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山(一)
终南山上逍遥居,一屋一院一畦田,背靠山溪远离人迹,堪称绝佳的隐世之所。
舍前蓬门终日大敞,反正平素既无客至亦无贼患,但今日那老山松下却系着一匹良驹,赭褐色的鬃毛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发亮。
院中夏花繁盛、彩蝶翩然,树上蝉鸣起此彼伏,一派生机盎然之象。透过高高支起的窗屉,但见屋内对坐的两人皆面色沉稳,又许久无话。
来客面容清秀,头簪冠、腰佩玉,身穿藏青细布襕衫,足下的一双皂靴沾尘染土,想必是连日奔波所致。衣着打扮虽是极为寻常,但此人谈吐得体、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均显名士之风。
此刻,他正端了桌上的那杯清茶,顾自品咂。粗陶茶盏形貌朴素却自有一番山野气,盏内茶汤清澈、茶香清润泛甜,想是今春的新茶。自中肯地说明了来意后,他便不再紧盯着仙道,只从容不迫地安坐一旁,静候仙道思量清楚。
而仙道虽也细泯了一口自己跟前的山茗,只觉唇齿留香,但心思却全不在杯中。他倒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出山辅佐朝纲,但面对来人,心下惊讶不说,甚而还略生踌躇。
当初十年寒窗,一朝及第,他仙道胸中又怎不是一腔热血?只是先皇年迈昏聩,大事力不从心,小事不闻不问,殿上佞臣当道,境外南蛮北夷纷扰不断。仙道一介小小的翰林院修撰,手中除了一杆秃笔,并无半分权势,纵有经世之才,又如之奈何?
三番五次斗胆上折献计献策,从民生民计论至边疆战事,一生的报国之志都在通宵不灭的油灯下漫流纸上,披肝沥胆却回回石沉大海,任是金石之心迟早也冷颓成灰。
一年后,心灰意冷的仙道终于收到了先帝的回批,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刺目的朱砂墨仅草草书下了一个字:准。
纵是常年逢人带笑的仙道,到了那时也挂不住唇角的那缕幅度了,心中一阵苦水翻涌。罢、罢,好歹求仁得仁,遂默然收好这封辞官折,从此一去千里。
这位曾经名满天下、万众歆羡的状元郎,为官一载便不知去向,起初坊间尚有一些小道流言,日久便也归于沉寂。
仙道隐居终南山三年后,先帝驾崩,太子泽北荣治即位。新皇年轻有为,政治手段凌厉,不出一年,便以欺君罔上、压搁军报、任用私人、僭越制度、聚敛无厌等十数项重罪,尽除昔日奸佞宠臣。后张榜一月昭告天下以立君威,朝野上下无不为之一振,举国拜服,国运亦由衰转盛、日渐昌隆。
如此算来,仙道在这青山碧水间不觉已住了四载春秋。
夜阑人静时,屋内一灯如豆、卷帙散乱,仙道偶尔会随手披上一件大氅,踏着月色步出院外,徐徐缓缓地走至西面的山崖,负手俯瞰暗如深渊的山谷,朦胧的银辉下,唯有近处的山体隐约可辨,白日里的翠柏红花皆隐于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思及曾经的宦海生涯,起初亦是百感交集,几多愤懑难平。但闲云野鹤的日子过久了,心境也潜移默化地起了变化,当年是抱憾归隐,而今却已心系苍山。
再者,且不论朝廷中人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新帝登基后风调雨顺、社稷稳固,为何竟会遣人不辞千里前来请他出山?想来,自己在官场待了不过一年,除上表过无数不中用的奏折外,并无任何政绩。此事真是越想越不对劲,难道有诈不成?
仙道茶盏一搁,转念就欲开口回绝,怎料来人宦海浮沉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只一眼便看穿了仙道的心思,抢言道:“日头正高,时候尚早,仙道兄何不再考虑考虑?”
“承蒙皇上错爱,仙道一介草民,怎敢拂逆圣意。只是寄居山水田园多年,早无出仕之心,如今恐已难担重任,烦请藤真大人代为禀明圣上。”
“仙道兄过谦了。你的报国之心、盖世之才,足受两代帝王赏识,谈何难担重任?”
