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是的，选择。米罗看向远处起伏的群山。他已经长大了，到了该为人生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像所有的印第安人一样，他脚下有两条路。岩羊史昂在北方领导的反抗声势浩大，但他们与英国联军组成的队伍却一再被美国人击溃，不得不与其谈判。童虎年迈，他对白人总督的妥协最终激起了不满，在新的选举中，他败给了奎因·索迪，后者将与卡西欧士一起决定部落的未来和走向。无论是哪条路，尽头都是黑暗的深渊。米罗绝望地想。
春季学期很快结束了，他和卡妙不出意外地挂科了。
在那之前，卡妙曾劝过他，但没有说几句，卡妙自己先崩溃了。
米罗同情地看着他，作为一个父母兄长都被土著人屠杀，自己却被土著人抚养长大、又爱上了一个同性土著人的白人而言，身份认知的错位足以让他陷入疯癫。
假期开始后，他们都没有回家。卡妙搬到米罗的宿舍，他们喝酒、做爱、没日没夜地昏睡，都不去想那个注定悲剧的黑暗未来。至少，在被人发现之前，他们要做他们想做的事。
窗外，风雨大作。而室内，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成为彼此的温暖和救赎。
一个响雷炸开在窗外，盖住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敲门人停下等了一会儿，等这滚滚的春雷渐渐远去，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后，他才攥起拳，再次用力砸在门上。
“咚咚咚”
房间内的两人从睡梦中惊醒。
“谁呀？”米罗不耐烦地大吼一声，他瞅了一眼窗外。校园里留下的人很少，恶劣的天气，谁会来砸他们的门？
“我去开门。”卡妙顶着一头乱毛，准备下床。
一只手过来拉住他。
他转身，正对上一双深情的蓝紫色眸子。那双眸子愈来愈近，他感到嘴唇陷进了一片温柔的海洋……
敲门声依旧在响着。
那两片嘴唇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我去开门，你别动。”米罗按住他，拿被子遮住他皮肤上落下的红斑，“大概是宿管。”他像一只猫一样灵敏地跳了下去。
门口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艾奥里亚？！”米罗大叫一声。

卡妙从床上坐了起来。
米罗忙把像落汤鸡一样的艾奥里亚·索迪拉了进来，“你怎么来了？”
“终于找到你了，米罗……”他刚想上前与米罗拥抱，忽然看到了他身后正手忙脚乱穿衣服的卡妙，“卡妙，你怎么……”
卡妙尴尬地别开目光。
米罗扳过他的肩，“放假了，校园没有人。我让卡妙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哦。”单纯的艾奥里亚没有多想，不过卡妙在场还是让他有些不快。
米罗拿了毛巾和干衣服给他，看着他换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吗？”
“咳，亚特兰大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谁还有心情准备那些。那个白人总督想用军队镇压抗议，他还想把更小的孩子们送寄宿学校的。童虎和卡西欧士，还有我父亲一起去找他们谈判，据我父亲说当时气氛可紧张了，咱们的人寸步不让，后来他们关起门来谈，不知道怎么那个白人总督，叫艾什么来者？”

“泰特斯·艾亚哥斯。”卡妙说。
“对。他最终让了一步，说十年内部落里没有几个适龄儿童了，也就不用上寄宿学校了。后来人们才散去的。”
提到“寄宿学校”这个词，米罗的心还是疼得缩成一团。
“那你来这里干嘛？”
“看你呀，艾俄罗斯上了黑名单，美国人不准他离开领地——我也是偷摸混出来的。”
“说重点。看我干什么？”
“你假期不回家，给你信也不回。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很危险？部落里的人还以为你出事了。”
“危险？”米罗和卡妙对视一眼，他俩都很茫然。
“有传闻说，白人要把我们迁到密西西比河以西去；还有传闻说，你父亲要蓄300个奴隶，这引起了穷人们的不满——不仅是部落里的，还有周边的白人；还有传闻说欧克斯背叛了族人成了白人总督的走狗；还有传闻说，委员会和美国人订了攻守同盟要替他们去消灭肖尼人……”

