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他如此自信。阿布罗狄·德林克沃特是圣约翰学院的传奇，不仅仅在于他渊博的学识。在见到他本人之前，卡妙和米罗都把他想象成了一名严肃认真，或许带着夹鼻眼镜的白胡子老头儿，因此在第一次见到本尊时，他们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于第一堂课他讲了什么他们完全没有听进去。与他们想象完全不同的是，这位教授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一头湖水样的长发和一张比女人更明媚的脸。他声音温和，脸上永远挂着笑意，即便是在探讨严肃的学术问题时也是这样。他鼓励学生们发表不同的看法，哪怕是挑战权威，然后让不同意见的学生们展开辩论，运用他们所学的和一些普世观点，而他自己只在旁边加以引导。他对少数族裔尤其宽容，也不避讳现实世界种各种尖锐的矛盾。比如他就曾让米罗在课堂上讲出印第安人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并在唯白人至上的学生们对他发起攻击时主持公道。他曾经说过，不要怕把黑暗和伤口展示给别人看，也不要怕面对敌意，只有将对方的暴行放在阳光下，才有更多仁慈善良的人发现真相而不被蒙蔽，才有更多的人努力思考人文的真正含义，帮助人类做出正确的选择，这才是人文哲学的正确打开方式。这是米罗第一次对一个白人产生了敬意。
不仅仅是在学生们中间，即便是他的同僚也对德林克沃特教授评价很高。但即便是这样一个人，也会受到攻击和投诉。就在他公开为印第安人发声的第二天，学校理事会就架不住投诉和抗议严厉警告了德林克沃特。不过他本人倒很淡然，他曾私下里对他的好友说，红脖子的死亡威胁他都收到过，何况只是小小的警告。他依然如故。

以上，是周六的份额。下次更新在周一。

“德林克沃特教授的话……”
“即便是德林克沃特教授也有办不到的事。”米罗打断卡妙的话。
“米罗，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而凯斯教授是一名开明的……”
“真心相爱就能解决一切的话，自古以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殉情了。”
奥路菲一直压抑在心底的阴翳浮了上来，“你说的对，米罗。”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印第安人和白人……就像两个物种……”
“奥路菲……”尤莉迪丝握住他的最让他不要再说了。
“你们太夸张了，”卡妙说：“跨族群的婚姻肯定会有很大阻力，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白人和印第安人不是走到一起了吗？奥路菲，你不就是跨族群爱情的结晶，艾俄洛斯兄弟俩的父亲也是来自东海岸的白人……”
“那不一样。”尤莉迪丝姣好的面貌带着凄美的微笑，“那是在北方的印第安人聚居区，而这是在南方，而且他们都是白人男人和印第安女人……”她苦笑一下，“真没想到，在这一点上，印第安人比我们更开明……”
“这有什么区别吗？”
“这么说吧，卡妙。”奥路菲给他做了一个不确切的比喻，“当你爱上一个男人就能体会到了。”
卡妙想到那些被烧死在十字架上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米罗虽然为他的朋友们担心，但他有更担心的事。
十一月初的时候，阿布罗狄·德林克沃特教授组织了一次对于贫困的土著学生的捐助，作为志愿者米罗一直心不在焉。
“怎么了，米罗？”教授关心地问：“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米罗勉强笑笑。
那些穿民族服装的学生们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们。如果按照童虎夫妇的期许，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出来上大学，但是自从上了寄宿学校，他们的人生轨迹改变了。
阿布罗狄看看他又看看那些来捐款的学生们，“想家了吧？”响应捐款的学生寥寥无几，大多数是同是土著的印第安学生。
米罗低下头，突然一个想法窜入脑海，在他深思熟虑之前就蹦出了口：“教授，我想请假。”
“？”阿布罗狄那双清澈的湖蓝色眼睛向他看来，仿佛一下子看穿了他的灵魂。

