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罗看着面前过早衰老的父母。如果是之前的自己，他一定会怒不可遏。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后，面对独自负重前进的父母，责备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思绪却飘回亚特兰大的那个校园。无数感染瘟疫的印第安人得不到医治，悲惨地呼号着死去。墙上用血红的墨水记下他们的名字，好让时间不会很快地将他们忘却……
“米罗，”童虎坐在他身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我们家只剩下你一个孩子，你要为切罗基人找到一条生的出路。让以后的孩子们，不要像你的弟弟妹妹们那样死去，更不要让我们的族人像肖尼人一样被白人肆意屠杀。”
米罗抬起头，看着他的父亲。第一次，他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下面被埋藏了几十年对白人刻骨铭心的恨意。

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艾俄洛斯·索迪回来了。他带回了遇难者的名单和生还者的消息。那所学校因为死去的孩子过多而被废弃，大约有两成的孩子成功活了下来。他们去了更远的马萨诸塞州的寄宿学校。艾俄洛斯最终也没能将孩子们的尸骨带回来，但他联合亚特兰大开明的白人一起向政府抗议，最终政府同意他们自己募捐，将那片墓园重建，重新消毒并安葬孩子们的遗骨。在墓园的大门上，刻着他们所能找到的遇难孩子们的名字，而这些，只是所有孩子们很小的一部分。
艾俄洛斯·索迪没有提到的是，他因此而上了美国政府的黑名单，将限制在印第安保留地上不得外出，否则将被立即拘捕。
“爸爸，我最终还是辜负了您的期望。”他对奎恩说。
奎恩没有说话，他只是用力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不，哥哥，你是我们家的大英雄！”
父子俩转过身，看到夕阳下的艾奥里亚·索迪那张坚毅的脸，少年熠熠的目光中满是崇拜的烈焰。

魔玲在每一张写着遇难者名字的纸上压上一朵她自制的干花，然后在夜里将这些信放到孩子父母的门前。听到敲门声的父母走出门，捡起写着他们宝贝名字的那张纸片。没有人嚎啕大哭，也没有人歇斯底里。那天，安静得就像永夜一样。
第三天，太阳也没有出来。天空阴着脸，雪片一片片飘下来。那个冬天的雪，一直下，一直下……

等米罗和卡妙返回学校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春天，已经降临在美国南部的原野上。这里的风温暖湿润，草根树枝上都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年轻的身体蠢蠢欲动，思维也跟着重新活跃起来。
终于勉强通过补考的两人邀请他们的朋友们小聚一下，以庆祝来之不易的及格。
就是在这次聚会上，一个人给他们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那个人是沙加·吉勒特，来自北卡罗莱纳州，是一名议员的儿子，也是神学院的学生。他比奥路菲·钱伯斯还小两岁，却是他同班同学。他是一名标准的天才，也符合人们对于天才的一切想象。他长相俊美、冷漠、出尘脱俗，举止优雅不似人间的生灵，更要命的是他学识渊博，据说神学院的老师都怕上他的课，因为在神学教义上没有人能辩得过他。更夸张的是，不少基督教徒千里迢迢来向他请教教义，据说这让教会很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本来，这么一个人是不近凡人的，但奥路菲却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奥路菲显然是想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好朋友们的，他觉得沙加应该会对米罗、卡妙这样的人感兴趣。

沙加礼貌地和米罗握了下手。
米罗觉得他的手指像冰块一样凉。
他又对卡妙微微一笑，显然他对卡妙很有好感。而卡妙，对于这位传说的人物钦慕不已，露出了小迷弟一样热烈的神情。
这让米罗非常不爽。他一把拉开卡妙，找了个离沙加最远的位子让他坐下。
“米罗·切罗基先生，”沙加开口，他的嗓音像一潭湖水一样清澈，“肖尼人和英国人的联军在北部刚刚被美国军队击败，这件事你怎么看？”
挑衅？米罗危险地眯起眼睛，仰头迎着对方的目光，“若不是英国人怕死逃逸，获胜的一定是岩羊史昂。”
沙加微微颔首，“美国人可以失败，英国人也可以，他们都有退路，因此不必以命相博，但肖尼人没有。”
“在我看来，这正是他们的优势，正因为他们没有退路，才会拼死一战。”
“蝼蚁的意志再强，也不是大象的对手，更何况蝼蚁之间还在互相残杀……”
“你说谁是蝼蚁？”米罗怒不可遏。
“米罗！”奥路菲和卡妙同时拦在他俩之间。

