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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转载/男爵X昭]《父亲——回家》 BY 丹枫(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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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约瑟夫(4)
周围是冰凉的海水,我沉在漆黑的海底,咸涩的海水充斥着我的肺,我无法呼吸。胸口的疼痛已经麻木,我感觉不到生命的痕迹,痛苦、悲伤、酸楚和愧疚,以及幸福、甜蜜、希望和激情都已离我而去。我终于放下了、解脱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昭,你不来看看我吗?宝贝,我没有告诉你,这是我私下里期望的结局。不是你离开我,而是我离开你。我很自私,我太自私了,原谅我吧,宝贝……
“马蒂!……”
是你吗?昭,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
“马蒂!……”
我看不见你,昭,你能摸摸我吗?让我知道你在我身边。
昭摸我了。他的手好大,好暖。他扶着我的头让我平躺好。我依旧看不见他,我想抬手摸摸他,却没有力气。
“你别动,马蒂。”
昭又离开了。你去哪儿?昭,别离开我!
“张嘴,马蒂。”
我知道,我听见了,我张开嘴。我张了嘴吗?我不能肯定。好像除了那一点点模糊、飘渺的意识,其他的,身体和四肢,都不再是我的了。我能感觉到它们,却没有能力去支配它们。我不知道是否张了嘴,我是想听你的话的,但是我不知道。
我肯定没有张嘴,以至于昭掐着我的下颚才使它张开。别怪我!别生我的气!我想听话的,可惜没有做到。
昭在我嘴里放了什么东西,然后把我的嘴合上。他托着我的下巴,没有立即拿开手。这很好!非常好!只要能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就安心了。
昭又抓住我的手腕。呵,这些你都学会了。什么时候学的,我还没教你呢?学会好。你不是说,总是我照顾你吗?其实我也需要你照顾的。我们彼此照顾,我们相亲相爱,相伴终生,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马蒂……马蒂……”
你声音怎么变了?昭,是被我吓的吗?不要担心,我已经好了。只是等一会儿,宝贝,等我一会儿,我就睁开眼睛给你看,我已经好了,你不要担心,宝贝。有你在,我不会死,我不舍得的,我不舍得你。
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温柔、缓慢地摩挲着。
是你在抚摸我吗?昭,你手掌上的茧子这么硬啊!不对!昭的手上有茧子,但是这烟味?这是烟草的味道,只有经常捻卷烟草的手指才会有这味道。昭没有这味道,这不是昭的手。
“马蒂,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这沙哑的嗓音不是昭,很熟悉,但不是昭。昭的嗓音醇厚,有磁力,我一听就能听出昭声音里的不安,即便有不安,也还是很好听。莫非是约瑟夫?我们经常拿约瑟夫的嗓音开玩笑,当然他不会生气,他还嘲笑自己是“破锣嗓子”,因此约瑟夫从来不唱歌。
我使劲睁开眼睛,出现在我上方的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注视着我的是那双沉浸、忧郁的蓝灰色眼睛,是约瑟夫!庆幸、失望的情绪同时袭上心头。还好,不是昭。我一直对昭隐瞒自己的病情,就是怕他为我担心,怕他带上更加沉重的思想包袱,走得不够潇洒,不够坚定。还好,我活过来了。上帝不要我,因为我对昭的誓言还没有兑现。可惜,昭没有来。不知道我下一次发病时,总有那么一次最严重的发病时,他会不会在我身边?
“马蒂,马蒂。”
“约瑟夫,你怎么会……”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可我的声音却是那么轻,就像可怜的蚊子叫。
“我看你上楼时有点不对劲,我不放心,没有马上走。我跟上来了,看你进了夫人的房间。”
“你听到我跟母亲……”
“没有。”约瑟夫摇摇头。
这是约瑟夫,我压根就不需要问。
“我一直等到你出来。果然你……”
我看见身边的地板上扔着我的军服外套,不用问就明白了。“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老爷以前也有心脏病,他的药总是随身带着的。”
我微微点头。父亲日后的中风跟他的心脏病不无关系,只是父亲第一次发病时已将近五十岁了,而我才……幸亏约瑟夫没走。曾经有两次父亲发病时,约瑟夫就在他身边。约瑟夫知道该如何处理。“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约瑟夫说着,突然眼圈红了。
我也鼻子发酸。我真的不应该谢他,这让人觉得很疏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怎么也会得这病?你以后该怎么办?”
“我想是遗传吧,没事的。”我想摸摸约瑟夫,想安慰他,但是我根本动不了。
“夫人知道吗?”
我无力地摇摇头,心头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愧疚。原来我的约瑟夫还是那么憨厚,他并不在乎我的疏远,他只是担心我的病。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因为只发过一次。”
“你骗人!”
“我干嘛要骗你?”
“只发过一次,你就把药随身带着?”
“因为父亲……”
约瑟夫终于点头,他相信了。
“你不用担心……今天只是意外,幸好有你……”
“那要是我不在呢?”
我没法回答,只能看着他。约瑟夫也觉得很难为情。他强装着笑了笑,用手掌抹了一把眼睛。那里已经聚满了泪水,就快溢出来了。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要小心,药每天都得随身带着……”
约瑟夫像对小孩子那样叮嘱我。我点头答应,看到他红着眼睛、鼻子的样子,觉得很可爱。我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而不答。我很累,实在不想说话。


259楼2015-03-28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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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约瑟夫(7)
    “你别逗他了,昭,看你把马蒂吓的。”约瑟夫拿过昭手里的酒杯,伸到我鼻子底下。
    我不用闻,知道那是水,但是当着约瑟夫的面,我还是板起面孔:“水也不行,他不能喝冰水。”
    “你瞧他多凶,约瑟夫,他总是这样吗?”
    “那是自然,他是少爷。” 约瑟夫开怀大笑。我禁不住转眼瞧他,老实厚道的约瑟夫也会说俏皮话了,而他说的下一句话,差点没让我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不过你不一样,我看他可不敢随便对你发脾气。”
    “是吗?”昭拿回自己的酒杯,像是要验证约瑟夫的话似的,一仰脖把水喝干,连同冰块一起倒进了嘴里。
    约瑟夫吓了一跳,赶紧去抢,已经来不及了。我的话,在约瑟夫看来,永远是圣旨。
    我也变了脸色,本能地想去制止,忽然回过味来,于是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微微动了一下手,希望没人注意到。
    但是他们都注意到了。
    约瑟夫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不好看。“这就是你不对了,昭,马蒂是你的医生,你应该听他的话。”
    “是,我该听他的话,他是我的医生,他还是我的监护人。”
    “监护人?”约瑟夫不明白。
    “不是监护人,是担保人。” 我实在按耐不住。
    “在我都一样,不管是什么,反正就是处处管着我,把我当小孩子。” 昭好像很不满意我的态度,不依不饶起来。
    昭到底是什么意思?在约瑟夫面前跟我抬杠?我又糊涂了。
    我们的嗓门都有点响了。约瑟夫赶忙上来打圆场,笑着友好地拍拍昭的肩膀,“你不就是小孩子吗?看你,一点不懂得爱惜自己,照顾自己,竟让别人为你操心。”
    “哼,反正在你这儿说根本没用。他是你的少爷,你永远都向着他。”昭撇撇嘴,做出很不服气的样子。他是不是在用假装嫉妒来掩盖自己真的嫉妒呢?我再也看不懂他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进去吧,夫人等着了。”
    约瑟夫拉着昭往里走,眼神和动作中,多少带了点宠溺的味道,我看在眼里,不知道是放心还是担心。对于昭出现在庄园,约瑟夫该不会有多少疑虑吧,他天性纯良、宽厚,对我崇拜而信任。而昭,观察刚才的表现,似乎是有意表明他与我之间的关系,是医生和病人,是监护人,是朋友,仅此而已。他这样做,是仅仅要告诉约瑟夫,还是同时也要明确地告诉我?
