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赴京(六)
翌日一早,三人大大方方地来到县衙,递上名帖。
仙流二人自是与往日无异,唯藤真一改连日里穿的布衣澜衫,换了一件墨绿色勾莲纹妆花缎锦衣,足踏一双如意云头锦鞋,从头到脚皆是一身富贵相。单论这妆花工艺,便是云锦织造中最复杂的品种,除官办织局外,民间仅金陵一地,还略有两三间机坊尚能勉强织造。
贴子刚一递出,眨眼的工夫,高县令便穿着一身官服官帽,领着师爷亲自出衙相迎,深作一揖,满面堆笑,道:“下官见过藤真尚书,久闻尚书大人威名,不知大人今日驾临鄙县,有何指示?”
藤真笑答曰:“高县令多礼了,本官奉旨办差,不过途径贵县,既无要事也无指示。只是前日偶遇了两位在京中开茶坊的故人,素闻禄县四通八达、茶商云集、贸易繁荣,特绕道前来寻茶,搜罗些异品带回京中买卖。想来这县中百事,谁还能比高县令更清楚?如此,便来麻烦高县令给带个路。”
“大人客气了,既是这样,下官自当尽尽地主之谊。师爷,还不快去备轿?”
“诶,轿子就不必了,我这二位朋友皆是江湖中人,不习惯咱们官场那一套。所以今日,还请高县令布衣作陪,随从、仪仗也一概免了,就我们四人出去转转茶肆便罢,高县令,你看如何?”
“这……”
“这怎么了?”
“这是自然。”
四人出了县衙,一路上皆由那县令领路,先后去了几家茶楼莫不都门大面大,掌柜的看似均识得这县令,一概点头哈腰,雅间伺候。仙流二人说是来寻茶,却对各家奉上的压箱底的好茶不置一词,弄得那县令摸不着头脑。
“小小县城不比京都,拿得出手的茶肆就这么几家,看来要令二位大掌柜的白跑一趟了。”又是一巡茶罢,高县令终于忍不住发话道。
仙道接言道:“高县令哪里的话,今日入口之茶莫不皆属上品,只是我们此番远道而来是为求异。京中茶楼林立,竞争极大,茶客这嘴也是越惯越刁,买卖不好做,寻优不如取异。这就好比吃腻了山珍海味,就是一碗莲子羹也能尝出人间至味来,高县令,您说对吧?所以,依我看,不如且去探探陋巷茶铺,没准儿有奇遇。”
“大掌柜真不愧是生意人,这人优我异的买卖经,听来甚是透彻,教人深感佩服。只是那些街边小铺,下官实在不熟,恐怕不能为二位领路了。”
“诶,高县令,不熟也无妨。本官入城时,见那城墙根儿下就有一家挂着茶帘的小茶摊,往来歇脚喝茶者还不在少数,不如就去那儿看看吧?”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县令见藤真发话了,心知推托不过,只得点头称是。
四人移步茶摊,随便拣了个空桌坐了,那茶水小贩见藤真衣着不凡,少不得多看了两眼,但对其余三人却不甚在意,看样子是不识得那县令。
茶碗茶壶上齐后,小贩转身便要去招呼别桌,却被仙道出言叫住:“店家请留步,跟你打听个事儿。我们呢,是从外地来的,也是做这茶叶生意的,如有可能,想在这儿开个分号,不知生意可还好做?”
“哟,您想在这儿开分号啊?”
“怎么着?听你这口气,是生意做不下去,还是你怕我们抢你生意?”
“客官,您开什么玩笑呢,您都说是开分号了,那必是大买卖啊,能上您那茶楼喝茶的人,他就不会到我这儿来。不瞒您说,在我们这儿开店啊,买卖是好做,毕竟这禄县占个好地段,来往人多,不愁客少。只是我们这儿的县太爷,他不是个东西。”
小贩话音刚落,一旁的高县令当即便坐不住了,作势就欲拍桌而起,孰料却被藤真一把按住了肩膀。县令扭头一看,正撞上一对笑里藏刀、不怒自威的眼睛,一时动弹不得。
仙道也不含糊,继续追问道:“哦?店家此话怎讲?”
“这县太爷原是县内的一个流氓头子,手下纠集的也是一帮无赖之徒,净干些缺德事,搜刮了一笔钱财,也不知是打通了上面哪层关系,顺顺当当地捐了个官。您说这种人,手无寸权的时候就杀人越货,如今做了县令,还能转了性不成?”
“哟,这可是个狠角色。”
“可不是吗?一帮家丁、衙役仗势欺人不说,您要是想来这儿开店,光是苛捐杂税就要缴好几十重啊。稍有怠慢迟纳,二话不说就往衙门里送,不在里面脱层皮,那哪儿出得来呀。”
话至此处,这高县令已是咬牙切齿、如坐针毡,又碍于藤真在场,不敢发作。仙道瞥了他一眼,只轻蔑地略略一笑,再问:“都这样了,这一县百姓也还能忍气吞声?就无人上告?”
“告?告谁去?他那官捐得如此顺利,上面就没人护着?”
