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奥里亚·索迪对着火腿大快朵颐的同时，在北部阿巴拉契亚的山林深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在艰难地跋涉。他们沉默地走在暗无天日的树林中，凭借感官辨别方位和路径，直到一处豁然开朗的山岗处。
夕阳的光辉越过远处的山包洒下来，山林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过了这么久还没有肖尼人的踪迹。”年轻的切罗基人站在小山顶眺望远处，“看来他们离开足够远了。”
他身边矮小的老者蓦然望着森林深处，神情说不上是落寞还是悲伤。
曾经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肖尼人最中意的狩猎场，不许任何一个外族人染指。
“可能他们都到望星桥一带打仗去了吧？”年轻人试探着问。
老头儿点点头，“有可能吧。”他嗓音低沉嘶哑。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年轻人又问：“我们该去哪儿找他们呢？”
老头儿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年轻人。他的身高几乎只有年轻人的一半，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但他眼中的气势却让对方觉得他高大而威严。“你认为呢？射手？你认为接下来该怎么办？”

年轻人垂眸思考了一下，“我们继续前进。我们去望星桥去找他。”
老者点点头，“那么，你就去吧。”
“我？”
“对，你。你一个人。我只能走到这一步了，接下来的路得由你们年轻人去走。”
“……我明白了。”年轻人目光坚定，“您确实不应该再往前走了，但是我还可以。”
老者把所有的干粮武器都递给他，“射手，你知道你背的是什么吗？”
“知道。是切罗基族和肖尼族的未来。”
“也许也是所有土著人的希望。”
“那么我该如何让我们曾经的敌人也相信我呢？”
老头儿从腰带上解下一截断箭交给他，“直接去见岩羊，如果见不到他就去找他的儿子修罗。”
“是。”
“太阳下山了。”老头儿瞥了眼西方，“夜晚是你的领地。”
年轻人束好身上的行李，又握了握那把挂在肩头的硬弓，“童虎，”他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推举我的父亲做委员会主席？”
“他很有威望。”

“但你还没有到该退休的年纪。”
“我得为部落的未来着想。”
“恕我直言，米罗才是部落的未来。”
“不。米罗也有可能是部落的灾难，除非我们到了该和白人决一死战的地步。你的父亲和你才是更适合与白人周旋的人。”
射手看着童虎的眼睛，“真是这样的吗？”
童虎别开目光，“至少现阶段是这样。艾俄洛斯，我也是个有私心的人，如果有机会，我当然希望米罗能接班。但我更是一个父亲，我首先希望他平安，如果在远方有更好的前程那再好不过，但要是将来他回到部落，我得保证他不会为自己、为部落带来灾祸。”
童虎是个精明的人，轮算计部落中没人能比得过他，但艾俄洛斯也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没有问下去。他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行囊，对着童虎行了一礼，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
童虎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点点繁星出现在头顶的天空，眨着清澈冷漠的眼睛俯瞰着人间。

艾俄洛斯又走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的早晨找到了传说中的望星桥。
他站在桥头，看着散落在林间溪畔的一具具尸体。空气中散发着尸臭，苍蝇的“嗡嗡声”吵得他头大。从尸体的情况看，他们死去大约有一天了。现场大概留下了几十具尸体。有印第安人的也有白人的，印第安人来自各个部落，而白人有的穿着美军制服，有的穿着英军制服，还有几个打扮得像是法国佬。周遭草木破坏严重，就连这座有名的石桥也被大火熏得黢黑。可以想象，昨日战况的激烈程度。
艾俄洛斯步下桥头，4月明媚的阳光让他感到寒冷彻骨。
“来晚了吗？”
他踩着浸透了鲜血的泥土，沿着士兵们离开的方向快速前进。他的感官都调动起来，密林中的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记着此次行动的目的，一边追赶一边观察，如果他真的来晚了，那么至少让他找到那个人的尸首才行。
尸体和鲜血的线索断断续续，有时很长一段距离连倒下的草木和野兽的痕迹都不见了，但他凭借从小狩猎的经验和敏锐的感觉最终寻找到下一处战场。