    约瑟夫坐在我身边,餐桌下,他的手慢慢挨上我的大腿,我眼睛的余光瞅见他正看着我,我微微一笑,把他的手轻轻握住。你终于肯坐在这里了。
    “马蒂,我知道你今天很高兴。约瑟夫回来了,而且终于肯坐在这里了。”
    母亲和蔼、亲切的话语让我一阵阵发冷。我想把发抖的手抽回来,却被约瑟夫牢牢抓住。
    “谢谢您!夫人。不过……”
    约瑟夫脸红了,幸福,羞怯,他容光焕发,而餐桌对面,昭的脸色有些苍白,玉,跟母亲一样,因为化了妆,很难看清楚。
    “不过什么?约瑟夫,请你不要再为这件事纠结了。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和老爷都一直很喜欢你,只是……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希望你能够永远呆在马蒂的身边。”
    “谢谢,夫人,我会的。”
    约瑟夫哽咽了。他很激动,我能听得出来,我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也开始发抖了,隔着袖子,他的胳臂如同热带硬木一般坚硬,却也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紧紧地盯着昭,看他慢慢地拿起酒杯,喝了口水,然后拿起餐巾,轻轻擦了一下嘴唇。他在尽量拖延时间,希望能够挨过这难耐的时刻。我替他担心,替他捏把汗。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这顿晚餐无论怎样叫人如坐针毡,总有结束的时候,你能忍过去的。
    昭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眼神却黯淡无光,我希望他能够收回自己的感官,对周围的世界置若罔闻,这样,他才可以在这里待下去,可这又怎么可能?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在灯下反光。他出汗了,他好像有点呼吸困难。
    “对不起!”我向母亲微微欠身,站起来脱了外套,这样他们两人也可以解放了。
    昭的动作依旧很缓慢,领带只松了一点,没有像我跟约瑟夫那样解领扣,也没有解袖扣。我想他呼吸困难不是因为气温,而是因为心情。
    今天的菜是完全德国式的,都是约瑟夫爱吃的:巴伐利亚肉肠色拉、牛肉汤、维也纳烤猪排、奶酪烤土豆,还有高糖的苹果馅饼。我看见玉跟昭小声说了几句话,昭摇了摇头,而后昭叫住老管家,对他说了什么。老管家面有难色,昭却很坚决,一直微笑着坚决地摇头。
    我想昭是拒绝为他单独上菜,今天的菜都不适合他。也是,玉一定为他另外准备了,但是在餐桌上,不应该另上,那是很失礼的。等晚餐结束了吧,等晚餐结束,昭可以在厨房吃,玉一定给昭用过点心,玉还一定准备了宵夜,有玉照顾昭,真好。
    昭多少吃了一两口,他跟刚才在露台上的男孩判若两人。如果还是刚才那个任性的男孩,就会因为眼前这些诱人的食物而大快朵颐,而现在的昭,正以一种礼貌的方式来掩盖食欲的缺乏。


    262楼2015-03-28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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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约瑟夫(12)
      头脑清醒是多么的痛苦。我希望把事情做好,原来根本不可能,所有的努力都是弄巧成拙,可笑之极。
      我说:“我们就像飞蛾扑火。”我想告诉约瑟夫我们已经完了。而约瑟夫却是:“不,现在应该是凤凰涅盘。”五年的忍耐、凄苦,终于换来了理解、接纳,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当中。
      我问:“几点了?”我说:“以前,你绝不愿意在外面的。”我只是想为自己的冷淡、被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免得约瑟夫怀疑、伤心,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休息了。可约瑟夫却以为我不喜欢他主动,这不是我们以往相处的方式,于是他马上道歉,“是我不好,对不起,我太想你了。”结果那句“没什么,你到家了,进去吧。”就变成了我的命令。天哪,我们俩人可真是默契啊。
      八岁以前,我大部分时间都跟着约瑟夫。有时候回想起来,我的整个童年,似乎就是某个跟约瑟夫一起度过的懒洋洋的悠长夏日,我们在森林草地间追逐玩耍,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笨手笨脚地做他的小帮手,他教我骑马杨帆,捉小鸟逗松鼠,我们玩警察与强盗,玩牛仔和印第安人……14岁以后,我们的关系中加进了自然的本能,对一具成熟、强健、有力的身体的完全占有使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同样成熟了,充满力量和雄心,无所不能。没有了索菲,我把对小叔的遐想,对索菲的愧疚,对父爱的渴求,对母爱的期待,全部变成了对约瑟夫的依赖,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朋友,我是他真正的主人。22年的相处,从怀抱中一个粉嫩的肉团到把他压在身下纵横驰骋,我已经成了他的上帝,他生命的全部。我该如何处理我们现在的关系?我该如何告诉他实情呢?
      不!我不能告诉他!昭说了,既然我们终将分离,就不要再让约瑟夫承受无端的痛苦。可是实质已经改变,我们还能像原来那样相处吗?
      可怜的是我的身体不会麻木。它是一个二十七岁的,成熟、健康的男子的身体。我渴望,我一直渴望,渴望与我的宝贝有一场真正的、激烈的、酣畅漓淋的欢爱。我知道,只要我想,任何时候,昭都会无条件的配合,但是他的身体……“我们还有时间,时间有的是,等一等,等一等就好。”可这一等……真是捉弄人,我再没有拥他入怀。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而是我们的世界不再单纯,不再只是我们自己。我们顾虑太多,在乎太多,我们太爱对方了,以至于把跟对方有关的一切都不自主地加以考虑。我们再不能自由地,无畏地相爱,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说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并不是事实。我确信,我的爱情里只有昭,我全心全意地爱他,不掺任何虚假。但身体呢?客观上讲,我的身体对昭的熟悉远远不如对约瑟夫的。尽管分开了五年,可那从少年开始的成长记忆,是深深铭刻在每一个细胞里的,岁月没有让它们消失,只是隐藏了起来,只需一点点微弱的刺激,它便会苏醒。它已经苏醒了,没想到,理智的抗拒是如此的脆弱,我应该恼怒的,应该烦闷,可是不。我确实有一点羞愧,但是那点可怜的羞愧太少了,所占比例微不足道,早已完完全全被期待、欢愉所代替。我放弃了挣扎,放弃了抗拒,也许那些本来就只是做做样子,然而我还是固执地保持被动,这是我心灵深处最后的防线。爱不需要向任何人宣誓、表白,爱的誓言只有一个对象,那就是自己——我痛苦地,艰难地守护着心中对昭爱的誓言。
      太熟悉的感觉了,厚茧粗大的手掌,笨拙温柔的唇舌,我被内心的煎熬折磨得疲惫不堪,我的身体已发热,我的欲望已升腾,我汗流浃背,肌肉紧绷,眼神迷离,呼吸急促,我完全放弃了抵抗,因为我既没有了勇气也没有了力量。
      约瑟夫抬头看我,眼里充满了幸福,渴望,激情。但他依旧小心翼翼,怯生生,战战兢兢。“我想我不该……可我太想你了,我知道你也想……”
      我没法回答,只是点点头。
      “我知道你很累,你不要动,让我来。”
      “让我来。”我回味着这熟悉的句子,熟悉的声音。约瑟夫永远是“让我来”。
      约瑟夫帮我脱去衣服,撩开我一绺挂到眼睛上的金发,皱了皱眉。“你怎么出了那么多汗?马蒂,你脸色苍白。”他担心地看看我,拿毛巾帮我擦汗,有些懊恼地摇头。“也许真的不应该。”他以为我是下午发病后的虚弱, 却不知我的思想与身体,情感与本能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如果是万不得已,那就让它发生吧。我狠了狠心,只发出一个音节:“不!”
      约瑟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还是听见了。像是恳求我,也是说服他自己。“我们没有多少机会,我只有两周的假期,你平时也不回来。”
      我点点头。悄声道:“吻我!”
