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彦《中国朋党史》
查《说文解字》、《辞海》朋党的“朋”字最初作为货币单位、上古以贝壳为货币,五贝为一串,两串为一朋。《诗经》中“既见君子,锡我百朋”是也。后来引申为聚集串联之意。再后来就有了群类的意思。倒是“党”字一仍古义,朋党两字演变过程中,字义逐渐接近,都带有了朋比党附的意思。大约在春秋战国时代“朋党”便合在一起。这跟春秋战国时代社会变革迅速、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加剧有关。可以说一部中国政治制度史贯穿了朋党斗争的历史。所以近代以来很少有人触及这个题目。王桐龄的《中国历代党争史》(1922年)算是滥觞。但是正如朱子彦说的,王著虽然论点新颖,但是由于篇幅不长。留下很多遗憾。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说过“朋党兴,人心国是如乱丝之不可理;朋党立,国不能一日靖矣。”《中国历代党争史》是沿着这种历代兴衰论写的,以今人的眼光看,这本书漏洞不少。《中国朋党史》正是在此基础上写的,作者也坦承王著的拓荒意义。
朱子彦擅长汉魏、明史,所以第二章(东汉党锢之祸与清议运动)、第三章(汉魏晋鼎革与三国党争)、第七章(胡蓝党案与明人论朋党)、第八章(明朝中枢机构的党争)、第九章(复社:明清之际的小东林)占去全书的一半篇幅。其他的如东晋桓氏集团、唐代牛李党争、宋代熙宁变法也有精到的论述。不足之处是辽金蒙元没有论述,这段历史时期并不短,清朝的党争也只讲到康熙亲政、雍正夺嫡与慈禧后党光绪帝党争斗而已,略显单薄。即使如此这本书也60万字了,可以说是这几年在朋党史研究中的荦荦大者。
读罢此书,我把中国朋党之争分为六种。以下分别结合这本书说说,并且发表一些我自己的意见。
【1】阉党。这是最常见的形式,即宦官与朝中官员组成。阉党可以说是中国皇权制度的特有产物。在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就是东汉党锢之祸与有明一代的宦官干政。东汉党锢之祸是中国历史上真正意义的第一次党争。东汉末年的皇帝即位时全是幼主,和帝10岁、殇帝不满周岁、安帝13岁、顺帝11岁、冲帝2岁、质帝8岁、桓帝15岁、灵帝12岁、献帝9岁。宦官势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迹”的。置于朝中官员与宦官结党,跟东汉的选官制脱不了干系。这部分在第二章(察举、征辟、任子)有详细举例。尤其是任子制度,与后代的官员回避原则严重抵牾,催生不出来朋党才怪。我觉得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导致的朋党之争,都可以从东汉找源头。而明朝的宦官问题,我觉得朱子彦分析得很精彩—皇权与相权之争、内阁与六部之争、内阁首辅与次辅之争、内阁与科道官之争。每一个环节都容易产生阉党。有明一代珰阁表里、垄断朝政不息。似乎不奇怪了。
【2】士大夫朋党。在这里我不同意作者的观点,就是朋党一定是官僚?作者肯定,我认为不是。诚然自古及今士大夫朋党一直存在,甚至作为正面形象如东汉的清流,北宋两次变法的新旧党、晚明的东林党可歌可泣。但是朋党的范围绝对不止官僚,晚明的复社也可以算上朋党,而复社的领袖如张溥等人并不是官僚,但是丝毫不影响复社在晚明的影响力,复社光是记录在史册上有名有姓的就两千多人(这里面提到的史料即陆世仪《复社纪略》、吴山嘉《复社姓氏传略》、吴伟业《复社纪事》),这也是有明一代文人结社的延续。“秦淮河畔,桨声灯影,虎丘池边,塔影夕阳,桃叶问渡,小院留人。”臧否人物、讥弹时事、学术繁荣、思想活跃可见一斑。而复社的主体是生员,似不应该简单归入官僚类别。但是无论是哪种类别的士大夫朋党,他们的认同心理多来自血缘地缘关系。中国帝制社会中乡土观念非常强,安土重迁。五胡十六国时期北方士族举族南迁,建立侨州侨郡侨县。古代人不轻易离乡,就是离开也讲究落叶归根。魏晋的门阀不用多说、唐代的关陇集团、宋代的洛党、蜀党、朔党;明代的淮西集团、浙、昆、宣、齐、秦党是最典型的例子。科举并没有实质性改变阶级流动。座主门生、府主故吏、同年同乡、同宗同族。可以用“枝连蔓引、枝节横生”来形容。这一部分也是全书分析最精彩的部分,如果对中国历史稍有理解的人,可以按照类别看,不必局限时间线。
【3】戚党。以外戚为首的政治集团,这里外戚可以是母族、可以是妻族、可以是帝王的姐妹和女儿的夫族。很显然戚党主要以血缘为纽带,霍光、王莽、窦宪、梁冀、杨坚都是比较有名的。说到戚党需要与【4】后党区别开来。我认为从党魁可以区别。后党的首领必须是后妃,比如西汉吕雉、西晋贾南风、唐代武则天、清代慈禧。而这里看的血缘则是同姓同族,武则天可以重用武氏家族,也可以杀掉李弘、李贤。在“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的古代中国,出现这种扭曲的心理与朋党事所难免。
【5】帝党。皇权不彰时,就会出现帝党,诚然史籍中很少出现“帝党”这个词,可能人们所熟悉的帝党就是戊戌变法中的光绪吧。但是按照类别古代不是没有,像曹魏政权中的曹氏集团与司马集团、武周末年的中宗帝党、明初建文帝党都算。
【6】奸党、伪学党。这里作者只是提到,没有铺开讲。我觉得是这本“通史”类著作的遗憾。伪学党的例子我想到一例南宋的“庆元党禁”,与知识分子有关系,朱熹的落职罢祠是最著名的。
以上我把这本书中描写的朋党分成六类,阉党与士大夫朋党史主流、后四类稍逊。这本书虽然是“通史”作者在序言中也说了,自己早想写一部全史。但是每一章都有具体案例分析,这一部分算是微观史。这样无疑弥补了通史关于“空洞”的弊病。期间不乏精彩的论述,比如分析司马攸时结合了《晋书》编纂的时代背景的因素,评论欧阳修的《朋党论》时,也是结合庆历新政来说,并没有简单说对错。这些事一位历史学者应有的“史德”。但是也有我不能同意的地方,比如说到明代腐败问题,作者只提到明代法律的漏洞,似乎没说经济制度更大的漏洞。这里算是我挑错的强迫症使然。书后的索引书目很丰富,可以看出朱子彦为了这本书的充分准备。学术书往往枯燥无味,用董桥寓公的话说,看学术书非打起十二分精力才行。朱著似乎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很快乐的阅读感受。对中国古代官僚制度有兴趣的人似不应错过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