“我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沙加淡然地说。
“呃，你们不要吵了。”一直没有加入他们争吵的尤莉迪丝·凯斯插了进来，“我和奥路菲有消息要宣布。”
其他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
“尤莉迪丝……”奥路菲看着她的目光有些犹豫。
“奥路菲，”她握住爱人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既然已经决定了，就早点儿宣布吧！而且，他们都不是外人。”
沙加皱起眉头。
奥路菲点点头，然后环顾众人，脸上带着含蓄的笑意，“尤莉迪丝已经答应我的求婚了，凯斯教授也同意了！”随着这句话，他目光中幸福的光芒被点燃了。
片刻的沉默后，卡妙和另外两名同学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旁边用餐的几名白人纷纷投来不悦的神情，另外一桌上的一个年轻人已按捺不住站起来，但被他同桌的人拉了回去。
卡妙注意到了其他人的不悦，示意他的伙伴人小声点儿。
尤莉迪丝调皮地吐吐舌头，幸福地挽住奥路菲的胳膊靠着他坐下。

米罗心里百感交集，各种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他隐隐有不安的感觉。
“可是，尤莉迪丝，你不是要先完成学业吗？”卡妙压低声音问。
“我不是这里的学生。而且我觉得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我的秘密……是时候离开了。”
“离开？”
“是的。结婚后我要去华盛顿。父亲为我联系了哈泽德夫人的工作室。你们都知道的，她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女作家，也是我的偶像。”
“我没有听说过她，但一个女人成为作家本身就是件了不起的事！”来自克里克族的印第安同学克修拉说。
“你们打算在哪里举行婚礼？”一直沉默的沙加开口问。
“当然是在教堂里，我和尤莉迪丝都是教徒。”奥路菲回答。
“定下来了吗？”
“没有，我们想请我们学院的老师来主持。”奥路菲憧憬着。

“那我没法儿参加了啊。我不是基督徒。”米罗说。
“你可以来参加宴会，米罗。”尤莉迪丝邀请他，“我们打算在教堂外举办婚宴。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
聚餐结束后，沙加·吉勒特没有乘坐马车，他选择和奥路菲一起步行回宿舍。
“钱伯斯，关于凯斯小姐的事，你真的决定了吗？”当只剩下他和奥路菲、米罗三个人时，沙加突然问。
米罗看向他，蓝紫色的眸子在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是的。”奥路菲回答：“沙加，我知道这会很难，但我决心已定，无论遇上什么，我们两人会共同面对。”
“奥路菲，”米罗难得地同意沙加，“为什么不等等，等你拿到毕业证之后？”
“你觉得我会因此拿不到毕业证？”
“我觉得米罗不是危言耸听。”沙加正色说。他没有说他认为有可能会更严重。
“我想过了。”奥路菲坚定地回答：“如果被开除，我就和尤莉迪丝一起去华盛顿。”
“你的家人也赞成吗？”米罗又问。
“我的父母说会来学校。”奥路菲说：“他们见过尤莉迪丝，他们彼此印象很好。我希望他们来的及参加婚礼。”
米罗和沙加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继续他们的行程。

他们的婚礼遇到了比他们想象中更多的困难。
首先是尤莉迪丝。不知道是谁走漏了婚礼的消息，尤莉迪丝不断地遭受到不明人士的骚扰和攻击。她不能去上学了，但她拒绝离开去亲戚家避难。她的母亲只好陪着她待在家里。
凯斯教授也遭到抵制。一伙儿白人学生到董事会抗议，要求凯斯教授离职。虽然董事会支持学院不对教授惩戒的决定，但还是有不少白人学生通过抵制他的课来抗议。
然后是教堂。他们找了当地所有有名气的教堂，但是没有一家愿意承办他们的婚礼。即便是那些平时看上去并不排斥印第安人的牧师也借故推脱，不愿为他们主持婚礼。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才找到皈依基督教的印第安人社区的一家看上去极其简陋的小教堂。而神学院的教授们也拒绝出席婚礼，只有阿布罗狄·德林克沃特教授同意做他们的证婚人，这一勇敢的举动为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但他不为所动。

最后是学院的学生，那些平日里保持着礼貌的社交礼仪的学生们迅速地分成了两派。大部分的印第安学生团结在奥路菲·钱伯斯的身边为他的不公待遇奔走呐喊，而几乎所有的白人学生和一小部分的印第安学生则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坚决反对这场跨种族婚礼并给予他们最恶毒的诅咒。
于是在这两派激战的校园里，站在凯斯一家周围的卡妙·博维和凯斯家朋友的那一小撮白人就成了最扎眼的所在。
“沙加，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们两个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卡妙曾问沉默不语的沙加·吉勒特。
“说什么？我早已对奥路菲预言过他们的未来，但他们依然选择这条道路。”
“那就支持并祝福他们！”
“支持自己最好的朋友走上不归路？祝福他们注定的悲剧？抱歉，我做不到。”
沙加·吉勒特是个悲观主义者。卡妙一直这样认为。
不管怎么说，婚礼还是在抗议声中到来了。