      他一惊,手上的毛巾掉了。
      “吻我!”我重复一遍。
      我很累,身心俱疲,我需要放松,需要转移注意力,需要爱抚,需要温情。我倒进他的怀里,张开嘴,微阖双目,我邀请了他。
      贴着他赤裸的胸膛,我立刻感觉到一波波来自身体最深处的潮涌,然而意料中的,应该是期待已久的,疾风暴雨般的热吻却迟迟没有发生。我不知道约瑟夫在干什么,也不敢睁开眼睛看个究竟。我不敢看,我怕我犹豫、彷徨的眼神刺激到他。现在的他最幸福,也最敏感,最脆弱。
      终于,夹杂着烟草香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约瑟夫特有的成熟味道,它总能让我安心,让我兴奋。他永远那么温柔,谨慎,体贴,真叫人生气,为什么就不能重一点,快一点,激烈一点。在我们相吻时,我乱咬一气,我咬到了他。当然我控制了力度,不会出血,却也足够疼。我开心起来,这是我们每次都会玩的游戏:什么时候你能在接吻中胜过我,我就让你在上面。
      可是,他逃了。
      “见鬼!”我气急了,差点骂出口。他没有一次胜过我,他根本就不想胜我,即便我准备好听任他摆布。你刚才不是很主动吗?为什么现在又……我不知道自己恨什么,约瑟夫并没有惹我,他一直在努力做好一切,做好我要他做的一切事。有些事,我没有要求,他也在努力做。


      267楼2015-03-28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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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蜜月(3)
        我睁开眼睛,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这是哪里?屋子不大,家具简单,纤尘不染。一张方桌、四只凳子、我躺着的小木床和屋子中央一个带烟囱的铁皮炉子。除了炉子和它从三角形房顶通出去的烟囱以外,其余的一切,还有房子和地板都是用原木做的。木材加工很粗糙,只是去除了枝丫,稍作修整,不过看上去很结实,这样的小木屋足可以用上几十年。门开着,门边唯一的一扇窗户也开着,从外面照进来的光线看,应该是傍晚。几点了?我从毯子下伸出手,发现自己没穿衣服,手腕也是光光的,手表不在上面。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哪儿?刚才,蜜蜂,索菲……我头好疼,脑子里有根神经突突直跳……有蜜蜂要蛰我,在树林里……我一下子坐起来,掀开毯子,吃惊地看到自己竟然全身赤裸,什么也没穿。怎么回事?我用毯子裹住身体下了床,光脚站在地上,一阵头晕目眩,我急忙伸手去扶桌子,但半路绊倒了凳子,我失去平衡摔到地上。
        倒下去的刹那我看见一个人影。索菲?
        是的,索菲。这里是我曾经带索菲来玩的猎人小屋,这里是我们找到索菲的地方。
        “嗨,马蒂!”有人叫我,向我俯下身来。
        “索菲?”
        “马蒂,醒醒,是我。”他轻轻拍打我的面颊,柔声叫道。“马蒂。”
        我睁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是昭!
        “马蒂,你没事吧?”昭的眼睛里充满着担忧。
        我急不可待地摇头。没事,我没事,别为我担心,宝贝。
        “真没事?”昭又问了一句,好像不太确定。
        “真没事,我只是绊到了凳子。”
        昭回头看了一眼翻倒的凳子,转过脸来时咧开嘴坏笑道:“没事就起来吧。你这样躺在地上实在是不太雅观。”
        我顺着昭的目光向下看去,不由暗暗叫苦。本来裹在身上的毯子现在已经散落开来,只留有一角还搭在大腿上,完全没有了遮羞的作用。
        我伸手去拉毯子,没想到昭抢在我前面,一把把毯子掀到一边。我的手尴尬地停在半道,嗔怒地冲昭瞪了一眼。
        瞪也是白瞪,因为昭根本没看我。昭扶我站起来。我又是一阵眩晕,身体向前倒去。昭赶紧抱住我。尴尬也好,嗔怒也好,我已经无暇顾及。昭扶我到床上躺好,再给我盖上毯子。我头晕得厉害,勉强睁开眼睛。昭正在屋子里忙活。
        一会儿,昭回到床边,“你一定渴极了。来,喝口水吧。”昭一手托起我的头,一手拿着茶缸喂我。“这里没有牛奶,除了架子上找到的这罐蜂蜜,就没什么可喝的了。哦,还有一瓶沃特加,不过那可不解渴。”
        我喝完了,昭把我放下,用手背替我擦了擦嘴角。“你先躺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我躺了一会儿,头晕稍有缓解,记忆慢慢清晰起来。蜜蜂,索菲……我等着蜜蜂来蛰,在树林里……可是没有发生,为什么?兴许上帝只是让我了解,而非体验索菲所受的伤害。哦,上帝,你对我真是太仁慈了,这样的惩罚实在太轻,根本就算不上。后来,电闪雷鸣,我跑出树林,期待万物之神的震怒降临到我头上,期待真正的惩罚能够消减我心灵的痛苦煎熬。大雨磅礴,山风呼啸,我在雨中放声大笑。然后……然后我不记得了,我也许睡了过去,也许晕了过去,我不记得了。
        昭在干吗?蜂蜜水是温热的,他烧了水,是在外面烧的,没有用屋里的炉子。没错,现在是盛夏,要是点上这炉子,那这间小木屋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桑拿房了。外面还有谁?我坐起来。我不想见到任何人。除了昭,我谁都不想见。我原来以为,连他我也不想见,可直到刚才,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他,见到他自己有多么快乐。
        我扶着床架慢慢站起来。昭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如果他一个人,他不太可能找到这里,这么说还有别人。我又犹豫地坐回去。
        窗外飘来食物的香味。我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我有点坐不住了。回想昭刚才从容的动作,扶着一丝不挂的我,又觉得不应该有别人。我决定还是出去看看。
        我在屋里找了一遍,面上看不见我的任何衣服。我找到壁橱,上层有两条毯子,却没有床单,也没有我的衣服,下层堆着一些杂物。我放弃了努力,把毯子在身上裹裹好。在墙壁的搁板上,马灯的傍边躺着我的手表。我把手表带上,时间是7:10。搁板上少了几只罐子,盐、蜂蜜,可能还有昭说的沃特加。
        窗框上挂着的一面镜子,我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镜子不是很清楚,背面的银离子已经严重氧化,镜面显出大片斑驳黑黄的痕迹,女孩对着它画眼线可能有点困难,不过粗略查看一下自己额头的伤口应该还行。我对着镜子解开绷带,右侧的太阳穴上有一块直径四公分的淤青,红肿发紫,手指轻轻一碰就疼得我直吸凉气。有一部分淤青藏在头发里面,同样,淤青中央的伤口也延伸进发际。我分开头发,看到整个伤口足有两公分长,不过还好,伤口是碰撞时的裂伤,不深,现在已经不流血了。我没有再缠上绷带,因为那样有点热,出汗反而不好。
        “你怎么起来了?不再多躺会儿?”昭一看见我便直起腰,盯着我犹豫了一秒钟,又低下身子忙活,只是不时地抬头看我。他的面前有一堆篝火,火上吊着锅子,锅子里的东西已经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味就是来自那里的。
        我想昭盯着我看是因为我解了头上的绷带。我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毯子,脚下虚浮,步子还是有些不稳。
        “我饿了。”我走到篝火边,伸长脖子向锅里张望,一边咽着口水。“什么东西?这么香。”
        “蘑菇炖兔肉。”昭说着,从我身边跑开,一眨眼,拿来一条毯子,迅速折成长条,铺在篝火旁倒在地上的一根树干上。“你肯定饿坏了,先坐会儿,马上就好。”
        昭又跳回去,倒了缸热水,挖进一勺蜂蜜,搅拌几下,递给我。
        我接过茶缸,想起隔板上的咖啡罐子,我说:“我想喝咖啡。”
        “不行。你现在喝咖啡头会更疼。”昭不留余地地拒绝我,回到篝火边,舀起一点汤汁,吹两下,尝了尝味道。有点淡,昭加了点盐,再尝尝。盐罐的边上放着半瓶沃特加,看样子是做调味料用的,我决定不打它的主意,昭肯定还会不留余地地拒绝我。
        我坐在铺着毯子的树干上,老老实实地捧着茶缸喝水,我真的很渴,原以为甜腻、烦人的蜂蜜水竟如甘泉般滋润着我焦渴的咽喉,舒服极了。
        昭把锅子从火上拿下来,放到一块石板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是想在这里吃,还是回屋里去?”
        我仰起头,望着他站在夕阳中,全身镶着金边的高大身影,吃吃呢喃道:“我想呆在外头。”
        “也好。”昭又跑开了,回来时拿着两只铝制的汤盘和勺子,还有一大块黑麦面包。
        昭把这些东西都放在石板上,汤盘里舀上炖肉,面包切成薄片。我注意到昭拿着一把军用匕首,石板边还搁着一杆猎枪。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匕首和猎枪都是约瑟夫的东西。那么我的手枪呢?我这才又想起自己的衣服和手枪,焦急地坐直了身体东张西望。远处的河岸边,一丛灌木上有东西在随风飘荡,因为天色渐晚,看不太清楚,那可能就是我的衣服吧。那么枪呢?
