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刚在厨房门口踅来踅去不走。他说：“一瓶酒够谁喝，总得再买两瓶吧，至少也得再买一瓶呀……”
月月瞪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挺大的男人碎嘴子。”月月进窑去找其其，自刚也追进去。
阿莲和杏妮手拉手走来。阿莲看到宝珠，跑上两步把宝珠拉过来，让她和杏妮脸对脸，她满心喜悦给她们介绍：“她叫宝珠，她叫杏妮，你们两个谁大呀？”
桃妮在一旁忙说：“杏妮小呢。杏妮，叫宝珠姐。”
杏妮甜甜的叫声宝珠姐。宝珠可高兴，在这里她只有姐姐，现在又多了个妹妹。
月月和其其从窑洞里出来。月月让其其到村里借辆自行车，骑着去公社买东西，这样可以快去快回。月月到底拗不过自刚，同意再买瓶酒。她给其其找了个大挎包，一再嘱咐：“钱给你，你看什么好就买什么，酒可只许买两瓶。”

其其借车去了。月月站在厨房门口若有所思的说：“我再去村里买几斤鸡蛋……可是什么菜也没有，”她往厨房里瞅一眼说，“咱们这儿真是唱戏的喝酒，连一根菜叶也没有。”
宝珠说：“月月姐，我去挖点野菜行么？我在家时老挖野菜吃呢。挖回来用开水烫烫，挺好吃的。”
月月说：“你一说我倒想起来，前两天我在菊婶家见过她们做的野菜饭，我还尝了尝，就是不难吃。”
宝珠去挖野菜，杏妮也要去，她是给她的小兔弄草。阿莲也去，她是好热闹。她们找了两条布口袋，拿了两把镰刀就出了村。
村口就是大沟，那里可是草的世界呀。时光正值晚春，又经过几场细雨飘洒，沟坡沟梁都被密草遮满，郁郁葱葱无边无际，蔓延很远。在沟谷是片片形状各异的麦田，麦子都窜起尺来高，齐刷刷排列在一起，从沟顶上望下去像块块墨绿色的地毯。

三个女孩子像三只撒欢的小鸡，笑着尖叫着张开双臂摆动着，沿沟坡上的陡陡的小路，蹦蹦跳跳一气跑到沟底。
宝珠在地边坡角找寻，不断用镰刀挖着。她告诉阿莲哪是白蒿苖，哪是车轮菜，哪是面条草……她告诉阿莲，这些野菜嫩时能吃，老了就都成杆子了。
阿莲也认识不少草呢，她叫不出名字，但知道哪些草牛爱吃，哪些草割去背到饲养室，饲养员倔力本老汉肯定不要。她经常出工为饲养室割草。
她还跟翠花姐挖过药，她知道那绿茸茸的莎草地下根上的疙瘩叫香附，那怕人的肿手花根上的疙瘩叫甘遂。还有她爱吃的野葡萄，那到了夏秋时节，便挂满黑紫色浆果的大叶草叫龙葵。还有许多，阿莲都记不住了。
杏妮没挖野菜，她看上了坡梁上一片毛茸茸又细又嫩的狗尾巴草，她一把一把抓断草叶往口袋里塞，她是在给她的小兔子准备晚餐呢。

阿莲跟宝珠进了麦田，她们在麦行间发现一大片面条草，草在麦叶的荫护下长得又肥又大，密密麻麻。她们挖了又挖，很快将布口袋装满。麦地里还有，她们没地方放了，只得遗憾的看看麦田，抱上口袋回去了。
杏妮回去喂兔，阿莲和宝珠回到枣树林。其其已经回来，买回一大包好吃的：有点心，水果糖，有又香又酥的猪油烧饼，还有一大包烂熟透肥的酱猪肉。照月月吩咐，他只买了两瓶酒。他把大强给的钱都花光了，不夠自己还添了些。
月月当即安排：阿莲她们收拾野菜，自刚他们去借桌子板凳。她自己把点心、糖块、熟肉，香酥饼，装盘的装盘，盛碗的盛碗，摆了一案板。
杏妮回来了，她帮宝珠阿莲她们把野菜掐掉根，涮掉泥。桃妮已经烧好一大锅开水，她们把洗净的野菜倒入锅内，烫了烫赶紧往外捞，紧捞慢捞一大口袋野菜还是塌缩得只剩了半盆。

