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法律的诞生
艾奥里亚·索迪的到访似乎是个分水岭。在假期剩下不多的日子里，米罗一改之前的颓丧，开始坐下来认真补课。开学之后，他申请了补考，并在随后的一个月陆续通过了所有的考试。
“米罗，你比其他的印第安人聪明得多，只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必将大有作为。”不管怎样，一直对他寄予期望的老教授还是很欣慰的。
“谢谢您，教授。”米罗学着白人的样子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鞠了一躬，“不过到此为止了。”
“什么？”
“我要退学。”
老教授以为自己年迈耳鸣了，“什么？”
“我要回家。”他看着恩师的眼睛说：“我的族人需要我。”
“你可以回家看看再回来，为什么要退学？”卡妙也大为震惊。
“童虎他们一定在酝酿着什么。卡妙……”他突然叫出他的名字，转身看着他。

卡妙觉得米罗与之前大不相同了，但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年幼的米罗曾经就有这种令人不自觉仰望的气质，因此这种转变不仅不会让卡妙感到陌生，反而让他觉得米罗更有魅力了。
“卡妙，”米罗说：“你一定要完成学业，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卡妙有些懵懂地点点头。说实话，米罗离开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学业。他对未来十分迷茫，感到自己既不属于切罗基人，也不属于白人。
米罗抓住他的肩膀，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卡妙，你一定要完成学业。”他郑重地又重复了一边，“你要进入上流社会，接触到有权势的人。我需要你这样做，切罗基人需要你这样做，所有印第安人都需要你这样做！”
卡妙明白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白人会为土著人发声，那就是你了。”米罗最后说。

米罗回到村子时正值仲夏，玉米像一片绿色的汪洋在阿巴拉契亚山区随风荡漾。那天天色阴沉，童虎到村口接他。没有预想中的责备和诘问，童虎对于米罗退学一事显得十分平静。这让米罗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反而无法出口。
“回来就好。”童虎指指拴在树下的一匹健壮的黑马，“半年不见，它已经长大可供乘骑了。”
米罗微笑着向他当年照料的小马驹走去，身形却在目光触及那匹马一旁的东西时僵住了。
那是一颗干枯的人头，皮肤就像一层黄蜡一样贴在头骨上，眼睛的地方只剩两个黑洞。一头乱发枯草一样垂在脑后。一支尖利的矛从断颈处插入，矛的另一端深深地扎在田埂中。
“那是岩羊史昂。”童虎瞥了一眼那颗人头，翻身上马，“佐治亚州那边送来的。”

“岩羊……”米罗想到了修罗。即便肖尼人一直与切罗基人是敌对关系，但这并不影响他对那位传奇英雄的崇拜之情。“发生了什么？”他努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问。
“岩羊联合很多印第安部落，还有英国人，与美国人开战，战败被杀。美国人把他的尸首切成块，分给各个部落。”
“很多印第安部落？切罗基人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们是开明的土著人，当然站在美国一边。”童虎坦率地回答：“我们出动了二十名勇士，与美国人并肩作战。”
米罗勒住缰绳，“这是你的决定，还是奎恩·索迪？”
“是我。”童虎看着他儿子的眼睛回答。
一瞬间，那双蓝紫色的眸子里涌起惊涛骇浪。但很快，那激烈的情绪消失无踪，就像从未来过。“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他最后说。
童虎看着他的儿子，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难道是一年多的大学教育让他脱胎换骨，还是他终于长大，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印第安勇士。他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眼眶微热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带头穿过一片片的青纱帐。
米罗双腿轻夹，黑马紧紧跟了上去。
夏日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汗水从他们深色的皮肤上渗出。父子俩一前一后默默向远处走去。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一片山岗。山岗的一侧有一个大洞，石头零零散散地落在坑底。这是一个采石场，属于切罗基人所有。采出的石头被白人资本家卖到了大城市用来修建教堂等建筑，但是生意不大好，常年处于半停滞状态。还有一些挖出来的石头堆在路两旁无人问津。
“这里发现了金矿。”
童虎一句话让米罗瞪大了眼睛。在他们的土地上发现了金矿，这本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但在这群狼环伺的情况下，这更可能是灭顶之灾。
“我们不能给美国人以任何借口对我们开战。”
“……”米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谁发现的？都有谁知道？”
“是我们的人发现的。但是白人不知道是不可能的，这只是时间问题。”
“自治委员会怎么说？”

