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全书，虽然名之为自然的观念史随笔，但是这本书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不要被随笔两个字迷惑，难度一点没有降低。书后索引提到的古典文献无论是数量还是深度方面都不是普通人能掌握的，阿多的观念史是在这些文献基础上提炼出来的，且本书有三条主线互相交织在文章中，这种写作结构本身也加大了阅读难度。好在张卜天的翻译很好，就在我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听说张卜天最近又翻译了一本科学史著作，这么勤奋的译者学者，真是学林之幸事。

今年第22本《汉简河西社会史料研究》王子今 商务印书馆

简帛学是上个世纪刚刚发展起来的一门显学，如果从1911年罗振玉得知沙畹在考证一批从新疆甘肃发现的简牍，到罗振玉与王国维1914年出版的《流沙坠简》算我国简帛学开端的话，至今也就一百多年历史。出土文献中很大一部分就是竹简木简。如果说传统史学研究中政治史利用传世文献可以应对（也不是必然的，相对来说），那么不是帝王将相的普通人的历史，比如社会生活史、民俗、气候史、饮食史这些，要靠简帛来弥补史料中的残缺。这是每一个研究历史的人都懂得的道理。王子今是秦汉史、中外交通史以及简帛学的大家，他这本书是把历年有关简帛的论文汇集在一起。主题有关两汉的河西社会生活史。从简帛上留下的文字，我们可以窥知汉代河西社会环境，可以看到河西社会的构成以及具体的生活，最后看到宏观层面的东西，比如当时汉朝是如何控制边缘地区的。这些活生生的历史，需要简帛来提供信息。

能把简帛当成史料，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释读简帛文字，并且利用文字学知识推测一些难字的意思。第二层是把简帛放在整个史料这个背景下来思考问题，比如传世文献中有没有和简帛相似的记载，如果没有简帛上的文字对于史料补充有什么意义。所以说如果你想不枯燥地看历史，有时还想奢侈地有趣化，这本书不适合你阅读。王子今做的工作，就是把所有简帛中相似词语汇总，然后破解词语意思来研究历史，有时甚至要使用语法知识。且简帛中很多文字非常生僻，有些字即使你明白什么意思，发音则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有些字你靠现代辞典根本查不到。有些简帛则漫漶太厉害，意思靠一部分推测。所以简帛学这门学问，我说了不神秘，当然也不有趣，是非常枯燥的工作，即使像我这种热爱历史，研究历史的人，也认为枯燥。这是真话，我觉得我写书评就是要说真话。

简帛不同于史料的一个特点是记录很多我们称为琐碎的事情，比如很多汉简中提到“不和”、“不节”。这些词语大多出现在私人之间的信件中，不和不节讲的是当时生活在河西地区的人对于异常气候的感觉，这些记录反映了气候史上的问题，那就是东汉时期是中国又一个冰期，温度相比于现今要低一些。因此汉简中有很多形容寒苦的词语，有关异常灾变的记录可以弥补史料中的缺乏。再比如肩水金关汉简中提到一种西北祭祀—马禖祝，这应该是中国最早记录这种祭祀的文献，禖的意思是求子，马禖祝就是祈求马可以多繁衍后代的意思，我举的这个例子是非常有名的，之前很多学者讨论过，饶宗颐、刘乐贤、贺润坤等人。因为马禖祝对于了解汉代民间有关马的神秘意识（尤其是结合汉画像中相关题材），有思想史的意义。此外祭祀中使用的祭品，对于饮食史的研究也是有所帮助。此外居延汉简中最早提到了海贼一词，王子今考证了临淮海贼的年代下限，我们知道明代的海贼，其实历史上最早记载海贼的例子，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

当然汉简记录的并不都是日常生活，也有记录的信息对于研究传统政治史有帮助，比如居延汉简中的“明府”。显示是最迟到西汉晚期，明府的称谓开始流行起来。熟读史料的人，应该知道明府大多数情况下指的是郡守。王子今整理了东汉到三国时期，明府对应郡守的史料出处，他表列了40个文献。在东汉时期，以明府为郡守尊高之称的例子比比皆是。当时人很少使用郡守称谓，尤其是下级称呼上级，用明府代替是常例。后来明廷就是明府的延伸，明廷对应的是县级官员，大多数指的是县廷。明在《说文解字》、《尔雅》等字书中的意思是昭、察，明察秋毫是后来出现的。可以说明府也好，明廷也罢，是汉代民众对于政治阶层的一种期望。这种理想状态后来变成一种尊称，汉简的意义是把史料中最早记录的明府用法提前到了西汉。我想一种观念或者称谓出现在史料中一定有一个过程，它最开始使用的时间早于史料是显而易见的，汉简没发现之前，我们只能靠理性推测，汉简则恰恰印证推测之正确。

