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世界
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坡上，一个七八岁的土著女孩双手捧腮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她的头上插着鲜艳美丽的羽毛，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贝串成的项链。冬日温暖的阳光在她的脚下铺开，一直延续到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上。
在百米开外的草地上，两个少年正在你来我往地战斗，武器相交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小女孩就坐在石头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比试。
三天前，一个来自南方自称是切罗基族勇士的卷发少年来到这里，要求向肖尼族最负盛名的勇士发起挑战。肖尼族最负盛名的勇士当然是他们的酋长岩羊史昂，但史昂到先知镇参加其他部落的会晤去了——即便他在，他也不可能和一个毛孩子做一场毫无意义的比试——不过他的孩子们还在，尤其是他的儿子修罗，这个被当作史昂继承人培养的同样不服输的少年。
修罗是神话中恶鬼的意思，他也因此被称为恶鬼修罗。他时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目光凌厉，出手狠辣。从小他就跟随父亲与美国人及其他部落战斗，并在战斗中完成了他的试炼和命名。那天他正在洗刷自己的坐骑，听到这个陌生少年的挑战后默默地走了出来。

“岩羊不在，你可以先试试我的剑。”他缓缓地抽出自己的长剑。
“好兵器！”米罗由衷地赞叹道。土著人很少用剑，但这把剑一看就不是凡物。“你是谁？”他问。
“我是岩羊的儿子，恶鬼修罗。”
挑战者指指自己，“米罗。”
于是他们开始比试，从山林的边缘打到河边，又从河边打到山谷。
因为美国人的围剿肖尼族人数不多，大多数聚居在先知镇，剩下的青壮年追随着史昂东奔西走。留在这片他们传说中的狩猎场的人不多，因此来围观的孩子也很少。他们战斗了一天又一天，到第三天早上，就只剩下修罗的妹妹潘多拉还在给他们加油鼓劲了。
太阳渐渐西斜，两个少年终于筋疲力竭。他们脚步凌乱，抡起的拳头也都软绵绵的了。
潘多拉满意地拍拍手站起来，“开饭喽~~”她打开随身带来的小篮子，里面是她在森林里摘的野果。
伴随着她这一声甜美的呼喊，两人顿时瘫倒在地。
这三天的时间里，除了吃饭、睡觉他们都在战斗，直到全身挂彩也没有分出胜负。肖尼人是个骄傲的族群，在这种男人们之间的决斗中，他们绝不会使诈偷袭，甚至还会给挑战者准备食物和休息的地方。

潘多拉等了一会儿，躺在地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起来的意思。她拎起小篮子，捡了最大最红的那个果子一边吃着一边慢慢晃了过去。
“还打吗？”修罗望着深蓝色的天空深处，问。
米罗突然笑起来，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笑声，很快笑声汇集成汪洋大海，他大笑起来，向波涛一样一波波冲上海岸。
兄妹两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停下笑声，起身的动作扯到他的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他向仍躺在地上的修罗伸出手，“我是切罗基族的赤蝎米罗。”他把修罗拉起来，正色对他说。
“……”
然后，他转身，走向已被苍茫夜色笼罩的密林深处。

第二年的秋天，卡妙和米罗同时收到了圣约翰学院的录取通知，他们被允许离开印第安人聚居区外出去上大学。这个过程对于卡妙并不难，他从未放弃英语的学习和使用，即便在部落中生活了这些年，他也利用一切机会学习外面的知识。而米罗则不然，在决定到外面去看看之前，他一直对白人的东西嗤之以鼻，因此到他命名礼之前，他连英文字母的写法都没有记全。对于白人传教士教给他的东西，他只记住了几名古代英雄的事迹和火器的使用方法。因此，在考试之前的大半年，童虎从镇上高薪聘请的老师和卡妙没日没夜地为他补课。穆·比福布鲁克回来后也加入了为他补课的行列，才使他最终勉强通过了考试。当然，这也和学校想录取一定数量的土著人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至于穆，他和艾俄洛斯的亚特兰大之旅无功而返。学校不再允许他们探望孩子们。穆还想通过其他关系打探消息，但很快，他收到教会的信，信中措辞严厉地申斥他擅自离开自己教区的行为，并让他马上返回，执行自己传教的职责。而艾俄洛斯·索迪也因新学期开学而返回了学校为毕业做准备。不过，离开之前，穆·比福布鲁克还是托自己在亚特兰大的同僚继续打探消息。

