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妙追了上去，努力把伞撑到他头上。
天渐渐暗下去，雨也没有停的意思。
他们走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裤子和鞋子浸满了泥水而看不出它们原本的颜色。卡妙的心也像这浸透了水的衣物一样愈发沉重。
“米罗，我们回去吧？或者找个人家投宿……好冷……”他重复着毫无用处的话，尽管冷到颤抖，他也没有想过一个人回去。“我们回去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呢？还有什么办法能把那三个小小的孩子带回去呢？哪怕是尸体或骨灰……他们也不会交还给父母……再说这个只会更加刺激到米罗。
米罗站住了。
“？”卡妙没有想到他终于听劝了。“米罗？”
他刚要向前抓住米罗的胳膊，米罗却突然快跑了几步，然后他脚下一滑，跪倒在地上。
“米罗！”
“别……”一句话未完，米罗突然俯下身子狂呕起来。
“米罗！”
米罗的身子无力地栽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霍乱。”戴着恐怖鸟嘴的黑衣医士说：“你们在哪里居住？”
“在……白鹳旅馆。”
“旅馆？那不行。”医生摇摇手上的铃，“必须隔离。你可以到政府开的慈善堂居住，但不能离开那里。”
“那米罗呢？”卡妙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时抽搐一下的米罗，他的口唇边又有污物流出。卡妙连忙用手帕为他拭去。
鸟嘴医士厌恶地后退两步。
两名同样戴着鸟嘴的黑衣男人走了进来。
“把他送到隔离屋去。”医生对地上的米罗一指，“他很幸运。”他对卡妙说：“这个季节霍乱大流行已经基本结束了，有很多隔离屋可以居住。大流行的时候很多人都死在了大街上和旷野里。”

“隔离屋？”卡妙问：“那里有医生吗？”
“医生？”男人笑了一声，“如果在以前，也许可以配一个看护妇给他，但是大流行时大多数看护人都死了。现在能有人收尸就不错了。”
两个黑衣人抓住米罗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就像拖一条死狗。
“不行。”卡妙大叫：“你不能把他一个人关起来！福利特伍德先生，他会死的！我来这里找您是请您救救他，求求您救救他！”
“救他？拿什么救？”
“拿药！对，拿药！看在上帝份上，福利特伍德先生！不，不，看在古勒特牧师的份上，求求您……”卡妙跪在医士面前，向他伸出手。
但医生又退后了两步，“离我远点儿，孩子。上帝知道你有没有被感染。我就是看在我那损人不利己的朋友份上才接待你们的。否则，印第安人……”他又厌恶地看了一眼濒死的病人。
“既然您已经接待我们了，为什么不再发发好心赐他点儿药呢？我们有钱，福利特伍德先生，我们有钱……”卡妙把他们身上的钱都拿了出来。“您就说是我，卡妙·博维得了病，我是白人……”

奄奄一息的米罗听到卡妙的话，用尽全力张开眼睛，“卡妙……”虚弱的声音被一阵呕吐声打断，他感到两腿间一热……
“拖出去！快拖出去！”
“等等！”卡妙大喊着冲过去，“我也去！我不去住慈善堂，请把我们关在一起隔离！”他抱住米罗无力的身体，怨恨地看着冷漠的医士。
“你……感染了你也会死。”
“死？要不是他们，这些印第安人，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去侍奉上帝了！”卡妙将米罗负在背上，向门外走去。
“好吧，好吧。”医士说，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在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药瓶，往小瓶里倒了一点儿什么，“这是给你的份额。给他还是自己留着，你看着办，孩子。不过，以我多年的行医经验，病的这么重，即便吃了药他也挺不过三天。明智的人不会把珍宝倒在垃圾中。”他将小瓶子扔给卡妙。“给他们拿点儿食物和御寒的衣服。”他又对两名黑衣男子吩咐。