        我正想着,昭把汤和面包递到我手里,看到我东张西望,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跑去那片灌木丛。真是我的衣服。昭收了衣服回来,还带回一包东西。
        昭晃晃那包东西,叮呤当啷的金属碰撞声,“这是你的手枪,在树林的泥地里找到的,要是不擦干净,没两天就该生锈了。这些衣服也脏得一塌糊涂,只能都洗了。现在差不多干了。”昭既没有给我枪,也没有给我衣服,而是抱着这些东西回了木屋。
        我手里捧着汤盘,没说话,没问他要,也没叫住他,我只是吃吃地傻看着他。我有很多疑问,却不知道该怎么问,或许我根本不想问,能看着他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就是我最大的满足,最大的幸福了。


        278楼2015-03-28 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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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蜜月(7)
          昭趴在我身上喘息,胸膛贴着胸膛,头埋在我的颈窝,说话时,嘴唇在我的皮肤上蠕动。“你应该早告诉我的。”
          “嗯?”
          “真是太美妙了,太棒了。”
          我的反应有点慢。在他仍然占据着的体内,甜蜜而痛苦的涨痛感十分强烈。
          “在你里面,进到你里面去,像这样呆着,真是太棒了,你该早点告诉我。”
          我终于明白了,不觉失笑。“你没想象过吗?”
          “这可比我所有可怜的想象都要强上百倍。”
          “真的这么好?”
          “还要好!”
          昭呼吸平稳了,爬上来吻我的脸。
          “我知道在回忆银行里你已经为我开了户头,今后的岁月,我就要靠这笔钱度日了。”
          “那我应该多存点才是,不然不够你用的。”
          “我开销可大。”
          “现在这点,够你用多久?”
          “也就两月,最多半年。”
          “你可真奢侈。”
          “你忘了我是贵族出身,奢侈是我的本性。”
          “那我可要努力了,可不能让我的马蒂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昭试图从我身上下来。我恋恋不舍。
          “你不是说很美妙吗?”
          “我想永远这样。”
          “你不是说要多攒钱吗?”
          “我想攒很多钱,够你花一辈子,但不是现在。现在你该休息了,不过先要帮你清洗伤口。”
          “我敢说,我脸上的血迹已经被你舔干净了。”
          “还有里面的,得把头上的伤包扎起来,不然真会发炎的。”
          昭站起来。失去了热源的身体被冷风一吹,我不停地打起了寒战。
          “你冷吗?”
          昭扶我坐起来,用毯子像包婴儿一样地把我包上。我看到他的人影在晃动,篝火的火苗也在乱窜。
          “篝火要灭了。”我提醒昭。声音好轻,难怪他没听清楚。
          “什么?”
          “火苗在乱窜,篝火要灭了。”
          “哦,你等一下,能坐着吗?”
          我点头,头越点越低。
          昭跑开了,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盏点亮的马灯。“来,我们回小屋去。”
          昭拉我站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虚弱。我头晕目眩,身体发软,几乎迈不开步子。昭见我光着脚,索性把我扛起来,一手提着马灯。我趴在他肩上,胃被顶得难受,还好去小屋的路不长,也就二三十米。
          昭翻出所有毯子,都给我盖上,我却还在发抖。我记得刚才没怎么叫唤,嗓子却干得冒烟。昭托起我的头喂我喝水。蜂蜜水真得好喝,我想我从此爱上了它。我刚想说还要,昭就跑了。
          昭回来,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他捧了一堆东西,一定是拉在外面的猎枪、衬衣、还有……我想不清楚。
          昭弓着背,在屋子中央忙活。我想叫他来陪我,却不好意思直说。“你在干什么?”
          “哦,我在点炉子。”
          “点炉子?现在是夏天?”
          “你发烧了,再着凉可不得了,这山里,晚上还是挺冷的。”
          “那你会不会太热。”
          “没事。我可不想让我们的蜜月就这样半路中断了。”
          “蜜月?”我以为听错了,这个词从来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是的,蜜月。”昭走过来,俯下身亲吻我,深情款款地说道:“这次是我们的蜜月,马蒂,你要快点好起来。”
          对于点炉子,昭不太熟练,但也比我强。所用的时间有点长,终究是点着了。昭在炉子上烧上水,又进进出出地忙活了一阵。
          小屋的温度上来了,我昏昏欲睡。等被昭唤醒的时候,看见他已经脱去了马裤和皮靴,身上只穿了一条白色的四角裤。
          床边放着盆清水,昭用手试试水温。“这水刚烧开的,我加了点盐,现在温度正好。”
          屋里已经很热了,可当毯子被掀开的一刹那我还是哆嗦了一下。
          “怎么?冷吗?”昭摸摸我的头,皱起了眉。“你好烫。要不,我们明天还是回去吧。”
          我赶紧摇头。我可不愿意就这样中断了我们的蜜月。“你帮我把那面镜子拿来,让我看看。”
          昭拿着镜子。我让他高点,向左转转,再向右。我装作看得很仔细,其实镜子大部分都花了,很模糊,我的眼睛也很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没事,没什么。”我伸手摸摸。“有点水肿,不是很烫,应该没发炎,洗干净就行了。”
          昭将信将疑地看我,我虚弱地笑笑。
          昭拿了块纱布蘸着淡盐水帮我清洗伤口。我忽然想起醒来时头上缠着绷带,再看桌上,果然有膏药、纱布、绷带等东西。
          “昭,你怎么想着带这些东西?还有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不是我,是我们。”
          昭生怕弄疼我,动作非常小心、轻柔,但语气里却有些责备,我知道他是为我担心,因此非但不生气,心里反而是热热的。
          “昨天上午,那家农户来庄园找赖宁格先生,说你出了车祸,撞坏了他家的院墙。所有人都吓坏了,好在农户说你是自己走回大路的,应该没事,不过你撞破了头。我们想你没有回庄园,就是去营里啦。夫人说你早晨走得匆忙,连饭也没吃,一定是营里有事。夫人给营里打电话,结果你还没有去,这下大家更紧张了。于是我们分工,赖宁格先生和韦德克跟农夫回去,处理善后;约瑟夫和我则骑马沿公路寻找。当时我们认为你可能还在去营里的路上,我们走进沿途的每一间屋子,询问遇上的每一个行人、警察、铁路员工,一直走到达豪集中营都没有找到你。”
          昭没有注意,而我却在他说到达豪集中营的时候,倒吸一口凉气,因为此时他的手稍稍重了一点,或许有点分神。
          “深夜,我们一无所获地回到家,没有人睡觉,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夫人让我们先吃饭,休息一下。后来玉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你们争吵的事情。本来只是担心,现在找不到你,玉便肯定地认为,你是有意想避开大家。可是你能去哪儿呢?我问约瑟夫,有什么对你来说很特殊的地方,比如当年找到索菲的猎人小屋……”
          我又疼得一抽。这次昭注意到了,越担心就越是弄不好,他的手都发抖了。
          “那这里是约瑟夫带你来的?” 我笑着说,想放松一下气氛。
          昭可没笑。“嗯,今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约瑟夫带了猎枪、匕首,玉给我们准备了这些东西,还有面包,她记得你撞破了头,记得农夫说你流血了。我们到了这儿,却找不到你,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着急吗?幸好不久之后,约瑟夫在树林边上发现你,不然,不然,我真会……”昭将手里的纱布扔回水盆,他已经尽力克制了,但动作还是有点大,声音也有点响。“你怎么可以……”昭说不下去,别过头,生起气来。
          我握住他的手,看见他低垂的眼帘里亮闪闪的。“是我不好,我不该逃跑的,对不起。”
          昭叹了口气,稳定了情绪,把消炎药膏摸到伤口上。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默默不语,便开口问道:“原先的伤口也是你弄得?弄得不错。”
          我的夸奖似乎并不令他开心,他仍旧不说话。
          “你不会告诉我兔子也是你打的吧?”