自刚和其其借来两张方桌几条长凳，都摆放在阿莲她们窑洞前枣树下。点心、糖块、酱肉、油酥饼，一盘盘一碗碗都摆放在桌上，两瓶酒蹲在正中。
自刚拿起块点心，啪啪的在桌边敲敲说：“其其，你买的这是什么，这么硬。”
其其说：“公社供销社没别的，就这一种。”
“我看看，”阿莲早就馋了，借机会拿起一块点心，她想掰下点，使了好大劲掰下不少点心皮子，她急得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就剁。月月在打鸡蛋，看阿莲的急样子直笑。阿莲把点心剁成几块，自己吃了一块，剩下的都塞进宝珠和杏妮两个妹妹的嘴里。
月月悄悄对阿莲说：“我刚才就想说，是不是把雪梅也叫过来，可总是不好意思开口。今天是大强请客，又不是咱们请客，不知大强怎么想，他们两个平时也没怎么说过话。”
“我去问问大强。”阿莲心直口快的没那么多顾虑。

大强和其其还有自刚坐在桌边开了瓶酒已经喝上了。阿莲过去就问：“大强，我把雪梅也叫来行么？”
“行啊，行啊。”大强笑呵呵的说，他几口酒下肚脸有点红了。
阿莲一阵风是的跑出枣树林，不一会就把雪梅拉来，她们后面还跟着摇着尾巴的黑子。
大强见雪梅来客气的站起让坐，又喊来杏妮让她认识雪梅姐。雪梅拉住杏妮手说：“阿莲刚跟我说的，我空着手被她拉来，也没给你拿什么礼物。”
“没事的，”阿莲在一旁说，“我们也什么也没拿。”
最后两个菜——凉拌野菜，野菜炒鸡蛋，被端上桌，大家入座。
枣树下两张方桌对在一起，一头是大强、自刚和其其他们三个，一头坐满一群小姐妹。

自刚他们喝酒没有酒盅，弄俩茶缸子对付。这时自刚举起茶缸子站起说：“今天是大强和杏妮大喜的之日……”
“怎么大喜？”阿莲非要问。
“当然是新婚大喜，这还用说。”自刚认为很明白的。
“不对，”其其纠正他，“不应说新婚大喜，新婚大喜是要拜天地的。”
“拜天地？这还不容易。”自刚把身边的大强拉起来，又叫，“大丫头，把杏妮拉过来。”
阿莲急忙答应，笑着跑去把杏妮从凳上拽起，推到大强身边。大家都笑着纷纷站起围上前，他们把大强和杏妮拥到枣树边，让他们两个并肩面对枣树站好。
自刚尖起嗓子喊：“一拜天地！”
大强和杏妮规规矩矩向枣树鞠躬。
自刚又喊：“二拜高堂！”
大家互相看看，月月猛的把桃妮推到枣树下，说：“这不是高堂吗！”
“这……这……”桃妮慌慌张张结结巴巴。不等她说出什么，大强和杏妮已经向她鞠下躬去。
“夫妻对拜！”自刚接着喊。
大强和杏妮转过身，弯腰互相碰下脑袋。
“夫妻亲吻！”自刚又喊。
“哪有这么一说？”大强不信他的。
“你不知道，这是新规定，刚实行两个半月。”自刚一本正经的说。
“快亲，快亲！”大家跟着起哄。
大强嘿嘿一笑，张开双臂搂住杏妮狠狠亲了一口，杏妮羞得面颊绯红。
“最后一项：送入窑洞！”自刚又喊。
“应该是送入洞房，”月月笑着说他，“胡喊什么，送入窑洞，还送入山洞呢。”
大家一阵笑。
“就你知道，”自刚不服气，“咱们这里哪来的洞房，咱们这里明摆着光有洞没有房吗。”
大家没再理他们，都坐回桌边。