“等等等等，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米罗对一堆扑面而的传闻搞得晕头转向，“领地周围有白人？我家蓄那么多黑奴？去打肖尼人？……”
艾奥里亚看白痴一样震惊地看着米罗：“你读书读傻了？”
卡妙碰碰米罗，小声提醒他，“你是不是收到了家里的信？”
“哦。”米罗想起来了，自他来到学校他就没有打开过信箱。上一个学期是因为挂念弟弟妹妹，这一个学习是因为颓废，对所有事务都漠然处之。“今天晚上你先在这里休息吧，我和卡妙去借住一下别人的房间。”
“你为什么不在这里住？”艾奥里亚奇怪，明明卡妙和米罗可以住在一起。
“我们先出去给你找点吃的。”米罗拉着卡妙出了门。
他们先去取回自己的邮件。两个人的私人邮箱里一共有十几封信，当然大部分是米罗的。虽然他的父亲是部落里少数几个可以用英语写信的人，但他也不可能给自己写这么多封。
艾奥里亚一边吃着米罗带回来的火腿和冷鸡，一边看着另外两人面前那一堆小山样的未读邮件。
“这么说，你俩从来不看信？”他有些无语。
卡妙按时间顺序把信排好。但米罗随便从中拣出来就读。

第一封是艾俄洛斯·索迪的。他寄了一些奇怪的符号给米罗，说自己打算要创造切罗基人的文字，询问他的意见。卡妙也收到类似的信，不过里面说的更具体，并以求教的口吻咨询他一些关于语言方面的知识。
“艾俄洛斯要创造文字？”米罗不得不由衷佩服这位切罗基族的勇士和智者。
“唔唔”嘴巴里塞满鸡肉的艾奥里亚鄙夷地斜了他一眼，直到他把食物咽下去才继续说：“你可真是对部落漠不关心！亏我哥还认为你是切罗基族的未来呢！”
“这可是一件大事！”卡妙赞叹，“从此之后切罗基人就有了自己的声音，也有了自己的历史和未来！”
“可不是嘛。”艾奥里亚骄傲地说：“以后人人都能用自己的语言写信，而不是少数人用鬼佬的字来写了。”
卡妙看了米罗一眼，小心翼翼地说：“米罗，我觉得我们应该回领地一趟。”
其他两个人都没有理他。

米罗看着另一封信，眉头越皱越紧。
卡妙见状凑过去，“怎么了？”他瞄向信纸。
看上去似乎是奎恩·索迪的字迹，但落款是康斯坦斯夫人的名字。
“亲爱的米罗：
我的儿子，请原谅你的父亲。我知道你依然对我们蓄养黑奴感到愤怒，但是，孩子，你长大了，应该理解，我们日益年老，管理开垦的十二英亩土地已有些力不从心，即便再加上欧克斯（愿上帝保佑他），也干不完这么多农活。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卡妙他注定会回到他们那个世界去，而无论是你还是卡妙，你们肩上都有更重的担子去承担，那就是整个切罗基人的未来。
童虎已经老了，特别是经历了这么多不堪回首的事情后。但他除了家里的活计，更需要对整个族人负责，对抗四周日益逼近的那个黑影。孩子，有些事我不方便再这里说很多，但是将来无论发生什么，请你一定要相信，他一直都是那个你小时候引以为豪的切罗基勇士！

但黑人不是我们的族人。我理解你，我的孩子，你认为我们不该再去欺压别的人，让别人无偿为我们工作。这是不对的，孩子。人类一直都死这样生存，以前我们和肖尼人、 吉赛罗人和阿帕奇人战斗，俘虏不能放回去，只能杀死他们吃掉或是卖给白人，否则他们还会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会杀死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如果被俘虏，被卖给别人当奴隶至少可以活下来，还可以结婚、生下后代，若是将来立下功劳就可以恢复自由……只要人活着一切皆有可能……我认为这就是人类的生活方式，白人是这样，黑人是这样，我们印第安人也是这样……”
“人活着一切皆有可能。”米罗再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句话，感慨万千。
后面的话都是母亲想让米罗和父亲和好的话。
他惦记着其他的事，关于欧克斯、关于肖尼人的，于是连着拆了好几封，连卡妙也帮着他找，但却设么都没有找到。有一封信是童虎亲自写的，只说了家里的收成和下一步的种植打算，周边美国人的棉花田以及他们对棉花产也的垄断。末了，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题啊什么时候放假。再往前还有康斯坦斯夫人委托人写信来问他生活是否习惯，身体是否健康等，甚至还有艾奥里亚，询问他圣约翰学院的一些情况和报考事项。
“有些事可能不方便在信里说。”卡妙猜测。
米罗看向艾奥里亚。