在离开望星桥五公里外的地方，尸首已变得新鲜，有些人身上甚至还留有余热。而且，死去的美国人越来越多，英国人和法国佬的尸首已然不见，而印第安战士的尸体不多，但上面伤口却越来越多，样貌越来越狰狞，身上的饰物和武器级别也越来越高。
艾俄洛斯皱了皱鼻子，他能闻到空气中的硝烟，但是他听不到在周遭的森林中有交战的声音。他沿着被鲜血染红的小溪向前走去，一片开阔的山岗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
这里，应该是最后的战场了。
一个美国指挥官被砍了十几刀，还有几名士兵是背对着战场逃走时被杀的。没有人死于枪伤，散落在地的刀和矛已毁损得不成样子，好几具印第安战士肢体残缺不全，有人嘴巴里还咬着一块肉……
他努力抑制住呕吐的冲动，仔细检查着每一具尸体。这个地方让他十分不舒服，似乎这些惨死的兄弟们都在看着他、指责他、诅咒他……
草丛中一道断断续续的血滴落成的痕迹指向前方。
“？”

他抬起头，顺着那道骇人的血痕向前望去。
山岗上一棵巨大的尖头玉兰树下，一个印第安人倚坐在粗大的树干旁。他的胸前挂着一串兽骨做成的串珠，串珠的下端浸在腹部流出的大片血泊中。他的左肩和右腿都有深可见骨的伤，但他的目光却平静而威严，就像俯瞰他的臣民的君主。
“？”艾俄洛斯呆了呆。他死了吗？他想起童虎对他的描述：嚣张的长发、圆点眉毛和那张比女人还美的脸——即便那张脸已沾满血污，但他还是认出了，这就是岩羊史昂。即便没有这一切——艾俄洛斯想——即便他毁了容，自己也能认出他。这种桀骜不驯和睥睨天下的气势，没有第二个印第安人能拥有。

“岩羊？”艾俄洛斯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内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他活着还是死去。
“岩羊。”他已经走到他身边，但岩羊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艾俄洛斯也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阳光下的阿巴拉契亚山林，溪水快活地唱着歌向山下奔去。曾经的这片山林，是肖尼人聚居的地方。这里没有尸首，只有孩子们赤脚奔跑在溪水中的嬉闹声……
艾俄洛斯眼眶一热，他忙低下头去。然后，他发现，岩羊也在看着他。
“岩羊！”他慌忙蹲下，看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惊喜、没有祈求或是愤怒等情绪，依旧平静如水。
“岩、岩羊，我，我是切罗基部落的。”艾俄洛斯急切地说，他单膝跪在岩羊身边，不知为什么心里紧张得要命，他慌乱地掏出那支断箭，举到岩羊眼前，“是童虎派我来的。”
岩羊垂下目光，看向那支断箭。
“我来晚了。”艾俄洛斯愧疚地低下头。

“……”
“童虎派我来，要告诉你们，印第安人里有叛徒，你们的行踪暴露了。还有，英国人私下里和美国人签订了条约，他们准备抛弃你们了……”他突然一阵哽咽，“对不起。”
岩羊抬起一只完整的手。
艾俄洛斯忙把那支箭放他手中。
他握紧了那支断箭，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微笑。
“请您原谅童虎，”艾俄洛斯说：“他是为了整个切罗基族的利益才这么做的。”
岩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他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就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艾俄洛斯在他身边坐了很久，确定他不会再醒来。他在岩羊的尸体旁想了很多，甚至想过将尸体掩埋，但最终他没有这么做。找不到岩羊尸体的美国人会认为他和他的余孽还活着，他们会更加疯狂地搜寻印第安人并屠杀他们。不仅剩余的印第安人，就是切罗基人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夜幕再次降临时，他对着岩羊和其他勇士们的遗体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了苍茫黑夜。