所谓的隔离屋，是一所独立在旷野的荒废的破房子。已经腐朽的门窗被七零八落的木板封得死死的。
两名护送者把门破开个口子，将背着病人的卡妙推了进去。
房间内一股腐败腥臭的味道，一洼洼的污水旁边几只老鼠大胆地走来走去。一张破败的帐子挂在唯一的床上，床已朽坏不能住人，只有一堆铺着草的木板堆在墙角唯一干燥的地方。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孤零零立在偌大的房子中央，算是唯一可用的家具。
几只老鼠“吱吱”叫着跑开几步，瞪大眼睛看着这间堪比下水道的石头屋。
身后突然传来“砰砰”的噪音，他转身看到两人又将门口封住，正在钉钉子。
“喂，放我们出去！这里怎么能住人？还有病人，喂……”卡妙冲过去大喊，但两人丝毫没有理会他。
他将米罗靠在墙上，冲过去拍打着门，但门已钉死，他只能从一个空隙中伸出手去，徒劳地想要抓住他们。

“省着点儿力气吧。以后每天会有人从这个缝隙中给你们塞进吃的，一个礼拜后收尸人会过来查看情况。能不能出来，怎么出来就看上帝的意思了。”
“喂……”
两个人迅速跳上马车，老骟马的马蹄声迅速消失在雨中。
风从墙壁和木条的缝隙中灌进来，米罗全身都被污物和污水浸透，颤抖着倒在地上。
辣么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用手抹去他脸上的污水和污物，“米罗！米罗！米罗！”他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胸膛上传来对方身体上骇人的温度。他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狼狈不堪的米罗。在这令人绝望的一切中，唯一令他感谢上帝的是他留下来和米罗一起，否则把现在这个状态的米罗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根本不可能活到三天，能挺过晚上就是奇迹了。
卡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把米罗放在地上，打开医士送的包裹，里面有一张毯子和几块发霉的干面包。他将毯子铺在稻草上，将米罗拖过去，脱下他湿透的衣衫，用自己的衬衣将他身体擦干净，用毯子包裹起来。然后他站起来环顾四周，房间内阴暗潮湿，一片狼藉。他搜索了房子的每个角落，在楼梯间找到一个带豁口的破碗和半只锅，又找到黑乎乎一团似乎是破旧的棉絮样的东西——这也许是上个死者留下来的。在灰烬里有些没有烧透的干木头，老鼠洞中又掏出了一点点麦粒。这是他在房子里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了。

米罗突然一声呻吟。
卡妙立即冲了过去。
毯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冲上去一把掀开，几只老鼠抱头鼠窜。卡妙看到米罗身上已被咬得鲜血直流。他心中一痛，加上多日来受的委屈，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米罗因为疼痛而清醒过来，他看到了卡妙。“走……”他虚弱地说。
“？”卡妙抹了把眼泪，看到米罗醒了过来，“米罗！米罗！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米罗的嘴唇又动了动，他执着地看着卡妙，蓝紫色的眸子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卡妙忙伏上去认真听，“什么？”
米罗的手无力地推着他，“走……离开……你，走……”
“走？”这次卡妙听清楚了，“能上哪里呢，米罗？我们被锁在这里了。只有你和我……”
米罗眼眸中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红潮漫上两腮，他的身体快被地狱之火烧干了。

“不！米罗，坚持住！”卡妙慌乱地叫起来，“坚持住！我会带你回家！上帝啊！圣母玛丽娅，请救救他！”
米罗突然狂呕起来，但这次他只发出可怕的干呕的声音，却连胃液都呕不出来，只有全身剧烈地抽搐着。
卡妙呆呆地看着病人发作，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药！对，药！”他突然抓住一根稻草，双手颤抖地把身上的一切都抓了出来，最后他抓住了那个小小的瓶子。
米罗发作过后，虚脱一般趴在“床”上，只有四肢偶尔抽动一下。
卡妙扑过去，将他小心地抱在怀中，“米罗，米罗，听话，把这个咽下去，乖……”他拔开瓶盖，将一小瓶药都灌进米罗口中。
米罗喉咙受到刺激，又想呕吐。卡妙忙捂住他的嘴巴。米罗被呛到，脸憋得通红，“米罗，米罗，咽下去，咽下去，咽下去我就带你回家！”他的眼泪滴在米罗脸上。