圣约翰学院开学的前夕，童虎特地到镇上为他俩请了最好的裁缝做了几身西装。
童虎夫妇有心事，细心的卡妙看得出来。他们长时间发呆，如果发觉卡妙的目光便在脸上挂上挤出来的笑容。米罗也许也注意到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表示。毕竟，这可能只是因为别离的伤感。
“也许他们想到了威尔伯他们。”卡妙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毕竟你是他们最后离家的孩子了。”
他们的马车已经向南行驶了好多天，温度越来越高。但他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一路上米罗也沉默着，而且有些忧郁，这不像他的风格。卡妙只好找话和他说，可到最后总是会说到令人伤感的话题。
“艾俄洛斯还没有回来。”米罗说。
艾俄洛斯毕业了。他没有来得及找工作就去了亚特兰大，努力为族人们打探孩子们的消息。

“对了。”卡妙想起一件事，“我们离开前，童虎先生去了镇上，找艾亚哥斯总督帮忙，他毕竟是个有影响力的人物。”
“有影响是一回事儿，帮不帮忙是另一回事儿。”米罗对美国当局不抱一点儿希望，“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事情不顺利。”
“要是艾俄洛斯无功而返的话，圣诞节我们去亚特兰大……”
“我们？”
“对。你忘了，我们现在被允许离开阿巴拉契亚地区了。”卡妙兴奋地说。
米罗没有他那么乐观，他的目光飘向远处的戈壁和群山，没有再说什么。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车上的两个人都被摇晃得昏昏欲睡时，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人们用英语交谈的声音。
米罗睡眼惺忪，打开车帘向外望去——一片荒原。山坡呈现浓浓淡淡的绿，远处的高山绵延起伏，高过***在潮湿的空气中无精打采地站着——他又躺了回去。
卡妙探出头去，看到几名年轻人，抱着一个牌子站在路边，牌子上写着“圣约翰学院”。
“请问，你们是圣约翰学院的人吗？”卡妙向他们喊。
正在和马夫说话的青年转身看着他，“是的，我们是学院的学生，来这里迎接新生。”
“到学院了？”卡妙惊喜地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周围有他想象中宏伟的建筑。
“还没有。”年轻人向他走来，“还得向前走十来里路。不过新来的人可能找不到路，所以我们来这里迎接新生。”他相貌英俊，彬彬有礼，卡妙立即对他充满了好感。
“米罗，快起来，我们到了。”卡妙砸了砸马车厢。“我叫卡妙·博维。”卡妙将他的通知书拿给他们。
领头的青年接过来看了一眼，“语言专业的？”
“是。”卡妙恭敬地回答。

米罗一脸疑惑地下了车。
“这是米罗。”卡妙介绍他，“他是社会哲学系的。”
“米罗·博维？不对，你是印第安人？”领头的学长问米罗。
米罗点点头，“米罗·切罗基。”这里都要登记英文名字，因此米罗用他们部落的名字作了自己的姓氏。
“呐，奥路菲……”领头人招呼刚才和他们说话的青年，“你送他们过去吧？”他又向两人说：“钱伯斯先生将带你们去学校。请原谅，我们还得等其他人。”
奥路菲·钱伯斯帮他们把行李拎到学校的马车上，他们租的车就回去了。
“你们来自阿巴拉契亚？那可真够远的。你们没有遇到阿帕切人真是幸运。”马车上，奥路菲亲切地和他们交谈。
“阿帕切人？”
“是啊。他们在山地和戈壁上神出鬼没，以盗窃和劫掠为生。美国人和墨西哥人都对他们没有办法。”
卡妙吐了吐舌头，“好危险！”