“两代帝王?”
藤真心知言中了仙道心事,微微一笑,也放下手中茶盏,道:“仙道兄可曾想过圣上即位仅一年,便能铲除荼毒社稷多年的数位老臣,除吾皇贤明外,还有何外因?那昭告天下的十数桩罪状,件件证据确凿、不容抵赖,铁证堆积如山,刑部上上下下花了三天三夜才阅尽理顺,这么多证据你道是从何而来?”
藤真这一问,令仙道微怔了半晌,聪明如他又怎会猜不透内里玄机,一时间感慨万千,久久不能言语。
想当初自己年少高中,论才学,纵算不上博古通今,也实是韦编三绝;论谋略,虽不敢自比管乐,但对今世大局委实另有高见。可惜,他出身寒门,为官为臣之道,并非聪慧敏捷、寒窗苦读就能通达的,非得如驱虫的草药似的,日日煮来泡澡,浸润久了才能了悟透彻。
“先皇圣明,仙道当年气盛浅薄,不揣先皇远虑。”良久,仙道方才如此喟然一叹。
“仙道兄切莫妄自菲薄,我们这些臣子当年又有谁能猜透先皇心思?就连那帮油滑狡诈的老贼不也大意了,中了先皇的**计。人人都只道先皇年老不作为,谁还念及先皇可是我朝的开国之君,对于这群数十年前一同出生入死、末了又拥兵自重的老友,先皇又怎会疏忽了他们的后事?暗地里收集他们的罪状,明面上无动于衷,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这等重大功勋,想必先帝从一开始就盘算着留给太子立威,新帝登基、政权更迭,若不整顿朝臣,日后如何号令天下?古人所言不谬,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大人所言极是。”藤真的一席话正与仙道的揣测分毫不差。
“仙道兄无须拘礼,此处没有外人,日后你我又是同僚,何不直唤在下名讳?”
“同僚……这……”仙道不禁暗叹这藤真好生厉害,怪不得皇帝派他来作说客,自己尚未首肯,他倒先称起同僚来了。
“仙道兄,莫不是还要推辞?你的那二十四份奏折,先帝可是一并遗留给了圣上,这等殊荣,即便是今日朝堂之上也找不出第二人。若再推说无心报国安邦,在下也实难相信,当初仙道兄为官不过一载,上折却足有二十四份,几乎每半月便有一篇宏论问世,试想老子也不过五千言传世而已。仙道兄的这等赤胆忠心,足令我辈汗颜,区区四年,又怎会消泯得如此干净?”
仙道心中咯噔一跳,未料先帝连这一步棋都算好了。老臣连根拔起,新皇大权重收,唯剩培养左右信臣了。仙道琢磨着话都被藤真说尽了,真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留给他,若想不答应,除非蛮不讲理、翻脸逐客,否则实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正待松口之际,仙道却若有似无地侧身扫了一眼身后的围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藤真见状,也有些莫名其妙,便随了仙道的视线,朝那围屏望去。不过是普通的木框绢素围屏,六幅绢面上分绘南北山水图,或怪石嶙峋、或林深柳茂,笔法虽是不错,但到底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思及此,藤真心念一转,当下恍然,复又开口道:“仙道兄,若是拿定了主意,那在下就先行下山,为仁兄的家眷安排车马。”
“……家眷?在下还从未定过秦晋之约,孑然一身,哪里来的家眷?”
藤真的话惊着了仙道,但仙道的反问又未尝不教藤真也暗生疑惑。既然不是家眷,那这围屏后头到底有人没人?若是没人,那这仙道又缘何隐隐面露犹疑之色?
正在藤真费解之时,只听围屏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音,夹杂着一两响金属铿锵之声,紧接着便是一串干脆的足音渐趋渐近,听声竟不像是女性。
仙道闻声,知是那人午睡初醒,或者,是被他们的谈话吵醒了也未可知,正待向藤真引荐。
未料他话未出口,围屏后便闪出一袭月白的人影,腰间斜系一把银光凛凛的宝剑,劈头便道:“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