米罗睁开眼睛，似乎看到了他的悲伤。他瞪大眼睛用力咽了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卡妙就那么抱着米罗，机械地用手按住他抽动的四肢。
米罗身上热得吓人，他一直口齿不清地喃喃低语。
光线暗下来，夜幕降临。卡妙的目光扫到脚下，之前被自己丢下的东西。一个火石，几枚硬币，还有烤肉、面包和大半壶水……这是他们之前去寻找米罗时随身携带的。他眼前一亮，伸手去过水壶，打开盖子，喝了一大口清水。他有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此时嗓子几乎冒出烟来，但他舍不得咽下去，他把那口水在口腔中含热，然后一点点吐给米罗。米罗干裂得淌血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把水慢慢咽了下去。这样喂过三口水后，他抱着米罗等了十几分钟。房间里已全黑了下来，阵阵寒风从缝隙里灌了进来，卡妙才惊觉自己只穿着一件半湿的外套。
他摸索着拆了那架半塌的木板床，又撕了一块帐子引火，总算在距离“床”几步远的一块稍干的地方生起了一点火。为了节俭，每次他都只烧一块木板。

过了一会儿，米罗没有呕吐，虽然依旧呻吟不停。卡妙拿出自己的干面包，放在嘴里咀嚼，和着清水一点点喂给米罗。忙完这些后，他顾不得自己吃东西，忙把那只破锅和碗用漏进来的雨水洗净烧干，然后找了一处破损的屋顶，在下面接水。
晚上，米罗又开始上吐下泻。每次发作过后，卡妙都细心地给他擦干净身体，给他喂水和面包，最后再拿根木板烤干弄湿了的毯子和衣物。周而复始，不知道多少次后，米罗睡了过去。卡妙又累又饿，却不舍得喝宝贵的清水，而是趴在墙壁裂缝处吮吸了几口雨水解渴。他看着已经发霉的干面包，饥不择食地啃了几口。坚硬的面包像石块一样，很快他口内一阵血腥味弥漫。老鼠又吱吱地跑了出来，大胆地盯着他手中的食物。多日不眠不休的卡妙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这几天来他经历的一切就像是生活在地狱之中。
天快亮的时候，米罗发作起来。他直挺挺躺在床上，四肢抽搐，发出恐怖的声音，粘稠的液体从他嘴角和鼻孔中流出，卡妙闻到一股药味。
“不要，米罗，不要！”卡妙疯了一样抹去他脸上的污物，哭喊着他的名字，“米罗！米罗！我们一起来的，你不能一个人走！”他觉得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忍受下去。

回光返照一般，米罗向他看过来，“安娜……”他嘶哑的嗓子里挤出一个名字。
“什么？”卡妙瞪大眼睛惊恐得看着他。
“安娜……”他向虚空伸出手，“不会让你一个人……查理……威尔伯……要好好锻炼……”
卡妙的身体颤抖起来，“不要吓我，米罗！不要吓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看着我，看着我，米罗！”他捧着米罗的脸向自己转过来，“我是卡妙，卡妙啊！”
“卡……妙……”米罗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卡妙……”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米罗闭上了眼睛，“妈妈……火，我要火……地下好黑……好冷……”
卡妙不知所措。
“安娜……”他又睁开眼睛，“卡妙……威尔伯生了火……我们……去，那儿……”
“不不不，米罗，别去！”卡妙抱着他跪在地上，“安娜，威尔伯，求求你们不要带走他！安娜，你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妹，要保佑他、保佑他度过难关……哦，圣母玛丽娅，伟大的慈母，请给予您的孩子米罗力量和勇气，让他感受到您的温暖和庇护，我愿……”他不停地祈祷，把他小时候曾背诵过的祷词一遍又一遍地说，同时将米罗紧紧抱在怀中，就像一个害怕抢走珍宝的孩子。他一直祈祷一直祈祷，直到昏死在“床”边……