“好在你们平安到达了，每年能平安到达的人不足九成，尤其是路途遥远的。”
“你是印第安人吗？”米罗忽然问。
奥路菲一愣，旋即笑了，“你看出来了？”
米罗不悦地眯起眼睛。
卡妙好奇地打量着穿着西装的奥路费。他皮肤很白皙，面部轮廓分明，更像一个白种人。
“我是印第安人。”奥路菲大方地承认，“我的母亲是克里克族人，我从小在部落里长大。后来，我们全家搬到涌泉镇上。”
“那你父亲呢？”
“我父亲？你是说亲生父亲吗？”奥路菲耸耸肩，“我不知道。有一天母亲遇到了他，然后就有了我，至于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不过我想他大概是个美国人吧。”他摸了摸自己柔软的头发，“我长得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不过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不同了。我现在的父亲待我很好，我和其他的弟弟妹妹一样都是他的孩子。”
“真好……”卡妙忙转移话题，“你有很多弟弟妹妹？”
“对，最小的只有五岁。”

米罗想到了他的弟弟妹妹们，“他们没有去上寄宿学校？”
“没有。”奥路菲回答：“他们都在部落里生活，较大的两个弟弟去了镇上的教会学校。”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听说过那个寄宿学校，但是 部落那里还没有实行。’他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学校就要到了。”他往远处一指。
山坳处露出一片红瓦白墙的低矮建筑。
“我们先去哲学院那边送切罗基先生，然后再去语言学院的宿舍。我是神学院的学生，宿舍和语言学院离的很近。”
“这里的老师都怎么样？”卡妙看着窗外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建筑群，越来越好奇和兴奋。
“这里的人文哲学在美国国内可是首屈一指，你绝对可以学到很多终身受用的东西。”奥路菲神采奕奕地说：“尤其是阿布罗狄·德林克沃特教授，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博学又公正的人……”他一脸崇拜，“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米罗。他教授《古典唯物主义哲学中的神性》这一门课——我现在也在选修他的课程。”
这里，就像一个新的世界，至少从表面上看，这里没有歧视与压迫，也没有隔离和界限，就像一个知识的汪洋，任所有来到这里的鱼儿们在头脑的风暴中自由地游弋。这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即便是对白人世界充满向往的卡妙也不禁产生了怀疑。

“这里有很多客座教授都是从哈佛甚至是牛津、剑桥请来的，听他们的讲座可以接触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和原理——这里是最接近世界本源的真相的地方——当然，也有人留了下来，比如说教授斯拉夫文学的埃里克·凯斯教授……”滔滔不绝的奥路菲突然停了下来。
米罗发现他红了脸，“怎么了？”
“没、没什么……到了，切罗基先生，你的宿舍到了。”
在他们面前的是山坡上一片错落有致的白色墙壁灰色房顶的四层小楼房，每栋小楼房大约有二三十个房间，在小楼中央点缀着一座座暗红色的图书馆、体育馆和教堂。
“喏，上面就是你们的教室。大部分的课都在那里上。公开课在湖边的大礼堂。”
米罗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半山腰上一座青石古堡，看上去像早些年英国人修建的防御工事。“那你们呢？你们住在哪儿？”
“不远。三公里外有个人造湖，湖心的那片红房子就是语言学院。”说完，奥路菲又跳上马车，摆了摆手，将米罗一个人丢在来来往往的学生们中间。