          “约瑟夫,兔子是约瑟夫打的。”昭闷闷地回道,“他还采了蘑菇,把这里打扫干净。他不碰你,他把你交给我,一点都不碰你……马蒂,他全知道了,是吗?”
          我没说话,也没点头,我害怕他会追问约瑟夫是如何知道的,我不愿意告诉他。
          昭没有追问,他继续说:“约瑟夫说我们应该单独呆两天,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他让你别担心,家里的事情他会处理好的。他把你的外套拿走了,那个要干洗。他在外套里找到你的药,告诉我你有心脏病,要我当心。他还留下了枪和匕首……”
          都不说话了,小屋里一片寂静。此时此刻,不知道昭在想什么,我是在想约瑟夫。约瑟夫主动退出了,我却一点不感到轻松。我不知道,以后我们会以怎样的方式相处,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家人,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昭往我头上缠绷带,打破沉默,把我的思绪拉回小屋。
          “为什么不告诉我?”
          “嗯?”
          “你的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无所谓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用担心。”
          “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的脸就在我正上方,眼睛盯着我,我躲都躲不开。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的?约瑟夫说你以前没有的。”
          我看着他,凶巴巴的眼神是那样令人着迷,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记得每一次发病的时间、地点、起因、过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我该告诉他吗?那等于从头回忆一遍我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回忆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生生死死。眼泪,太多的眼泪了,那是我们的财富,却是如此沉重。
          昭都弄好了,我抓住他。“我父亲也有这病,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你看我一直随身带着药,为了你,我会好好保重身体的。昭,你是我最可贵的人,你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死。”


          282楼2015-03-28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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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蜜月(8)
            炉子应该没有灭吧?我记得昭浑身是汗,我让他把炉子灭了,他好像不肯,可要是炉子还烧着的话,我怎么会这么冷呢?不仅冷,还头疼,前面后面都疼,我咬紧牙关,弓起身子,瑟瑟发抖。有人抱住我,用毯子把我裹严实,然后紧紧抱住,把腮帮抵住我的额头。我蜷缩在他怀里,就好像回到了温暖、安全的母亲的怀抱。
            热!好热!昭确实没有灭炉子,它越烧越旺,我浑身冒汗,我把手伸出毯子,还是热,我把毯子翻掉,退到肚子下面,这下凉快了,可马上,毯子又盖了回来,我烦躁地摇头,举手抹去脖子上的汗水。手被拿开,干爽、柔软的毛巾细细擦试着我的脸和脖子、身体、手臂……
            我喘不过气,好像胸口压了块大石头,我张大嘴呼吸,越来越吃力。我挥舞双手乱抓,拼命想抓到什么,好让自己攀上去,升上去,游上去,上去了,就能呼吸,就能活。一双手,托住我的背,托住我的头,把我托了上去,我呼吸顺畅了,轻松了,我靠在他身上,他把毯子拉上来,盖到我的脖子,盖住我们俩,在毯子的下面,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胸膛。
            口渴,非常渴,想喝水,身子却好像被拽住,费尽气力也起不来,睁不开眼睛。假如我没办法表示,别人不知道,我怕自己会渴死的。忽然,有茶缸碰到我干裂的嘴唇,我喝到了甘甜的蜂蜜水,我的最爱,我要,还要,不够,还要。
            我醒了,被尿憋醒了。外面天还黑着,小桌上的蜡烛还在燃烧,炉子好像已经灭了,但还有余温,屋子里很暖和。昭坐在床头。我躺在他怀里,半靠着。他低着头,下巴碰到我的头发,睡着了。我想下床,去外面方便,尽量放轻动作,不要打搅他,可他还是醒了。
            “怎么了?”他一下子就精神了,好像不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的。
            “我想出去方便。”
            “尿尿?”
            “嗯。”
            昭翻身起来,却把我按回床上。“别起来,呆着。”
            我听话地呆着,我已经习惯了听他发号司令。
            昭伸手从床底下拿出一只掉了几块搪瓷的缸子。“用这个吧。”
            没想到昭早就准备好了。我觉得脸上发烧,那该不是害羞闹的。
            昭出去倒缸子,我躺下,脸向着门等他。
            “不靠着吗?”
            “现在没事了。”
            昭也淌下来。我翻过身。他伸手搂住我的腰,用前胸贴上我的后背。天亮前,我们还可以睡一会儿。
            我睁开眼睛,脖子下枕着昭的手臂,肱二头肌完全放松,却依然饱满结实。阳光照在头顶的房梁上,一只蜘蛛拖着长长的蛛丝垂下来,向下,路程遥远,前途未卜,向上,退回原位,心有不甘,蜘蛛停在半空,在微风中摇摆、挣扎,在阳光下歇息、决断。
            我转过头去,寻着耳边轻轻的鼾声,细细端详面前沉浸的睡颜。我用目光一厘厘地亲吻他光洁的皮肤;一根根地悉数他微翘的睫毛;一寸寸地描摹他俊逸的五官,一条条地勾勒他优美的轮廓。你是如此年轻,眼角没有一丝皱纹;你已饱经风雨,沧桑给你留下印痕。身上的印痕会淡去,那么心里的呢?你是怎样保持这样一颗不变、不惑、不屈、不死的赤子之心的呢?
            昭的嘴很好看,唇线清晰,唇瓣丰满,唇色鲜艳,唇峰挺立。只有在极其愤怒的时候,他才会把嘴抿成一条线,让漂亮、柔美的嘴唇变得令人畏惧。而现在,就算过了一晚,他的唇也一点不干,依旧柔嫩润泽,特别是上嘴唇中央的珠珠,晶莹透亮,像月亮的眼泪,草尖上的露珠。我伸了伸舌头,却不敢去碰,我怕它吹落在风中,消失在日光里。
            我用嘴唇来回抚摩他下巴上的胡茬,真奇怪,这么黑、这么硬的胡茬就长在这么柔、这么软的嘴唇边上,他已经三天没刮胡子了,看样子这两天也刮不了,想着我将第一次看见他满脸胡茬的样子,心中不觉很是期待。那样,他就会变得老一些,变得跟我……跟我……嗨!我不也是好几天没刮脸了吗?也是满脸胡茬,如果他看上去老十岁,那我就该变成四十岁的老头了。想到这儿,我不禁笑出声来。太可笑了!太无聊了!但为什么我会如此快乐,如此幸福呢?
            窗台上落下一只色彩斑斓的小鸟,我叫不出名字。它停在窗台上,只是想歇歇脚,对屋里并不感兴趣。它悠闲地在窗台上漫步,忽然听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它伸长脖子,仰起头,脖颈上的羽毛蓬松开来,它要鸣叫!那可不行!仔细听,山谷间一片鸟语花香,那是和大山融为一体的声音,你分不出什么是鸟儿啼啭,什么是河水潺潺,什么是空气流动,什么是雾霭升腾,一切都是宁静祥和的自然的一部分。可这只小鸟近在咫尺,它的叫声一定会把昭吵醒。我撅起嘴吹口哨,却不敢发出声音,我徒劳地、无声地想用气流把小鸟赶走。小鸟非但没走,反而又招来一只。一对鸟儿在窗台上聊天、调情,用小小的喙相互梳理羽毛,它们俨然把窗台当成最佳的幽会地点了。要幽会也得在晚上呀,现在可是早晨,况且幽会不能打搅别人休息,不是吗?我生气地拿起挂在床头的毛巾扔过去。小鸟飞走了,昭也醒了。
            “怎么了?”昭睡眼惺忪地来回看看。
            “没事,再睡会儿吧。”我懊悔之极,小鸟谈情说爱的时候,昭可没醒,现在倒好,被我吵醒了。
            “哇,太阳这么高了,几点了?”昭抓起我的手腕看表。“天,这么晚了。”昭想起身,却发现胳膊还在我的脖子下面压着呢。
            “别起来,再睡会儿。”我用半个身体压住他。
            “可是……”
            “你不是说,这次是我们的蜜月吗?”
            “对呀。”昭疑惑地看我。
            “你知道蜜月该怎么过吗?”
            “怎么过?”
            “蜜月就是除了方便,两人一天24小时都呆在床上。”
            “干嘛?”
            “做爱!”
            “那肚子饿了呢?”
            “客房服务!”