“我等不到圣诞节假期了，我的亲人都在亚特兰大生死未卜，我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去打听消息的人失去了踪迹，而我的部族也没有回信。我听说北方爆发了瘟疫……”
“那是上个月的消息了。”阿布罗狄安慰他的学生，“现在差不多结束了。”
“但他们依旧没有消息！教授，……”米罗压低声音上前一步，灼热的目光让阿布罗狄也不想与他对视，“您能不能帮忙……”
“你的学业……”
“我会加倍努力补上的！”
“学校的规定……”
“所以才要拜托您！”
阿布罗狄背过身去走了几步。他明白这种心情，他也曾有亲人死于瘟疫。但是，印第安学生一旦被抓住……“下周我要到华盛顿去交流，需要一个助手……”
“教授！”米罗抓住他的手，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
“但是不能被抓住。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不能连累学校。”

卡妙听说后，立即表示要和他一块去。
“不行。你在学校，有什么事可以为我掩护，有消息也可以第一时间告诉我。”
“这些奥路菲都可以做。我是白人，有些事情我出面比较好，而且还可以以先父博维先生的名义来活动。他有一些故友可能仍在亚特兰大附近传教。”
奥路菲和阿布罗狄也赞成这个主意，尤莉迪丝甚至表示必要时她可以替他们签到。
于是，就这么确定了。阿布罗狄·德林克沃特教授带了两名学生做助理，美其名曰培养学生的辩证思维和世界眼光——去华盛顿交流，中途应邀在亚特兰大大学做了一场演讲。

卡妙·博维清晰地记得，那天下着大雨，但他和米罗都没有带任何雨具。他们冲进了当地印第安社区的教堂。米罗当着牧师的面揪住了在这里祈祷的艾俄洛斯·索迪的领子。
“原来你已经皈依了基督教，你这个叛徒！”他抓起一旁的铜制烛台打了过去。
“米罗！米罗！米罗！”卡妙从后面架住他，和牧师两个人一起把他们拉开了。
艾俄洛斯整整衣衫，“米罗？你发什么疯？我本来就是基督教徒，我们全家都是。你不知道吗？”
“艾俄洛斯……”卡妙拼命向他使眼色。
“但这不影响我是个印第安人，事实上这个街区都是皈依基督教的印第安人！”他掷地有声地说。
“你们已经拜倒在异教神的脚下了，还好意思说是印第安人？”米罗向他咆哮。
“米罗，米罗，米罗，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卡妙连忙打断他。
“……”
“愿上帝宽恕他，无知的孩子……”牧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呸！让你们的上帝见鬼去！”米罗不顾周围愤怒的目光，质问艾俄洛斯，“族人让你来亚特兰大，就是为了在教堂里跪拜你的上帝吗？”
“米罗，你以为现在在干嘛？”艾俄洛斯针锋相对，“看看今天是在干什么？”
卡妙和米罗这才注意到，周遭一片肃穆的黑色。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在寄宿学校死去的孩子们祈祷，”牧师说：“不管他的肤色和种族，让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
“安息？”这个字眼像引爆了他脑海中一直惧怕的那枚炸弹，米罗的脸色变得惨白无比，“你，你是说……他们，他们死了？……”他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几乎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们最好到后面谈。”艾俄洛斯抓住他，牧师带领他们从一侧的小门进入后面的走廊，那里有一间类似于忏悔室的小房间。
“艾俄洛斯，你快告诉我，孩子们怎么样了？”牧师刚关上门出去，米罗就抓住艾俄洛斯的胳膊，几乎要把他的胳膊掐断。

“有很多孩子死于瘟疫。”艾俄洛斯努力忽略掉胳膊的剧痛，心情沉重地说：“我们没能拿到所有的遇难者名单，但是我看到了查理的名字……”
米罗的手滑落下来，他身子晃了晃，一瞬间周遭一片死寂。等他再次恢复意识，他感到一个人在使劲晃着他，拼命地喊着他的名字。
是卡妙！
“查理他……”
卡妙的脸上涕泪横流。查理和威尔伯几乎是他帮着带大的，他们就像他的亲弟弟一样。
“米罗……”艾俄洛斯抑制住内心的悲痛，“我早已写信回部落，但我想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看了名单，我们部落有五个孩子，这还不是全部……”
“威尔伯呢？他怎么样？”
“！”艾俄洛斯很震惊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卡妙看他这副样子，立即有种不祥的预感，“说话呀，艾俄洛斯，你见到威尔伯了吗？他怎么样了？”
“他……他在几年前已经去世了……”
房间内陷入可怕的静默。