该敬酒了。杏妮双手捧个茶缸子，大强拿个酒瓶子，边敬边往缸子里倒。其其接过缸子喝了一口，自刚接过缸子喝了一口。轮到阿莲，阿莲也接过缸子喝了一大口，喝得太冲，呛得她涨红脸使劲咳嗽。
月月过来拍打着她的后背，笑着说：“你怎么也那么喝，你以为那是凉水哪。”
阿莲好容易才喘过气来，她说：“我见他们都那么喝，我以为应该那么喝呢。”
酒敬到桃妮，自刚在旁说：“大强，这酒得你敬，你好歹也得说上几句。”
大强从杏妮手上接过缸子，双手捧着，对桃妮恭恭敬敬弯腰说：“姐姐，这两个月姐姐对我多方照顾，我万分感谢。请姐姐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杏妮，好好待她。”
桃妮接过缸子，心一酸差点落下泪。大强到她家两个月，谁都不叫，连她父亲他都没叫过一声爸。今天大强当着众人面实心实意叫她声姐，可见大强对她是敬重的。

酒敬到雪梅，雪梅摇手说：“我可不喝酒。”
月月说：“你接过去用嘴唇碰碰，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酒你不用渴，你的酒阿莲都替你喝了。”
大家都笑了。酒敬一圈，大强回去坐下，跟自刚其其划起拳。
月月说：“甭管他们，他们喝酒咱们吃，各顾各的，最好了。”
阿莲最赞成拥护，她拿个酥饼咬一口，伸出筷子就夹肉。众姐妹也纷纷下手，啃点心，咬糖块，举起筷子夹菜。
雪梅夹了一筷子野菜炒鸡蛋，放到嘴里嚼嚼说：“这是什么菜，吃起来有点苦。”
宝珠说：“是我们从沟里挖的野菜。”
“什么样的野菜，回头你跟我说说，我也挖点。吃着还可以。”雪梅对宝珠说。
“明天我带你去，”阿莲说，“我知道在哪里，就在沟底麦田中，可多了。我和宝珠去时只带了一个口袋，装不下，要不我们挖得还多呢。”

天黑下来，宝珠从窑洞拿来油灯点亮，其其说：“宝珠，我们窑洞桌子抽屉里还有半截蜡，你也拿来点上。”宝珠答应着跑去拿。
桃妮放下筷子说：“我可该回去了。”
“别回去了，”阿莲抱住她胳膊，“今晚住一夜，明天再走吧。”
“我怕孩子不见我晚上闹。”桃妮说。
“姐，都这么晚了，别走啦。”杏妮说，“傻宝有我姐夫呢，没事。”
“是啊，就一晚上没事的。”月月也说，“以后你有空干脆把孩子带来多玩几天。”
“她肯定会来的，”雪梅说，“她妹妹在这里她能不来看望。可惜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哥哥。哥哥再好也不如有个姐姐，什么活都能说。除了妈，姐姐是最亲的人。”
谁也不知道雪梅为什么忽然有那么多感慨，阿莲似乎听懂点什么。