“别看我，我也不大清楚。”他抹了一把嘴上的油，“不过我父亲和哥哥应该会知道。”
米罗翻了个白眼。现在奎恩·索迪是自治委员会主席，而艾俄洛斯则是部落里的中流砥柱，他们当然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哎，对了，米罗，欣赏没说童虎为什么没有当选自治委员会的主席？”
米罗摇摇头。
“不是我替父亲辩解啊，如果童虎想当的话根本没有我父亲什么事的。但是主，啊，不，童虎先生这次主动提出让父亲当候选人的，还给他拉票。”
米罗皱起眉来，童虎虽然并不是一个权力欲极大的人，但是他对于部落内外的影响极大，而且他也热衷于这个工作。
“难道是因为……”卡妙小心翼翼地看着米罗。
米罗也想到了，三个孩子相继离世的打击足以让一个人消沉。他扫了一眼桌上的信件。这些事那一个男人在信中一字未提。你还有多少事在瞒着我，童虎？

艾奥里亚·索迪对着火腿大快朵颐的同时，在北部阿巴拉契亚的山林深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在艰难地跋涉。他们沉默地走在暗无天日的树林中，凭借感官辨别方位和路径，直到一处豁然开朗的山岗处。
夕阳的光辉越过远处的山包洒下来，山林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过了这么久还没有肖尼人的踪迹。”年轻的切罗基人站在小山顶眺望远处，“看来他们离开足够远了。”
他身边矮小的老者蓦然望着森林深处，神情说不上是落寞还是悲伤。
曾经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肖尼人最中意的狩猎场，不许任何一个外族人染指。
“可能他们都到望星桥一带打仗去了吧？”年轻人试探着问。
老头儿点点头，“有可能吧。”他嗓音低沉嘶哑。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年轻人又问：“我们该去哪儿找他们呢？”
老头儿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年轻人。他的身高几乎只有年轻人的一半，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但他眼中的气势却让对方觉得他高大而威严。“你认为呢？射手？你认为接下来该怎么办？”

年轻人垂眸思考了一下，“我们继续前进。我们去望星桥去找他。”
老者点点头，“那么，你就去吧。”
“我？”
“对，你。你一个人。我只能走到这一步了，接下来的路得由你们年轻人去走。”
“……我明白了。”年轻人目光坚定，“您确实不应该再往前走了，但是我还可以。”
老者把所有的干粮武器都递给他，“射手，你知道你背的是什么吗？”
“知道。是切罗基族和肖尼族的未来。”
“也许也是所有土著人的希望。”
“那么我该如何让我们曾经的敌人也相信我呢？”
老头儿从腰带上解下一截断箭交给他，“直接去见岩羊，如果见不到他就去找他的儿子修罗。”
“是。”
“太阳下山了。”老头儿瞥了眼西方，“夜晚是你的领地。”
年轻人束好身上的行李，又握了握那把挂在肩头的硬弓，“童虎，”他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推举我的父亲做委员会主席？”
“他很有威望。”

“但你还没有到该退休的年纪。”
“我得为部落的未来着想。”
“恕我直言，米罗才是部落的未来。”
“不。米罗也有可能是部落的灾难，除非我们到了该和白人决一死战的地步。你的父亲和你才是更适合与白人周旋的人。”
射手看着童虎的眼睛，“真是这样的吗？”
童虎别开目光，“至少现阶段是这样。艾俄洛斯，我也是个有私心的人，如果有机会，我当然希望米罗能接班。但我更是一个父亲，我首先希望他平安，如果在远方有更好的前程那再好不过，但要是将来他回到部落，我得保证他不会为自己、为部落带来灾祸。”
童虎是个精明的人，轮算计部落中没人能比得过他，但艾俄洛斯也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没有问下去。他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行囊，对着童虎行了一礼，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
童虎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点点繁星出现在头顶的天空，眨着清澈冷漠的眼睛俯瞰着人间。

艾俄洛斯又走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的早晨找到了传说中的望星桥。
他站在桥头，看着散落在林间溪畔的一具具尸体。空气中散发着尸臭，苍蝇的“嗡嗡声”吵得他头大。从尸体的情况看，他们死去大约有一天了。现场大概留下了几十具尸体。有印第安人的也有白人的，印第安人来自各个部落，而白人有的穿着美军制服，有的穿着英军制服，还有几个打扮得像是法国佬。周遭草木破坏严重，就连这座有名的石桥也被大火熏得黢黑。可以想象，昨日战况的激烈程度。
艾俄洛斯步下桥头，4月明媚的阳光让他感到寒冷彻骨。
“来晚了吗？”
他踩着浸透了鲜血的泥土，沿着士兵们离开的方向快速前进。他的感官都调动起来，密林中的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记着此次行动的目的，一边追赶一边观察，如果他真的来晚了，那么至少让他找到那个人的尸首才行。
尸体和鲜血的线索断断续续，有时很长一段距离连倒下的草木和野兽的痕迹都不见了，但他凭借从小狩猎的经验和敏锐的感觉最终寻找到下一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