米罗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艾俄洛斯，就像濒死的野兽盯着杀死它的猎人。
过了好一会儿，艾俄洛斯才拍着脑袋，幽幽地说：“夏天的时候我就写信给童虎了，你应该能够……”
米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夺门而出。
卡妙向着他离开的方向走了两步，却似失却了力气一般跪倒在地。
艾俄洛斯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该追出去还是先照顾卡妙。末了，他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嚎啕大哭。

疯狂的米罗像一只受伤的豹子一样在雨中狂奔。天亮的时候他找到了那所传说种的寄宿学校，黑魆魆连成一片的拥挤校舍，生锈的大门和铁锁，从墙角垄沟流出的肮脏的水流。隔壁就是垃圾场，在黎明的曙光中就像一头吃人的巨兽。他冲上去疯狂地砸门，没有人出来，他又抓住铁门使劲摇晃。血顺着门往下淌，但他感觉不到疼痛。最后，听到响动的一个人探头出来。
“谁在那儿？”
米罗以超过人类极限的速度扑了过去，一把将那人拽了出来，按在泥水中。
“孩子们呢？”他咬牙切齿地问。
那人觉得抓住自己的是一头即将把自己撕碎的噬人巨魔，吓得立即尿了裤子，“死、死、死、死了……”
“全死了？”
“不不不不不……剩下的被隔离了，在教会、教会的……”

“尸体呢？”
“啊？”
“孩子们、死去的孩子们的尸体埋在哪儿了？”
“烧、烧、烧了……”
米罗发出一声野兽样的怒吼，血从他的嗓子中喷涌而出，又顺着唇角滴落下来。“校长、理事会的人呢？”他嘶吼着，声音已经不像人声。
“跑、跑、跑、跑……我只是，只是看门、看门人……”那人闭上眼睛，全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米罗的十指扣进他的肩膀，努力平息了一下胸中滔天的恨意，“骨灰呢？之前夭折的孩子们呢？”
“后、后山……”

米罗跳进了围墙，用他血红的十指扒着泥泞的土地，一具小小的白骨出现在泥水中，红色的雨水堆积在它周围，像是又长出了血肉。从它的长度看，大约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一个原本该躺在妈妈怀中的年纪。
“安娜……”米罗挖出了骷髅，把它狠狠扣进怀里。
墓园的大门突然打开，一大群男人拿着棍子、铁锹冲了进来。

本章涉及史实：1、为了同化并吸纳印第安人的精英人士，美国的战争部曾资助部分品学兼优并接受白人文明的年轻人去美国大学学习。
2、关于寄宿学校，可参照北美发现的多处学校遗址的新闻。

第六章 瘟疫
治安所的门打开了，浑身是伤的米罗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艾俄洛斯·索迪和卡妙·博维等在外面。
他被关了五天，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艾俄洛斯和卡妙也在外面跑了五天，艾俄洛斯动用了他在本地建立的所有关系和人脉，而卡妙，他厚着脸皮去查找当年和父亲曾在一个地区传教的传教士……但是他们微笑的力量遇到真正的当权者时都显得微不足道。然而，就在他们快要绝望时，米罗却突然被放了出来。
雨，依旧在下，但雨丝已变得迷蒙稀疏。
“米罗，我要走了。”艾俄洛斯对他说：“我得为还活着的那些孩子继续争取。哪怕只剩一个，哪怕不是切罗基族的，我也要去争取。”
“……”
卡妙把雨伞移到米罗头上，被他一把推开。
他继续向一片迷茫的旷野走去。
“你去哪？”卡妙问。
“……”他的目光中一片死寂。那个永不服输的骄傲的印第安勇士似乎已经死去了。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铅灰色的前方，继续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