黎明前的田野，习惯于早起的卡西欧士，走在去往自己葡萄园的路上。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他站住脚，竖起耳朵，环顾四周，没有什么发现，连那个声音也消失了。
“幻听了吗？”他心里想。年纪大了，耳朵也开始不好使了。想当年，他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猎人，百米内一只老鼠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猛地转身，几个黑影跳到了一旁堆着的木头影子里。
“谁？”他暴喝一声：“出来！”
这声大喝像平地惊雷能把人吓得心惊胆战。那团黑影中立即传来了哭声。
“是、是、是我……卡西欧士，你，你……别……”一个伛偻着身子的瘦老头儿从那团黑影里析了出来。
“莱米？”卡西欧士认出了他，“你鬼鬼祟祟做什么呢？去田里？”
“不不不……”莱米看了一眼身后，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牵着一个啼哭的两岁大的幼儿走了出来。女人胳膊上还挂着一个大包裹。
“怎么？你们全家要干什么去？”
“我们，我们想……”莱米一边低下头接过妻子手中的行李，一边低声说：“想去，河那边……”

“河那边？”卡西欧士有些听不明白。
“就是美国人说的，密西西比河西边……”
“你疯了？”卡西欧士大吃一惊，“背井离乡去那个不毛之地？为什么？是哪个美国人敢恐吓你吗？”
莱米的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我们受的恐吓还少吗，卡西欧士？孩子……都没了……”他红了眼眶，“地也没了……”
“部落里不是拨给你们一小块地吗？”
“不要了。”他低着头继续说：“那块地能做什么？种水果卖不出去，种棉花也争不过美国人，种玉米勉强能糊口，但是冬天一到，我们就可能冻死、饿死。您知道，现在，在这里，无论兽皮、棉花、水果还是粮食，价格每年都在降，而且那片土地，紧挨着白人的……”
后面的话他不说卡西欧士也懂。“可是，可是，那里路途遥远，去那里生存远比这里艰难。”
那片黑影中又蠕动出几个人。借着晨光卡西欧士辨认出，他们是部落里最穷困的几家人。

“不会比这里更难了，卡西欧士。”他们说：“大不了死在路上。”
“总还有一种可能。”
“这里迟早会是美国人的，迟早有战争。”
“你们怕战争？”卡西欧士怒目圆睁，“难道多年安逸的生活磨光了你们的棱角，连武器都拿不起来了吗？”
“拿起来又怎么样，卡西欧士？是要对付肖尼人，还是对付其他部落？反正不是对付美国人！”
年轻人的话让卡西欧士哑口无言。
“是啊，是啊，这么多年来，我们受美国人欺负。他们抢走了我们的孩子和土地，逼迫我们签订契约，骗走我们的口粮和钱财，有人为我们主持过公道吗？”
“……”事实上，很多时候，连卡西欧士也不能理解童虎的一再退让。而且，作为管理部落内部事务的副主席，他对这些极端贫困的部众感到无力和羞愧。“会有公道的。”他没有底气地说。
有人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莱米拍拍他的胳膊，“卡西欧士，你是个好人……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卡西欧士无言以对。
东方的天色已蒙蒙亮，几个人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茫茫晨雾中。

黑暗的山岗上，一点红色明明灭灭。
童虎骑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目送着山下几人走入西方的茫茫黑夜。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伛偻的身影缩在兽皮之下显得更加矮小。
西方的天际，最黑暗的地方，一道明亮的流星坠落深渊。
“史昂……”他抬头望向北方，泪流满面。

本章涉及史实：
1、十九世纪初，在佐治亚、田纳西等有印第安人聚居区的地方，种族歧视愈加严重。印第安人通常被认为是低等人，甚至不是人，因此他们的土地理所当然应当属于白人，属于州政府和本州所有白人共有。佐治亚州议会通过决议，佐治亚州对所有有争议领土拥有绝对主权。在内外忧患的压力下，一些贫苦的印第安人率先迁往密西西比河以西。
2、切罗基人是最早接受所谓“文明”教化的部落。他们中的上等人学习英语，皈依基督教，改变饮食和生活习惯，甚至是蓄奴。与白人的交往给他们带来了财富，让他们产生了融入白人圈子并成为上流社会一份子的想法。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土著在与周边白人的竞争下败下阵来，失去土地负债累累。贫富分化日益严重。

参考文献：《泪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