“店家所言极是,看来我们这分号是开不成了。”
“客官您明白就好,要我说呀……”这小贩话匣子一开,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本还欲说点什么,怎奈其他桌的茶客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只得作罢。
小贩前脚刚一离开,高县令便一脸苦涩地急言道:“尚书大人今日特意设下此局,想必是要查办下官吧,下官这就随您进京领罪。”
藤真闻言哈哈大笑,好言宽解道:“高县令切勿多心,这不过是店家的一面之词,哪算什么罪状,说是刁民乱议时政、诬陷朝廷命官也不为过。再者,我与二位友人皆是路过,我还要回京复命,他们也要回去顾店,就不多留了,还请县令替我们备马。”
“大人这就要走?”这县令一听藤真说要走的话,面色即刻转忧为喜。
“正是。”
“好好好,还请大人与二位大掌柜的移步县衙,下官好替各位安排车马。”
三人在县衙前与县令道别,临走,这县令双手奉上一个锦盒,只道是一点心意。藤真接了,打开一看,内里是一柄水晶灵芝式如意。
藤真嘴角一扬,笑言道:“本官在京中就常听人说,外放才是肥缺,哪怕只是个知县,三年五载做下来,少说也有十万八万雪花银入账。这话我以前还不信,今日见了高县令这柄水晶如意,总算有点明白了。”
高县令一听,心下大急,立马解释道:“不不不,大人误会了,这如意是……是祖传的,没错,祖传的。”
“哟,祖传的,那高县令祖上可真积了大德了,看看这如意,想必府中就是没有金山也有银海啊。这等好物,就连本官祖上也见不着个影儿啊。”
“不不不,下官祖上就传了这么一件,绝无金山银海。满朝文武谁不知大人您家世显赫、祖上丰殷,这些小玩意,自是看不上眼的。”
“呵,这么说本官祖上有多少家资,高县令比我还清楚?”
“不不不,下官不清楚,不清楚,藤真大人呐,您行行好,就别再拿下官寻开心了。”
“诶,高县令你这话就又不对了,本官何时拿你寻开心了?只是你我同朝为官,光天化日之下,你送的这点心意,怕不是歹意吧?”
“不不不,是下官没说明白,这是……是送给两位大掌柜的心意,祝茶楼生意红火、诸事如意。”
眼看这县令被藤真三言两语激出一身冷汗,频频用衣袖擦额抹汗,莫说仙道,就连流川心里都暗觉痛快。
“行,既然是送茶楼的贺礼,那本官就代他们二位收下了。天色也不早了,就此别过,高县令请回吧。”
三人策马而去,这高县令始终在县衙前候着,来回踱步,直至城门口的衙役跑步来报,眼见三人确已出城,他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入夜。
县衙后院灯火大亮,家丁衙役混立两侧,手中各执火把。院中央五花大绑跪有一人,此刻乃是深深埋首、瑟瑟发抖。
高县令端坐一把太师椅上,怒喝道:“卖茶的,你今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这张臭嘴可是把爷骂惨了!你不是说进来了就得脱层皮吗?说得好,好得很,爷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脱层皮!先杖责五十!”
左右得令,立马站出两个衙役,手中均举着一根四尺长的讯囚杖,那小贩一见自是求饶不迭。衙役见状,上前就欲狠踹一脚,令其趴下受刑。孰料这腿刚一抬起来,暗中竟横空射来一枚拇指大的石块,正中膝盖窝委中穴,力道之大,震得整条腿麻痛不止,衙役一声惨叫,当即倒地抱着腿哀嚎连连。
“什么人?!”
高县令登时一跃而起,众人匆忙仰头,正待张望之际,一袭白衣已蹿至身前,手中一柄长剑寒光凛凛,一招巨鹏亮翅纷纷挑落众人手中火把,院中霎时暗下了半边天。
“大胆!敢擅闯县衙!来人啊,给我抓起来!”
高县令一声大喝,院中应声又赶来了几个壮硕的家丁,一时间大刀长棍齐齐亮相,喊杀声骤起,刀劈棍笞全冲来人一拥而上。来人泰然自若、方寸不乱,长剑一翻,身似灵蛇般闪入敌阵,左冲右突,竟如入无人之境。长剑之下招招留情,只废人行动,不曾伤人性命。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这县令手下的一帮乌合之众便接连倒地不起。高县令见势不妙,拔腿欲跑,但听凌空传来一声冰冷的低喝——“看剑”!再一回身,锋利的剑刃已抵至脖颈。
“你你你……你是何人?胆敢……胆敢擅闯县衙、打伤官差、劫持朝廷命官,这这这……这条条都是死罪!”
“呵,高县令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白天才见过,晚上就不认得了。”
黑暗中有人轻笑着答了话,再看时,只见仙藤二人各打着一盏照路的灯笼,徐徐穿过与前院相通的拱门,步入院中。
“……藤真大人和二位大掌柜的?!”
“高县令,恐怕你才是条条死罪吧。你私设公堂、滥用刑罚,人赃并获;你治下不严、慵怠误事、公然纳贿,本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至于杀人越货,苛政重税,尚待核查,就地免职,发往刑部吏部受审。”
不待藤真说完,那县令双膝一软,早已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