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itre Trois】
磨蹭到几近黄昏,韩轶文才离开,周也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坐在一楼窗边的沙发里,无聊地翻起桌上的杂志。
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回来了。上个月的《Le forêt de Juillet》里竟然还刊登了一则盛夏娱乐董事长周泽的采访,周也看着照片里那张严肃的脸。精确来说,即便是作为一个父亲,周泽也从来算不上和蔼可亲,周也甚至觉得他很难知道周泽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如果不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身高,如果不是某些不是父子就不可能遗传的怪癖,如果不是同样让人无法忍受的冷漠脾气,周也大概是第一个同意父子俩需要去验DNA的人。他记得自己高中的时候有一次,跟沈从打完球,有跟沈从提过这件事情,当时沈从笑得几乎背过气去。
“你如果不是老爷子的亲儿子,却又这么巧有一模一样难伺候的脾气,那就真是双重诅咒了。”
周也自嘲地笑了,杂志上有问周泽,他是如何做到把当年只能算是个三流小公司的盛夏娱乐一点一点办成如今数一数二的大公司的,周泽是这样回答的:公司的壮大,根本不可能是靠我一己之力,我背后有公司无数的员工,合作伙伴,那些聪明漂亮的孩子作为我们企划的实施者,当然还有我的家庭,我要谢谢我妻子二十几年如一日在我身边对我的陪伴和支持。
门吱呀一声开了,略微沉重的脚步声伴着高跟鞋敲在地砖上的声音,周也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母亲走进了客厅。
章亦清看到自己儿子坐在沙发里吓的把手里的包都扔地上了,周也站起来对着她笑笑,喊了一声:“妈……”
章亦清冲过去一把搂住了周也,她身材不高,要踮着脚才搂得到儿子的肩膀,却依旧不依不饶地紧紧抱住了周也,周也微笑着弯腰,然后抱着妈妈冲还站在门口的父亲点了点头。
周泽像是几天里面老了十几岁,和刚刚照片上的人,似乎是两个人,周也差点认不出来。重重的眼袋,苍白的脸色,微微发抖的手。
“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连个消息也没有?从机场怎么回来的?嗯?”
“沈从去接的我。”
“我就知道这个坏小子!沈从他人呢,恩?去接你也不跟我说一声!恩?他在楼上吗?沈从,你下来……”
“他不在……”
“他去接人了。”
父子俩却忽然异口同声。一时间客厅里诡异的寂静,笑容从章亦清脸上隐去了,她终于松开了周也。
周也终于能直起身子了,他和周泽在沉默里对视着,良久,却是周泽破天荒第一次移开了目光,慢慢地往一楼自己的办公室走过去,周也跟了过去。
他不想去理会颓然坐在办公椅里那个男人的虚弱和苍老,摔门而进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
却好像不光是为了问为什么要收养纪子念这么简单的问题,他发现这个问题他很久之前就应该问了,也许五年前出国的时候就该问了,问一问为什么,为什么周泽要这样对待自己。
为什么,周泽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年轻的周也,轻声说:“那你告诉我,人为什么要呼吸,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喝水,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收养他。”
周也笑了,又是这些看上去冠冕堂皇而高尚的理由。
周泽却从儿子的笑容里解读出了他的嘲讽,“你不要笑,我不是什么忽然大发怜悯的慈善家,我也不是出于什么高尚无私的理由而要收养那孩子的。人要呼吸,要吃饭,要喝水是因为我们需要活着。”
周也盯着周泽。
“人上了年纪老了以后,才发现活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且总是越来越难。想着好好休息吧,却在梦里想起年轻的时候做过的放肆的无礼的错事,以前胆大妄为什么都不怕的时候,从来也想不到一旦你害怕懦弱之后,人会变得多么的渺小。”
“怎么,那孩子是你在外面生的私生子吗?”
周泽笑起来,笑的眼角都泛湿:“你见过那孩子就会知道的,我这样的人,生不出那样的孩子。”
沈从载着纪子念开进院子里的时候,周也正坐在进门的阶梯前,在黑暗里抽烟。微橙的一点光,要不是还在四月里,就会让人想起夏天的萤火虫。车大灯的光刺得周也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拿手挡着,一晃而过副驾驶位子上那个少年的脸。
沈从先下的车,纪子念也跟着下来了,他看了一眼周也,又看了一眼沈从,然后转身去后座拿自己的校服外套,帆布包和皮箱子。
看他整个人钻进后座,周也才站起来跟沈从目光对视。
“出了国什么都学会了。”沈从挺讨厌烟味的,他晃了晃头站得离周也远了一些,“开胃吗?”
结果传来纪子念的惊叫声,“怎么办,Superman,我好像不小心把你的车套子给弄脏了,好大一个黑印子,我用口水都擦不掉!”
周也嗤笑着无声地用嘴型对着沈从重复了一遍,Superman?
然后把烟头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笑着说:“出国了五年,你不也已经变成,会成为某某人的superman的那种人了……”
沈从觉得周也忽然对自己和纪子念都有了敌意,他转头轻声说:“不是你弄的,上午就有了。”
那孩子才终于拿起了自己的东西从后座钻出来,额前的发都微乱了,沈从示意他走过来,指了指周也,道:“周也。”
纪子念看着面前胡渣凌乱满身烟味的周也,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笨拙地点点头。他感觉周也是个危险的人,虽然妈妈常常教他不要对一个人妄下判断,但他能嗅出眼前这个男人的危险性和攻击性。他周遭像是有一层凌厉的保护层,尖利的刀刃提醒着你不要靠近。
周也也低头看着纪子念,黑色头发,黑白分明的眼珠,校服,球鞋,活脱脱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一个已经被自己这副模样吓得不敢说话的孩子。也对,除了孩子,谁能想得出Superman这种幼稚到极点的绰号,他像是一只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刺准备迎接敌人好好地干一架,此刻却好像忽然一只被刺破的气球一样成了一块破烂的塑料胶布。
他呼了一口气什么也不想说了,转身进了房子。纪子念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沈从。
“是,他就是这副德行。”
沈从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便陪着纪子念也走进了房子里。
晚餐吃的沉寂而冰冷,没有人说话,老爷子苍白的随时会晕过去似的,吃了饭也没有过多的力气发表总结陈词和高论,便让章亦清陪着早早地去休息了。
沈从看着安德森把纪子念的行李箱搬到了楼上为他准备好的房间里,便走了,说是这几天积了一堆的事情还没有做,礼拜一又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
于是空旷的二楼只剩下了纪子念和周也。背着帆布单肩包的纪子念走到自己房间里去的时候,路过了二楼那个小客厅,看到周也一个人背对着走廊坐在那里露出来的后脑勺,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