            “可是,我的少爷,这里没有客房服务,所以,我必须起来,先找到吃的东西,填饱咱俩的肚子才行。”
            “怎么?没吃的了?约瑟夫不是……”
            “马蒂,我们两个大男人,难道还要约瑟夫给我们当保姆吗?”
            “哦。”我没话了,没想到自己对约瑟夫的依赖已经都到了这个地步,我感到羞愧,在昭面前无地自容。
            昭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又回头问我:“你是再睡会儿, 还是起来,跟我一起?”
            “跟你一起?”我还没从刚才的尴尬中转出来,呐呐地问。
            “我昨天看过了,那条小溪的上游不远,有个水潭,潭里有鱼,我们可以去抓几条鱼。”
            “那好,我也去。”我立刻像得了特赦一样兴奋地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昭笑着摇头,过来帮我。


            283楼2015-03-28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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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蜜月(16)
              吃饭,做爱。睡觉,做爱。游泳,做爱。打猎,做爱。洗澡,做爱。做爱,做爱……这是一个真正的蜜月。不同的是别人的蜜月是幸福的开始,而我们的蜜月是仅此一回,开始即意味着结束。
              什么时候结束,不知道,不敢问,隐隐的担忧、迫切,无法释怀。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一天、两天,还是一周,我不敢问,昭也不说。应该还有时间,昭说过明天一起游泳,昭说过带我去打猎,他一定说到做到,我们至少还有一天。那以后呢?不!不会那么快,这才过去一天,不会的,并没有什么事催着我们,等着我们,昭不会那么狠心。
              即便还有时间,也是少得可怜,跟一年比,跟一生比……一生?谁不希望与爱人长相思守,白头偕老。两个人一起变老,那是最最浪漫的事情,然而,我竟从来没想过以后是否还能再见,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个问题,我不敢想,我们不敢说。不对,没有什么事是昭不敢的,可能他觉得还没到时候吧。是啊,没到时候,没到时候,没到时候……
              第二天一早,我从小屋出来,跌跌撞撞地往小溪跑,我几乎都走不了路了。昭跟上来,没有拉住我,一起跌进冰凉的溪水里。我们都赤身露体。我打了个寒战,肿胀的部位却感到清凉舒适。
              “以后别再这样干了。”昭用肥皂帮我清洗。
              我笑起来,心里却有一丝苦涩。还有以后吗?
              因为凄惨地出血,昭坚决不肯再伤我。除了这一点,我们做爱,疯狂到了极限。我们尝试各种动作,做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们相互深喉,泪流满面,心中却是无限满足。我们将对方的每一点精华都纳入自己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使我们的生命结合得更为紧密,使对方永远扎根于自己的心田。
              听到狼嚎没?我们面面相觑,慌忙拿起枪,背靠背四下张望,都没想到穿起衣裳。
              “不是狼嚎,是回声!”昭判断道。
              “真的是回声?”
              “嗯。”
              “你确定?”
              “是回声,是你呻吟的回声。”
              “是你的叫声。”
              “是你叫的,你现在越叫越响了。”
              “不是,是你。”
              我们扭打在一起,哈哈大笑变成激烈地舌吻。
              我们疯狂地做爱,一直到天色黑透,满天的星斗,已是过了午夜。
              “如果是白夜,我们就不必睡了。”
              “那你很快会精尽而亡的。”
              我们相互搀扶着,拖着酸软的身体,回小屋睡觉。可不一会儿,我们又从小床上滚下来……最后精疲力竭,一动都动不了了,昭随手拉了条毯子,我们便相拥着在地板上进入梦乡。
              不安、空虚、惶恐,我睡不踏实。耳边是昭均匀的呼吸和低低的鼾声,我淡化在布满繁星的宁静夜色里。我抱住他,贪婪地亲吻他睡梦中微启的双唇,大腿在他的腹部上轻轻摩擦。我转过身,让他进入我的身体,留在那儿,充实、满足,我感到从没有过的甜蜜和幸福,美妙的感觉,全新的体验,我的心被他填满,我更爱他,更依赖他,更离不开他。
              于是,等早晨醒来,我几乎都走不了路了。
              因为这,昭差一点不带我去打猎。我好说歹说,苦苦哀求。终于他叹口气,歪歪头。“走吧。”
              凡事难两全,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昭不想让我累着,我也走不了多远,就在附近转了转。半个多小时之后,树丛中窜出一只兔子,我在一旁摩拳擦掌,昭却没理我,直接举枪,扣动扳机。兔子应声而倒,我上去捡了。
              “走吧。”昭歪了下头。
              “这就回去?”
              “嗯哼,这够我们吃的了。”
              “可你说……”我几乎怒斥他。你说话不算数!
              昭扬眉看了我一眼。无理取闹!
              回去后,我闷声不响地干活,扒皮、开膛。
              “今天这兔子换换口味,烤吧?”
              “不要,还是炖好。”
              “炖?你喜欢吃炖的?”
              “嗯。”我心虚地点头。
              “那好。”
              兔子炖上了。昭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柴火。“你看着火堆。”
              “你干嘛?”
              “我去劈柴。”
              “啊?”
              “怎么?”
              “那好吧。”我蔫了。
              “可我在劈柴前还想吻你。”昭突然从背后抱住我,一口咬住我的耳垂。
              “啊……”
              “你说你喜欢炖的,我就知道你想干嘛了。”
              “干……”
              “你不想吗?”
              “想……”
              “我也想啊,所以我就快点打了兔子,省得浪费时间。”
              “原来……”
              我们没有再躲避太阳,就在篝火边,我们也不怕别人看见。一定有眼睛看着,我们相信。它们看着,它们还欢快地唱起了歌。“让它们唱吧,让它们看吧,”昭说的,“让他们分享我们的快乐,分享我们的幸福。”
              “记住了,你不能潜下去,不能让头上的伤口碰到水。”昭开始对我没辙了,一脸严肃地叮嘱。
              “知道,长官。”
              “有这么回答的吗?”
              “那怎么……”
              昭一翻白眼,窜入水里。
              我刚想步他后尘,可转眼,还是老老实实,攀着岸边岩石溜下水去。
              昭早就没影了,我并不急于找他。头上的伤口不能碰到水,我只能在水面上仰泳。水好舒服,清凉、温柔,弥漫着清新的味道,太阳把瀑布的水珠变成一个个绚烂的光环,光环飘荡、飞溅、起舞,我沉迷在这天堂的美景中。
              突然,有东西咬我脚趾,我吃惊不小,水里会有什么东西?昭没说过,约瑟夫也没提过,难道是石斑鱼?又有东西咬住我内裤,往下拉。天!我浑身的鸡皮疙瘩还没退去,就知道一定是他,因为不可能有鱼把我的内裤从脚踝拉出去。他还咬我的屁股!哦!天!我大笑起来。他抱住我的双腿,把我托出水面。
              “你这坏家伙!”
              “你不想要吗?不想要吗?”
              “要!要!”