卡妙是被一阵噪音吵醒的。他动了动，看到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门上的缺口塞进来。
他吓了一跳，猛地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搂着米罗睡着了。
米罗的呼吸微弱但匀称，似乎睡得很沉。卡妙抬手抚向他那因痛苦而紧锁着的眉头，惊讶地发现他的体温似乎不如昨天夜里那么高了。“米罗……”卡妙把手掌贴在他额头上试了试，心里渐渐升起了希望。
那个被塞进来的是另一块黑乎乎发霉的面包，又硬又有股异味。但这就是他们两人一天的口粮。
一开始，卡妙只把带来的食物和清水喂米罗，而自己就着雨水啃食丢进来的硬面包。但很快他发现，食物供两个人根本不够，还要处处防着老鼠来抢。他只好把发霉的面包拴在身上，只有在饿极了时才咬上两口。

“米罗，你要快些好起来。”他伏在米罗身边柔声说：“你看，还有很多面包等你来吃。”他把烧好的热水冷下来，一口一口地喂给米罗。
米罗睁开眼睛看着他，虽然还没有力气说话，但看得出来他的神智开始回来了。他不再吐泻，开始感到口渴和饥饿，尽管烧还没退，但抽搐减轻了。他努力地吞咽着水和面包，卡妙都快接不上那么多雨水了。
为了保证卫生，卡妙把发霉的面包掰碎，用雨水浸湿，在锅中一齐煮开成糊糊状，再喂给米罗。
吃到热乎乎的面包粥的米罗感到体温和气力在一点点地恢复。更让他安心的是，在这个黑暗阴冷的所在，他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卡妙明媚的脸，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就是大地母亲孕育的希望之星，在他曾经干涸的生命之河中重新注入生机。
“卡妙，你为什么哭？”米罗觉得自己的心被泪水伤到了，丝丝疼痛。
卡妙没有说话，他紧紧抓着米罗的手，就像找到了遗失的珍宝。

又过了三天，米罗已经能够扶着墙壁缓慢地走两步了。那些老鼠们似乎害怕米罗，它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出来。
雨停了。卡妙从缝隙中看着外面薄薄的云层发愁。不下雨，水怎么办呢？他的目光落到地上一滩滩的污水上，突然一阵剧烈的恶心……他咬牙强忍住，心中的恐惧席卷而来，一直最害怕的事终于来了。他快步走到另一间小房间，趴在地上干呕，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卡妙？……你在哪里？你怎么了？”米罗听到声音不对，他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没什么。”卡妙出现在门的地方，脸色苍白地向他微笑，“面包太干，噎到了。”
“哦。”米罗没再追问。
“我……我去方便一下。”卡妙说。
“嗯。”米罗背过身去。
卡妙又走到那边小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他小心翼翼地用碗把污水上层收集起来，用锅煮开，又收集到他们随身的水壶里，又找了一根竹竿小心地抽打屋顶的瓦片，瓦片上的积水纷纷落下，他就在下面用棉絮接住，再一点点拧在锅里。这一整天，米罗都在看着他忙碌。但是一整天他都没有胃口，一停下来就冷得发抖。

第二天，也就是他们被关进来的第六天。卡妙是被一阵剧烈的绞痛痛醒的。他捂着肚子大汗淋漓，强烈的恶心感让他感到眩晕。最坏的设想被证实了。他蜷缩在墙角默默忍受，眼角瞥见“床”上的米罗还在沉睡，呼吸平稳而有力。
门口又有声音传来，一块干面包“啪”地掉在地上。
他想开口要一点水，却疼到没有足够的气力喊出来。等他终于扶着墙壁赶过去时，送饭人已经走远了。他看着地上那块发黑的干面包陷入了沉思。昨天米罗胃口大好，把剩下的面包全吃了，水也只剩下一点儿。他盯着那块面包许久，脑中闪过很多个片段。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将欲望咽下去。现实对于他很清楚了：他已经感染霍乱，恐怕不久于人世。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没水没药，他不可能活下去。既然如此，那么何苦还浪费食物和水？米罗刚走出鬼门关，还很虚弱，他需要这些来帮助他恢复。而且，明天，收尸人就会到来，到时候康复的米罗会被放出去，而感染的自己将会继续留下……不，也许因为还有一个感染者在，米罗也不会被放出去……他会非常恨我吧？卡妙想，他又想到感染这可怕瘟疫后的惨状……他全身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