这次轮到童虎沉默了。有人主张干脆请白人来开采或卖给白人，但更多的人担心白人会借机侵吞掉整个领地。无论是哪条路，都注定十分凶险。
“美国人快要换届选举了，这件事你知道吗？”童虎突然问。
米罗点点头。
“不知道新的候选人是谁。”
“不管是谁，白人对印第安人的歧视日益加剧，而且……”米罗抬头望向眼前绵延不尽的土地。
两人的心中都沉重起来。
“白人想让我们迁走。”
“我知道。”
“但他们还没有动手。”
“艾亚哥斯总督是什么意见？”
“他？他当然想完成政府交给的任务，但又怕会激起印第安人的反抗，最好是像现在这样一点点蚕食土地，直到把我们逼走。”

“要是我们不走呢？”
童虎摇摇头，“这要看新政府的态度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年的时间。”
“你们想怎么做？”
“米罗，”童虎郑重地对他的长子说：“今天晚上在索迪家有个碰头会，我希望你能来参加。”

索迪家的会议只有少数几个人参加：奎恩·索迪和他的儿子艾俄洛斯·索迪，童虎和他的儿子米罗，还有卡西欧士和传教士穆·比福布鲁克。从他们的名字和在部落中的地位就可以看出，今天晚上的会议机密且重要。即便是索迪的妻子和他的小儿子都不能参加。他们找了个理由出去了。
“你回来了啊，米罗。”艾俄洛斯随意地和米罗打了个招呼。
“是的，而且不打算回去了。”
艾俄洛斯对于他的回答丝毫不吃惊，“那么卡妙呢？他还好吗？”
“他很好。本来他也想回来的，他尤其想和你探讨新的文字的问题。”
艾俄洛斯微微一笑，“不要紧，以后会有机会的。我已经收到他托艾奥里亚带回来的书了。这对我的事业很有帮助。”
童虎敲了敲手杖，“我们开始吧。”
他们时间有限。现在部落里人心浮动，若是被人发现他们几位掌权者私下里秘密开会，绕开了部落大会和自治委员会，一定会引起不小的风波。

“从哪里开始呢？”奎恩皱起眉头。迫在眉睫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莱米他们搬走了，你们都知道了吧？”卡西欧士率先发话，“临走时他们对我说在这里他们生活不下去了。”
“他们势单力薄，很难单独面对白人债主……”
“你是既得利益者，当然可以这么说。”奎恩的话被卡西欧士打断，后者压着火气说：“你们这些年和白人做生意赚了多少钱？如今你们拥有了农场、葡萄园，还有大量的牲畜和黑奴，可我们的部众呢，很多纯正的印第安家庭越来越穷，甚至丧失了最后一点儿田地。”
“这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而且我们……”奎恩正欲为自己辩解，艾俄洛斯站起来拉他坐下。
“没错。”艾俄洛斯说道：“与白人打交道，我们是受益者。我们从中赚取了钱财。这我们都不会否认。我们更不会否认，还有很多的部众沦为了受害者。与几年年前相比，他们更加贫穷了。这是不对的。因此，今天我们坐在这里，商讨对策。不能让这个趋势继续下去。”
童虎从嘴巴里抽出烟斗，“你有什么建议？”

“美国人之所以能够侵占我们的土地，是因为他们自己制定了法律。这个法律是站在白人的利益上的，受到了所有白人的响应。为了得到法律赋予他们的权利，他们愿意投身军队，以武力来保障维护他们利益的法律的执行……”
米罗抬起头来，他大概知道艾俄洛斯要干什么了，但是他不敢相信。
“可是，”穆·比福布鲁克说：“美国人之所以能够制定法律，首先它得是个国家。”
一屋子的人沉默地看着艾俄洛斯。
“你想说……要我们部落独立建国？”奎恩问。“不行不行不行，一旦我们独立建国，美国人立马会派兵来围剿。”
“为什么不行？”米罗大声反驳，“按照我们和美国人签订的协议，部落所属的土地不属于美国政府，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建立自己的国家。”
童虎摇摇头，“我们一个部落的力量还太小，而且我们一旦建国，美国人就有理由宣战了。”

众人沉默了，美国人之所以还没有明目张胆派人武力夺取土地，除了之前签订的协议外，还有就是切罗基人的部落状态。他们不是一个国家，即便有冲突也是个人或部落行为，或者是部落中某一部分人的行为。
“……如果……”米罗缓缓地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所有部落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国家呢？”
“……这不现实吧，米罗！”卡西欧士斟酌着词句，“这比和美国人成立一个国家更难。”
且不说各部落之间千百年来的敌对和仇杀，他们之间的信仰、习惯、语言等都各不相同，甚至于相互交流和理解都很困难。
“这有什么不现实的？岩羊在北方不也联合了很多的部落吗？”
“但是他们现在在哪里呢？”奎恩反驳，“我们不能走他们的老路。”