              我掉回水里。我们抱在一起。我双腿缠上他的腰,双手搂住他脖子,双唇压在他嘴上。
              “哦,太棒了,太好了。在岸上我们做不了这个动作。”
              “是啊,你还不够强壮。”
              “是你太重了。”
              “那我减肥。”
              “别,别……我们可以在水里,就像现在。”
              他又一次进入我身体。我稍稍松开手,让他进入更深。
              “你真漂亮。你头上闪着金光,你的眼睛比这潭水还要幽深。你真是一位天使。”
              “你才是我的天使,宝贝,你知道吗?你就是上帝派来坚定我信仰的天使。”


              291楼2015-03-28 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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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缺少的地方作者的博客里有;
                http://blog.sina.com.cn/u/1646356257


                293楼2015-03-29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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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婚礼(1)
                  以为自己会崩溃,以为不可能接受,但其实人的忍耐性是很强的,强到自己都会吃惊,强到别人另眼相看。
                  约瑟夫来接我们回庄园,他总是考虑周到。我常年在外,对家乡的山林并不熟悉,索菲死了以后,我再没有来过这个猎人小屋,约瑟夫不放心,只要他在,就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可这是一个怎样的情形?面对背叛自己的爱人,和抢了自己爱人的情敌,他怎么可能如此沉着?他怎么会有如此的勇气和胸怀?我一直以为他懦弱、被动,却原来是我不了解,太不了解了。
                  家里一切都好。约瑟夫帮我向营里请了一星期的病假。车祸是事实,营指挥官皮奥尔科夫斯基上尉很通融,要我安心休养,回营时把手续补上就行了。母亲、赖宁格先生和太太,还有玉,从早晨起就开始为晚上的生日聚会做准备。到时候会有生日蛋糕,美味佳肴,亲人的祝福和礼物,还有昭亲手做的长寿面……我突然感到心很痛,慢慢抽紧。从什么时候起,生日已不再是我期待的,而这个生日,对我重要的人都在,很可能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我应该快乐,应该期待,无限向往。但我为什么害怕?为什么感到心痛?为什么想逃避?我好累,想到不久的将来,我几乎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坚持下去,做完我该做的事情。
                  回到庄园,一切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像我、约瑟夫和昭,三人一起去了趟镇上回来,没有热烈的迎接,没有欢呼,没有嘘寒问暖,有的是放心的微笑,适宜的礼貌和适当的关心。这让我感觉舒适。平心而论,绝大多数的时候,母亲是最善解人意的,最周到体贴的。
                  约瑟夫心里藏不了话,何况对我完全信任。去马厩看望银剑和赤兔的时候,他想起来,昨天,安德斯•舒尔茨突然来了庄园,就是那个负责昭案件的秘密警察,带着他高大、强壮的妻子。母亲谎称我带昭去慕尼黑复诊了,约瑟夫担心舒尔茨会追究,幸好他没有。舒尔茨似乎对母亲的话毫不怀疑,至少表现得如此。舒尔茨只是让母亲转达,希望我尽快去一趟他在慕尼黑的办公室,商讨一下昭案件的进程。
                  “他就这样空手而归了?”我双手背在身后,看着昭一手一个,喂银剑和赤兔吃胡萝卜。
                  “不,我觉得他并不是来找你们的。”
                  我抬眼望去,约瑟夫的眼睛是灰色的,满是忧虑。
                  “舒尔茨要求来马厩参观,他说他妻子婚前是马场的专业驯马师。”
                  “他们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没有,只是对银剑和赤兔大加赞赏,他妻子看起来确实很专业。”
                  赤兔已经把胡萝卜吃完了,正在舔昭的手,昭忘记再拿一支,他走神了。
                  生日晚宴的高潮是吹蜡烛。在我许愿的时候,大家一起唱歌为我祝福,往年这个仪式我已经麻木了,而今天,我差一点落下泪来。许愿的内容不能说出来,不然就不灵了。然而至少有两个人心里明白我会许什么愿,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这个愿注定是不会实现的。很对不起母亲和赖宁格太太,她们做的生日蛋糕我只吃了一点,因为之前的长寿面吃太多了,已经撑了。不过她们一点不生气,紧接着便兴冲冲地拿出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
                  母亲送给我一对袖扣,上面镶着两颗几乎一模一样的祖母绿。
                  赖宁格太太和先生的礼物,难道是说好了的,昭几乎兴奋地跳起来,他们夫妇送我一顶红色的毡帽,插上那几尾山鸡的羽毛,非常相配,漂亮极了。
                  “你真漂亮,马蒂。”
                  “太帅了,少爷。”
                  “太漂亮了,我太喜欢了。”
                  “您喜欢就好,少爷,我们真是高兴。”
                  “约瑟夫,你的礼物呢?”莉莉开心地吃着蛋糕,吵吵道,“你说你给少爷准备了礼物的,你已经五年没送少爷礼物了。”
                  “这个……我……”约瑟夫有些犹豫,手已经塞进了衣兜,他确实准备了。
                  “是什么?约瑟夫,给我吧。”我故作轻松地伸出手。我们总得过这一关,以后我们还得相处,像家人一样的相处。
                  “是啊,约瑟夫,快拿出来,拿出来吧。”
                  约瑟夫终于红着脸,递给我一只小小的布包。
                  我打开包着的绸布,天哪,一只非常非常精美的珐琅彩烟盒。
                  “约瑟夫,这太贵重了!”我不能相信。这样的烟盒,约瑟夫绝对买不起,他是怎么得到的呢?
                  “约瑟夫,你怎么得到的?你花了多少钱?”母亲也十分惊讶,语气上带了点怀疑,叫人难以接受。
                  “我……这个……”
                  我赶紧安慰他。“我喜欢,约瑟夫,我太喜欢了,告诉我……”我看着他,看着他的脸由通红慢慢变白。
                  “在法国,将军驻扎在一个贵族家里。那天,我在起居室看见这只烟盒,非常喜欢,就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正好这时侯,少夫人进来了。我赶紧放回烟盒,打算离开。没想到少夫人叫住我,跟我说话。你以前教过我一点法语,马蒂,我稍微能听懂一些。少夫人问我是否很喜欢。我说是。她又问我是想自己留着,还是送人。我说想送人。她问是谁。我说是我家少爷,他快过生日了。她问:你是打算在他生日的时候回去?我说:不知道,那要等批准。我已经五年没见到他了。她说:那就拿去吧。我说:我买不起,我没有那么多钱。她说:不要钱,这里的东西都不是卖的。反正这烟盒的主人已经用不上了,留着也是浪费,拿去吧……”
                  约瑟夫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就听不见了,伴随着胆怯和犹豫,他的话里带着淡淡的哀伤,为这烟盒原来的主人,为那位年轻美丽的夫人,为他惘然失去的爱情。
                  “谢谢!我真的非常非常地喜欢,我会好好珍藏,一辈子。”
                  面对我毫无生气的信誓旦旦,约瑟夫的嘴角露出惨淡的一笑。“它确实很漂亮,我知道你会喜欢。”
                  “昭,你的礼物呢?你那时候整天刻,说是等到马蒂生日的时候好送给他。”
                  “哦,母亲,昭……”
                  “我刻坏了,夫人,我已经扔了。您知道那是为了锻炼,根本拿不出手的。”
                  我与昭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心领神会。那只烟斗绝对不能拿出来,永远都不能让约瑟夫看见。
                  “先生,夫人,昭不方便,但他跟我说了。”刚才跑出去的玉拿了一只小小的锦盒进来。“这是我跟昭送你的,希望你喜欢,先生。”
                  “什么?”昭已经送过我了,他不会再……我望向他,他也迷惑地微微摇头。
                  我打开锦盒。一小块长条的玉石,手指那么长,四四方方,见棱见角,说是玉石,我却不能肯定,因为它有一半是血红色的,浓稠、鲜艳,真的就像滴上去的血一样。
                  “好漂亮的鸡血石!”昭从我手里抢过玉石,仔细端详。“玉,你偏心啊,这么漂亮的鸡血石,你都不告诉我。”
                  “你这人真没良心,先生对你这么好,一块鸡血石你都不舍得。”
                  “不是啊,这东西给他简直是浪费。”
                  “浪费?什么浪费?”我不明白。
                  “是这样,先生,这鸡血石是上好的印章。”
                  “印章?我知道,可是,这都光溜溜的?”
                  “是啊,还没刻呢。先生,以后把你的名字刻上去,就是你的印章呀。”
                  “我的名字?刻这儿?我名字太长了。”
                  “所以,我说浪费嘛。”昭得意地笑道。
                  玉一把把昭手里的鸡血石抢了过来,塞给我。“别理他,他是眼红。这是好东西,你先留着。”
                  “是啊,留着吧,就一块没用的石头。”昭撇撇嘴,一派不以为然的样子。
                  后来,昭把这块鸡血石要了去,在上面刻上几个篆书的汉字:麦幽阳印。“麦”字,取我的姓氏,迈森巴赫的第一个音。昭说中国有这个姓。“幽阳”,是昭给我起的字。昭说中国古人都有名和字,马蒂亚斯是我的名,而“幽阳”是我的字。我搞不懂,昭自己为什么没有字呢?反正我把这个“幽阳”理解为我的中文名字就好了。其大致意思是指初升的太阳,而这时的太阳因为太弱了,还在与黑暗的较量之中,当然光明最终是会战胜黑暗的。我觉得很贴切。知我者,昭也。“幽阳”,是只有我和昭两个人知道的名字,只有我们俩个。


                  294楼2015-03-29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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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婚礼(14)
                      我胸口挨了重重的一下,一拳还是一掌?终于上来一口气,有了点意识。我仍然看不清,听不见,但我知道有人在身边。
                      应该不止一个,好几个人围着我。
                      我想笑,懊恼,沮丧,如此辛苦掩饰痛苦的努力竟然全数泡汤。不过或许不明显,我没有哭哭啼啼,没有借酒消愁,没有精神崩溃……那这个算什么?毫无征兆的心脏病突发,终归有诱因吧。太累了,压力太大,还是受了过于强烈的刺激?安德斯舒尔茨会怎么想?他一定知道了,可能就在我身边,在人群里。
                      我躺在走廊的地毯上,被一群人围着。他们惊慌失措,面对着一个死人。
                      我没有死,被父亲赶了回来,或是被谁救了。谁?谁救了我?