月月说：“可不是，我也只有一个弟弟，老跟我对着干。”
桃妮说：“我和杏妮从小一块长大，这回还是我们两个头次分开。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今后全靠姐姐们多照顾。我虽然离得不远，也不能常来。我们妈走得早，也只有靠我惦记她。杏妮这回离开我，我真有点不放心……”桃妮说得心酸。
自刚满嘴酒气凑过来说：“大姐尽管放心，大强人高马大的谁敢欺负杏妮。”
“要是大强欺负杏妮呢？”阿莲不客气的问。
“他敢，”月月笑着嚷，“杏妮有我们这么多姐姐护着，他要敢欺负杏妮，我们饶不了他！”
大强陪着傻笑。
自刚对桃妮说：“我还忘记给大姐介绍，这位月月小姐是我的爱妻。长得挺好看吧，就是嘴厉害。也就是我受得住，换个人碰上她一天不到底就得让她骂跑。”
月月大恼，杏眼圆睁朝自刚嚷道：“你才喝了几口猫尿，就满嘴的胡说八道。你要是迷糊了就赶紧回你窑里去死觉，别在这儿跟我们胡搅！”
“我没说错吧，”自刚笑吟吟指点月月鼻尖说，“马上就表演给大家看。”
大家笑起来，月月也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夜深了，村里很静。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黑子支起耳朵听听也跟着呜呜两声。
村外，从大沟那边吹来阵阵夜风，枣树在风中枝摇叶动，躲在暗处碎语哝哝。油灯早灭了，那只蜡头在风中摇曳不定，淌了一桌子烛泪。灯已经不用再点，天上浓云散尽，皓月当空，院里一切都洒上银色的月光，到处都洁白如霜。
东西早被吃完，桌上只剩空盘子空碗。没人想睡觉，大家心情都格外好。宝珠烧了半锅水，其其把压箱底的半包茶叶拿出，大家用大瓷碗柒了几碗茶，一个个围坐在桌边，聊天，喝茶，消化食。
大强喝了不少酒，醉了，他拍拍身边的自刚说：“还是咱们哥们在一块高兴，痛快。”他仰首向天哈哈大笑说，“小庄，我又回来了！走时我是光棍一条，回来时带回个好妮妮。”
自刚也有了几分醉意，感叹道：“人生在世，白驹过隙，何必追求那么多。像咱们有众多美女陪伴，月下饮酒高歌，人生乐事足矣。”
其其眯着醉眼看对面那些嬉笑的姐妹们，喃喃的说：“真美，真美，要是能画下来多好，就叫群艳夜饮图。”

雪梅要回去了，她不愿听那几个醉鬼胡说，再说时间也确实太晚了。阿莲和杏妮送她出了枣树林，黑子恋恋不舍围着阿莲脚下转了一圈，跟雪梅走了。
回来时阿莲问杏妮：“为什么你叫杏妮，你姐姐叫桃妮呀？”
杏妮说：“因为桃比杏大呀。”
阿莲想想很有道理。阿莲能和杏妮说到一块，因为她们都有点傻气。
雪梅走后酒席也就散了，大强头重脚轻的被自刚和其其搀到他们窑里，杏妮陪姐姐去四奶奶家睡。
静夜里村街显得又宽又长，姐妹俩手牵手互相依傍着向前走去，月光在她们身后投下两个短短的暗影，悄悄的追着她们的脚后跟。
桃妮总有一丝莫名的悲哀，她们姐妹命都苦，她嫁给了歪巴脸，妹妹跟着大强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妹妹还小，什么都不懂，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大强，可大强又那么不叫人放心。妈妈早已不在，爸爸离得那么远，只有做姐姐的来痛爱关心妹妹了。

桃妮看看身边的杏妮，杏妮这时眼中闪动着喜悦。杏妮在想什么呢，想刚才大家在一起说笑，想她和大强对着枣树鞠躬，或许她什么都没想，只是孩子般的做着一个模糊的梦。
杏妮真的什么都没想，她只是感到幸福和满足，脑海里飘动些甜蜜蜜的憧憬：她有了家，一个不太像样的家，但这是她的家……两只可爱的小兔子卧在笼中，它们会生小兔的……她有了男人，她会跟他好好过日子……她会给他生个小娃娃，一定像傻宝那样可爱……他们的日子会好起来，她是大强的人了，她要跟他一辈子……
四奶奶披衣出来给她们开门。四奶奶已经睡下，这么晚了她以为她们不会回来了。
大强房里连灯都没有，杏妮和姐姐摸黑展开被褥和衣睡下。桃妮没有困意，她睁眼看着漆黑的房顶。她想嘱咐妹妹话，她想说的太多了，让她挂念放不下的太多了。
杏妮眼早睁不开了，她偎在姐姐身边，耳朵里模模糊糊听着姐姐的嘱咐，嘴里含含糊糊唤着：“姐……姐……”很快就滑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