他们租下了小教堂外面那一小片肮脏杂乱的空地，打扫干净，然后铺上了绿色的地毯。他们本想在大教堂外的草地上举办宴会，但是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不过，尤莉迪丝非常高兴，她亲自设计并购买了地毯、插花。最终在朋友们的帮助下，这里变成了一片洁白神圣的美丽天堂。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天。云雀在草丛中觅食，孩子们嬉笑打闹。新郎和新娘手挽着手出现在教堂门口，一群租来的鸽子呼啦啦飞向了天际。嫩绿的小草铆足了气力从肥沃的黑土中钻出来，彩带迎着春风飞扬起来。但是多年后，人们对于那个婚礼的印象还是白色，白色的地毯、白色的桌椅、白色的礼服和帷幕，甚至是阳光……都是一片白色，纯洁而神圣，就像在幻想而不是真实的场景。
说完结婚誓词后，新人手挽着手出现在教堂门口。阿布罗狄·德林克沃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前去，与新人们拥抱。
“这对勇敢的新人，冲破了世俗的障碍，”他说：“越过了一道道偏见组成的困难，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他们感情坚贞无比，他们的结合本不应该如此艰难。”
现场静了下来，来参加婚礼的都是双方最亲密的人。他们人不多，却都能理解这对新人，对他们的遭遇感同身受。他们聚集在一起，仰头倾听着阿布罗狄用激昂的语调继续讲下去。
“新郎奥路菲·钱伯斯先生是神学院最有才华的学生之一。他本来应该去音乐学院，但善良、爱与怜悯之心让他最终选择要用余生去为上帝传播福音，尤其是我们需要特别关爱和引导的印第安兄弟姐妹们……”

米罗皱了一下眉头，他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卡妙，发现他眼中充满热切的目光。
“而我们美丽圣洁的新娘尤莉迪丝·凯斯女士也是一位不遑多让的才女。世俗的偏见让她不能与男人们一起学习创作，但她的天赋不输于我们在座的每一位男士，包括我。尽管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但她依然执着着自己的理想。也许这只是上帝给予的历练，毕竟上帝将钱伯斯先生带到了她的身边。在以后的人生中，他们将携手共进，不畏艰难。我想没有人会怀疑他们将开创一番光辉的事业。”
沙加·吉勒特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口气，他可没有阿布罗狄这么乐观。
“将来的道路注定铺满偏见、仇恨、嫉妒的困难荆棘，你们准备好了吗？”阿布罗狄轻声问两个人，“你们愿意在余生中，在任何的困难和低谷中，毫无保留地相信对方，不计得失地给予对方自己的一切，手拉手肩并肩地和对方面对一切艰难困苦吗？”
奥路菲和尤莉迪丝十指相扣，他们含情脉脉地看向对方，“我们愿意。”他们的声音无比坚定。

“《独立宣言》说：人皆生而平等。”奥路菲说：“但现实是印第安人想娶一位白人的女孩难于登天，有才华的女孩子想和男人一样读书也困难重重。也许这就是上帝让我们来到这个世间的目的，让我们手拉手走到一起，为我们未来，我们的下一代可以以才华而不是性别来获得工作，以能力而不是种族来得到机会，以爱情而不是宗教来缔结婚约。愿上帝保佑志同道合的有情人都能走到一起！”
人群的欢呼和起哄声中，两人激烈地拥吻在一起。
周围的人也被这炽烈的感情所感染，心中荡漾着难以言喻的激情。
米罗碰了碰卡妙的手。
卡妙的心停了一拍，但是他没有低头去看，他直直地看着人群中央的新人。
于是，那只滚烫的手大胆地握住了他的手。
卡妙看着新娘的花束抛了过来，但他不敢动。
那只手和他的主人也没有动。

婚礼到此结束了。本来他们计划中还会跳舞。但负责安全的印第安同学们回来报告说，红脖子们正在集结，他们不知道在密谋什么。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决定尽快结束婚礼。
“我们一起走回去。”米罗在卡妙的身边说。
他们沿着湖边向宿舍走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还带一点儿凉意的春风迎面吹拂。两个人肩并肩走着，很长时间都没有讲话。
米罗看着湖对面星星点点的灯光，想到在亚特兰大那段地狱般的日子，那时他的世界也是像现在这样黯淡无光。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好像度过了一生来到了另外的世界。他的头脑在夜风中逐渐冷静下来，但身体上的炽烈和思维的活跃丝毫未减。他想到在亚特兰大的时候，他们相互贴身照料，他们相拥着取暖……是那么自然，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卡妙……”他的声音低沉喑哑。
卡妙停下来看着他。
他看到卡妙的眼睛，像初生的小鹿一样纯净湿润，胸膛起伏着，好像在努力抑制住一只不安分的乱跳的兔子。他情不自禁地向前两步。
卡妙没有后退，但目光慌乱地看向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