此外，王子今通过简牍对于汉代河西客与客田问题，拘校制度，汉简中寒吏的身份等等考证，均有学术史创见意义。书后附录对于陈梦家简帛学的功绩的介绍是这几年我读到有关陈梦家最全面的评价。陈梦家在50年代开始研究简帛，在当时国内条件如此差的情况下，他做出的贡献能达到世界水准，很多简帛学的方法是陈梦家确立的。且陈氏是一位非常全面的学者，历史学领域内几个重要门类他都是行家，陈当年说过一句话，“没有小学的训练就无法通读古书，无法利用古器物上的铭文。没有版本学与古器物学就无法断定文本和考古资料的年代。没有年代学、历法与地理做骨架，史实将无从附丽。”我想简帛学这门学问恰恰考验学者综合实力，能做到这些的人肯定不多，王子今算一个。

看完这本书，陈梦家的著作集要拿下了

今日小满，一张萝莉戏水图，缓解一下这学术感满满的楼。

今年第23本《新疆考古论文集》上册 陈戈 商务印书馆

今年第24本《新疆考古论文集》下册 陈戈 商务印书馆

陈戈是著名考古学家，他在新疆考古的年头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可以负责任地说，你要想系统了解新疆史前考古现状，陈戈的书是绕不过去的。这套论文集通篇看下来，我的收获相当大，尤其是下册写的相当精彩，我想可以入选本人本年度阅读体验前几本的书籍。

新疆考古在难度系数上要高于中原地区，首先是新疆地理气候条件决定的，其次新疆面积占我国总面积六分之一强，史前考古遗址现在我能叫出名字的一百多个，分布全疆，年代跨越极长，类型极复杂。以至于中原地区的一些考古规律放在新疆不再适用。第三新疆考古学起步要晚于中原地区，我所说的中原地区指的是以黄河流域为主体的考古圈，比如仰韶文化，龙山文化等等。这些考古学文化已经发掘相当系统的考古遗址，而新疆地区目前真正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没有发现，青铜时代与早期铁器时代的遗址只能说刚刚起步，所以陈老站在20世纪末展望下个世纪时说过，新疆考古必然在21世纪大放光彩。

全书第一篇论文“新疆古代交通路线综述”是本人看过最系统的论述新疆地理的论文，严格来说这篇论文属于历史地理学范畴，而不是考古学，但是考古学如果没有清晰的历史地理作为辅助是走不远的。把这篇文章放在论文集第一篇，非常的有眼光，当你读完这本书时，会发现第一篇文章的重要意义。史学界传统论述新疆路线的文章，大多数集中在主线，即昆仑山北麓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之间的南道，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与天山南麓之间的中道，天山北麓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之间的北道。很少有人注意到主线之中还有一条大北道，此道位于新疆最北端与漠北蒙古相连，以及更加重要的支线。陈戈是我见过最系统整理新疆古代交通全域的一位学者，从南道、中道、北道到大北道再到连接主线之间的各条支线被他在第一篇论文中系统总结完毕。且说明每一条道路起始路线与终结路线，实在是研究西域历史、中亚史、中西交通史以及考古学不可不看的一篇宏文。

如果把瑞典考古学家斯文.赫定1900年对罗布淖尔楼兰古城的调查发掘算作新疆考古的第一年的话，那么到今天则超过了一个世纪。1949年之前基本上都是外国人主持进行，或者中外联合考察。举比较有名的例子，斯文赫定对于楼兰古城调查。斯坦因三次在塔里木盆地南缘的发掘，丹丹乌里克遗址、约特干遗址、拉瓦克寺院、安得悦古城、尼雅遗址、米兰古堡等等。德国人格伦威尔和勒柯克四次对塔里木盆地北缘的考察，克孜尔石窟、库木土拉石窟、高昌古城、柏孜克里克石窟。日本的大谷光瑞、渡边哲信、吉川小一郎等人。法国人伯希和对于苏巴什寺院、三仙洞石窟。俄国人奥登堡对于天山北麓的乌拉泊古城、交河故城、胜金口寺庙等等的发掘。1928年—1934年中瑞联合考察团对于新疆全境的考察，这里面有名的学者像贝格曼、黄文弼、陈宗器很多人都听说过名字，尤其是黄文弼，他是我国最早的专门考察新疆的考古学家，建国后也是他指导调查高昌古城等地的发掘工作，虽然现在来看黄文弼先生的很多考古属于地面考古，而不是地层考古，但是他那一批人的功绩是把暴露在地面之上的遗址都弄清楚，对于大量的出土文物进行保护，尤其是黄文弼他撰写的一些调查报告，对于后来考古学的建立有着一定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