新的学期很快开始了，他们发现了一个全新地打开这个世界的方式，这里的人的思维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与他们之前接触过的完全不同，不仅仅是土著人，还和他们接触到的眼睛只盯着土地和金钱的白人也不同。他们谈论的是世界起源，思考的是宇宙本质，乃至于人与人、族与族、国与国之间的关系都是这些本源派生出的表象。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探索万物的本源和规律，也就是一切运作的真理。当然这里也会遇到不加掩饰的歧视和排挤，但和之前他们遇到的压迫和剥削相比不值一提。尤其是他们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学习新知识、讨论新思想，还一起组织活动，抗议不公平的事件。
除了人文哲学，米罗还经常跑到自然科学的课堂上旁听，他想知道白人都掌握了哪些先进技术，尤其是那些会对土著人产生侵害的东西。他和卡妙见面少了。卡妙没有他那么高的兴致，他的主要精力在自己选的课业上。不过每次公开课，卡妙都会兴致勃勃地去寻找米罗，并尽量和他坐到一起。下课后，他们会一起游湖、爬山，分享最近发现的美食。他们还一起发现了奥路菲·钱伯斯的秘密。不，确切地说这是卡妙无意中发现，然后告诉米罗的。
奥路菲·钱伯斯是神学院的学生，但卡妙却发现他经常坐在语言学院的教室里和他一起上课。不仅仅是公开课，就连一些选修的小课也有他的身影，只要神学院那边开的课上完他就会准时出现在语言学院里。

“我想多学一门课。”他如是说。
刚开始时卡妙对他的好学十分佩服，后来他发现在奥路菲的身边总有一个面目清秀的同学和他相伴，奥路菲介绍他叫奥尔顿·凯斯，但是卡妙不记得他们班有这么个学生。
“那是个女人。”公开课上，米罗只瞥了一眼那名奥尔顿·凯斯，就做出了结论。
“什么？”卡妙惊愕地大叫，引来周围同学不满的目光。
教授也向这边看来。
卡妙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
下课后，他们俩被米罗和卡妙堵在走廊上。
“哦~~哦~~哦~~”米罗看着他们一脸坏笑。
奥路菲明白他们看出来了，忙把他们推进一间没有人的教室，关上门。
奥尔顿·凯斯把束起来的头发散开，金色的长发瀑布一样落了下来。她又在脸上揉搓了一下。严肃的脸上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她眨着那双灵动的蓝眼睛，像极了一个精致美丽的瓷娃娃。
米罗和卡妙都看呆了。

“你们好，我叫尤莉迪丝·凯斯。”她落落大方地向他们伸出手。
“你是……凯斯教授的……？”米罗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手。
“凯斯教授是我的父亲。”
“尤莉迪丝是我见过最有语言天赋的女孩子。”奥路菲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有十四岁，可她已经精通五种语言了。可惜她是女孩子，而这里是美国。”
“女孩子怎么了？”米罗已问出口就反应过来，在美国，还没有一所大学招收女学生。
“所以你们就用这种方式来听课？”卡妙问，他从心里敬佩这种对知识的渴求。
尤莉迪丝点点头，“为了防止出意外，奥路菲一直陪我上课。”她握住一脸惋惜地看着自己的奥路菲的手，“为了我他甚至放弃了音乐学院，改读神学院，就因为音乐学院在另一个校区。”
“哟，奥路菲你竟然懂音乐？”米罗揶揄他。
“那当然，想当初他可是凭竖笛考入音乐学院的，第二年他就把小竖琴弹奏得出神入化，父亲说当年音乐学院的教授说他是最有天赋的音乐奇才。可惜，为了我……”
奥路菲反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看你说的，好像在神学上我就不会有什么造诣一样。”
米罗和卡妙对视一眼，又尴尬地别过脸去。

“这件事还请二位保密。”
“当然。”卡妙忙说，他看着米罗。
“可你们这样长期下去也不是办法，想到以后怎么办吗？”米罗问。印第安人和白人……天知道将来会有多少困难在等着他们。
“我只是想来学些东西。我不是圣约翰的学生，也不会拿毕业证。”尤莉迪丝说：“而且，我父亲也知道……”她看了一眼心上人，红着脸低下头。
“我会努力获得凯斯教授的认可的，他是一位开明的绅士。而且，这里，是圣约翰学院！”
卡妙回忆着凯斯教授，在公开场合他确实没有表现出对印第安人或奥路菲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作为学生是一回事儿，作为女婿又是另一回事。
“阿布罗狄·德林克沃特教授答应在适当的时候向凯斯教授提这件事。”奥路菲又说，他信心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