚步踏在空荡荡的巷道里声音格外响。路边有家的狗被惊醒，在门后蓦地狂吼起来，撞得门板直抖。阿莲吓得低声惊叫，猜想那狗一定不小，她和宝珠紧紧依偎在一起，追在自刚和其其屁股后，左顾右盼的，注意着路边每个漆黑的门洞，那门洞看去像躲在阴影中，随时会伸出过来咬她们一口。
远近又有几只狗叫起来，很快整个村子响彻一片狗吠。狗天生好起哄，何况这会正是向主人献殷勤的时候。
其其和自刚跟本没把狗叫当回事，照旧摇摇晃晃走他们的。转过来转过去，把阿莲都转迷糊了，终于在其其的帅领下，他们来到了一个小门前。其其扒门缝往里看，高兴的说：“灯亮着呢，没睡。”

其其拍门，院里有了声，有人走来开门。
阿莲抓空小声问其其：“他叫什么呀？”其其告诉她说叫建平。阿莲记住了，她这回不用见面还不熟，先给人家起外号了。
门开了，建平见其其身后站着三个人，尤其当中还有两位女士，深感意外。但很快他就露出笑容，身子往旁边让开连连说请。
进了窑洞，油灯光下阿莲偷偷端详建平：黄色的灯焰照亮了建平的半张脸，在这半张俊俏的脸上，笑容不断的溢出。建平头发梳理得光滑黑亮，他是分头，发迹中有一条很直的缝，阿莲忽然想起在那个村竟顾了看家具，也没留意尼马和马娃儿的发式。她仔细回忆：大概是平头，要不就是秃子，或许也是分头吧。她认为尼马肯定应该是分头，这才能和他那漂亮的家具配套。
建平和气的和其其、自刚说话，也不忘问阿莲几句，他极力不冷淡每一位客人，连宝珠他都很有礼貌的问询到。他谈吐文雅，言语不紧不慢，十分注意词汇的使用，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他的话音是柔和的男中音，让人听起来很舒服。

阿莲坐在建平床边四下里胡看，低头发现建平枕下有本书，她顺手抽出看看书皮，不由得一阵惊喜。这是一本外国小说，是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
建平停住说话盯着她。
“这是你的书吗？”阿莲笑得很美。
建平略有所思的点头。
“借我看看好吗？我看完马上给你送来。”阿莲说后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太唐突。进屋还不到十分钟，就跟人家借书，这也太不客气了。她是太喜欢书了。
“我还没看完呢。”建平干巴巴的说，脸上的笑随之散去。
阿莲没了办法，她跟建平不熟悉，也不能耍小脾气，只好借他们聊天这点功夫，拿上书靠近油灯匆匆忙忙翻看两页。

很快阿莲就被书中的情节吸引住了，不再理会别人这时聊什么，她多么希望他们能聊下去，一个劲聊下去，能说到天亮才好。可恨的是她还没翻上几页，坏自刚就故意咧嘴仰脸，长长的打哈欠，说他跑了一天累坏了，这会儿想回去睡觉了。其其正跟建平说得投机，看自刚不愿坐了他也只好站起告辞。
阿莲咕嘟着嘴，恋恋不舍的把书放回原处。建平直着眼看看书，犹豫片刻还是下了决心，对阿莲说：“要不，要不你先拿去看。”
“真的！”阿莲喜出望外，迅速把书又从枕下抽出。
建平决定借书，他松了口气，久违的笑意又从嘴角浮出，他边送他们出屋，边对阿莲不断叮嘱：别借给别人，别弄脏了，别撕破了，别丢了……
阿莲向他保证了又保证，把书宝贝是的抱在胸前。
建平送他们到街上，扬手告别：“有时间常来，别把我的书弄丢了。”

出了村，自刚低声嘟哝：“小心眼，哪像个男人。”
“就你像男人。”阿莲讨厌自刚说建平。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说吧，这本书是你先看还是我先看。”自刚盯着阿莲手中的书说。
“凭什么，凭什么！”阿莲赶紧躲开自刚，把书抱紧。
“你看了我那么多书，我说过什么。”自刚强词夺理。
“这又不是我的，建平说不许借人。”阿莲跟他争辩。
“这么办，”自刚用商量的语气说，“今晚上我看，明天你看。”
“不，今晚上我还看呢。”阿莲可不能把书给他。
“那好吧，明天我看，说话算话，不许胡赖。”自刚说。
阿莲有什么办法，只好自认倒楣，偏偏碰上这么个不讲理的。
他们也真累了，都想早点到家，最后几里路他们不言不语走得飞快，当看到小庄村口那片枣树林时，他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