“我倒是觉得，”艾俄洛斯在米罗发怒前插话进来道：“米罗说的联合各部落建国倒是一个办法。我们只是建立自己的国家，并不是要和美国人开战。我们遵守彼此之间的协约，因此他们也应该遵守和我们的互不侵犯条约，至少在表面上他们还不至于立即翻脸。你认为呢，穆？”他问一直沉默不语的传教士。
穆·比福布鲁克点点头，“我同意。但是建国是个长久且艰难的事，争取各部落的加入难度很大，而且一旦美国人察觉到危险，一定会撕毁协议对我们开战的。”
“你一定有什么计划了吧，艾俄洛斯？”童虎问。
“我们先不要建国，但要做一些和一个国家一样的事。比如，我们要确定切罗基部落的边界，边界内的领土属于我们部落，受协议保护。我们还得有自己的宪法和法律。美国除了宪法外，每个州都有自己的法律，那么我们部落也得有自己的法律。为了保障法律的实施和保护边界，我们得有自己的权力机构，这个可以在自治委员会的基础上完善，并通过全体部落成员的投票赞成……”
“还要有军队……”米罗含笑说，他仿佛看到了他们的希望和未来。

“我们每一个印第安勇士都是一名合格的战士。”艾俄洛斯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们不再是美国政府的附庸。”
“当然不再是。”
童虎敲了敲烟斗，“我赞同。但是，作为过来人，我想说一句。在完成一切准备工作前，我们得一如既往地遵从美国总督的指示。”
“不是一如既往，要更加虔诚。”穆加了一句。
“对对。”卡西欧士也明白了他们的宏伟目标，“如果我们能成功的话，其他的部落自然会愿意和我们走在一起。”
只有奎恩沉默不语，他想到了很多，比如那些皈依基督教的切罗基人，比如那个表面亲切和蔼实际像狐狸一样狡猾的艾亚哥斯总督。他自幼在白人社区长大，多年和白人打交道的他深知，白人，尤其是白人当权者，远没有印第安人把他们想象的那样单纯和正直。
他们一直讨论到深夜，回家的时候月亮已经沉到了西方的山顶。
“米罗，我有话要对你说。”走在最后的艾俄洛斯小声对米罗说。
童虎对儿子点点头，自己先上马回家了。

他们两个人向着月亮的方向走去。
秋虫的鸣叫声在田野中此起彼伏。间或有几只蚊虫嗡嗡着飞向二人。葡萄园里吹过来带着香甜的凉风，将之前房间里闷热的气息一扫而光。
“也许这么说不太合适。”艾俄洛斯斟酌着说：“但是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米罗看了他一眼，“？”
“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部落急需一位领袖，一位能领导我们走向未来的领袖。”他看着米罗的目光闪闪发亮。
“……”米罗慢慢读懂了他目光中的含义，“我？”他有些不敢置信。
艾俄洛斯坚定地点点头。
“开什么玩笑？”关于成为部落未来的领袖这件事米罗不是没有想过。相反，他从小就梦想着有这么一天。他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也是这一代人中的孩子王。但他现在刚刚步入成年，还是一个新手战士，他自认为资历尚浅，也不知道该如何在白人和部落长老们之间担当起掌舵者的角色。

“这不一样，米罗。你母亲一家已经完全融入部落很多年，更何况你的外祖母是白人的受害者。而我们不同。我的父亲是成年后才到此地定居正经的白人，还和美国人有各种各样的利益往来。他们信任父亲，让他成为自治委员会主席，一是看中了他在部落和白人之间的桥梁作用，更是因为童虎、卡西欧士那些长老们的支持。就像当年万帕诺亚格部落的爱德华·温斯洛一样。但是，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不能承担起改革和变化的重任。我们并不是或者并不全是血统上的切罗基人，很容易被人怀疑动机不纯，而不信任的裂缝一旦产生，就会成为敌人毁灭我们部落的楔点。”
“你想让我来完成你的理想？”
“这难道不是你的理想。”艾俄洛斯和他并肩站在小山岗上，俯瞰着脚下沉睡的村庄。“你和我不同，所有人都会支持你的。”
“你也会支持我？”
“我和我的父母，还有艾奥里亚，我们都会支持你。”艾俄洛斯在他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向酋长臣服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