                      那人很专业,解开我的领结和衬衣,给我急救,注射,做心脏按摩、人工呼吸……我总是这么命好,总能遇上贵人。
                      我累了,很累,很累。在被抬起来之前,我又一次完全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的时候,周围很亮,亮到看不清任何东西,除了美丽的天使。她们的身体融入雪白的背景,要不是金灿灿的头发和碧蓝的眼睛,我是看不到她们的。
                      我有些混乱,脑袋很疼。父亲说阻止我下地狱,但我怎么来到了天堂?难道是上帝改了主意?
                      不!我急了。你说还不到时候!是你要我坚持的!我哪也不去!我不离开!我一下子弹起身体,眼前一黑,又摔了回去。
                      我的灵魂,就像个精灵,始终在我的身体里进进出出。他们抢救我的时候——裘也在抢救我的人中间——精灵会在傍边看,着急、上火、直跺脚。我告诉它不用着急,有裘在,大可放心。可它不听,飘来飘去,弄得我头晕。它在我耳边说话,许愿:你听话,我带你出去玩,带你去你最想去的地方。它也吓唬我:你敢不乖,我就再不理你了。
                      我乖,我很乖,很听话,我也很放心。
                      灵魂及时回到我的身体里,也算是说话算数,带我去最想去的地方:猎人小屋,有三道彩虹的瀑布,我和昭一起等待日出的那座山峰——少女峰,还有昭长大的江南水乡,粉墙黛瓦的小院,昭生活过的上海石库门、外滩、跑马场……由精灵带着一点不累,几乎是瞬间就飞跃了大洋群山。我拒绝停下休息,下一个,再下一个地方,再下一个……
                      只是那些地方都没有昭的影子,我不免有点遗憾,我再不能与你离群独处,再也不能同你做爱,一起抓鱼、骑马,畅游、扬帆。我不会再要求那些,我只想看看你。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满足了。
                      “我在这儿……亲爱的,我在这儿……”
                      我听见了,听见你叫我,可你在哪儿呢?你的家虽然没有凯撒庄园大,但屋子也很多,我都一间间找了,灶间、厢房、佛堂、客厅、书斋……我都去过了,都找过了,除了一间,门上有大红喜字,我不敢进,屋里的雕花大床上落着红色的帐幔,你是在里面吗?我不敢进,再不敢了。
                      “马蒂,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你让我怎么办?这叫我怎么放心?我该把你怎么办呢?”
                      下雨了?哦,是瓦上滴下的露水。江南总是湿润多雨的。
                      露水滴在我的眼睛上,我想把它擦了,却抬不起手。有人握着它,暖暖的,柔柔的,相比之下,我手冰凉。我好喜欢,好舒服,就让他这样握着吧。
                      如兰的气息呼在脸上,有人帮我擦去眼睛上的水滴,那种感觉,不是纱布,不是棉球,不是手背的皮肤,不是掌心,是柔软的唇,是双唇间外柔内刚、滚烫滑腻的舌。那唇舌在我脸上游走,吻去、舔去滴上的、眼里溢出的水滴。
                      是嗅觉闻到的气味最先帮我搞清楚当前的情形。酒精、樟脑、消毒药水是医院特有的味道,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上午的阳光很明亮,香喷喷地、暖洋洋地照得我提不起一点精神;清凉、香甜、馥郁、若有似无,混杂着留兰香的味道,那是昭特有的,最令我安心,沁人心脾的气息。
                      我使劲睁开眼睛。他就在我面前,影像由模糊变得清晰。有时我被迫闭上眼睛,因为他正吻在上面。有时我只能瞅见他的黑发,更加浓郁的留兰香,他把脸埋入我脖颈的深处。
                      “我的宝贝……”我叫了一声,却根本没听到任何声音,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我使劲干咳,想把棉花咳出来,想对他说话,却不料胸口一阵剧痛,痛得我一身冷汗、皱起眉心。
                      “别……”昭被我吓坏了,惊慌地瞪着眼睛,双手颤抖着捧住我的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叫你。”
                      “我在这里……我在。”他的双唇覆了上来。
                      我又惊又喜。我是多么渴望,可惜现在有点力不从心。不管怎样,我都要回应他,哪怕再死上一回儿。
                      但是我想错了,昭并不想跟我接吻,他只是吻了我的双唇,轻轻柔柔的,用舌尖滋润我干枯皲裂的嘴唇,然后像小狗一样舔去我脸上的泪水,他的和我的。
                      我看着他笑,我知道笑容很虚弱,但只要能看见他,我就不能不笑。
                      他也笑了,一眨眼,又流下泪来。
                      我的右手上打着点滴,左手上缠着绷带,应该是那只别针弄的。有绷带正好,我也想帮他擦一回眼泪,他今天流了好多眼泪。我用力抬起左手,举到一半时,昭握住了它。他把我的手贴在面颊上,用我手掌上的绷带擦去他自己脸上的泪水。绷带湿透了,泪水还在流个不停。
                      “别哭了,宝贝,我不是活着吗?”
                      “裘说你差点死了。”
                      “裘?”
                      “我很担心你,上午你就不对劲,你知道我多害怕。我告诉裘,让他跟着你,直到你回庄园。没想到……你真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觉得好幸福,一切的痛苦、折磨都变得微不足道。我的宝贝!我的爱人!我想要好好摸摸你的脸,可隔着绷带……
                      昭在床前跪下,头搁在床沿上,将我打着点滴的右手放在他的面颊上。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光滑、细腻。“谢谢你!”
                      “以后怎么办?”
                      “嗯?”
                      “上一次有约瑟夫,这一次有裘,你的病越来越重,下一次怎么办?”
                      “不会的,最严重的已经过去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你为我做的实在太多了,能做的你做了,不能做的你也做了。早知道爱你会给你造成如此大的伤害,我宁愿不……”
                      我的手就在他的面颊上,此刻赶紧捂住他的嘴,我摇摇头。“不要这样想。这不是你的风格,你做事从来不后悔的,宝贝。在这件事情上我也不后悔,不后悔爱上你,不后悔做了这一切。这是最最美好的爱情,是最最美好的错误。人生中最美好的往往都是错误。”
                      “什么……”
                      “这是我父亲说的。”我带着虔诚、释然,甚至是自豪的情绪。“他跟我说,我还有责任,对你,对约瑟夫,对母亲,对所有人的责任,所以,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
                      “马蒂!”昭转了下头,把脸埋进被单里。
                      他穿着硬领衬衫,打着领带,这样趴在床上会很难受。我想叫他起来,但见他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是等等吧。我抚摸着他黑亮的短发,耳后柔软的皮肤,他后脖颈的发迹,我以为那会像胡子那样硬,其实一点不。
                      他就像一个趴在父亲病床上的孩子,需要恸哭、需要宣泄、需要在亲人的病痛中吸取力量,迅速成长,趋于平静,收敛眼泪,隐藏忧伤。当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时,他的笑容如沐春风,尽管眼睛是红红的。
                      “裘说,你这次一定要好好休养,等身体好了再出院。我想留下来照顾你。”
                      我刚想阻止,昭一摆手,继续道:“可这不合适。我在度蜜月。所以,我下午会和玉一起回庄园,然后,明天再来,我和玉一起,反正我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我想跟他说没必要,过一两天我就能出院了,但看到他的表情,还是决定不违了他的意。让韦德克每天接送他们,不会累着,何况母亲知道了也一定会来。
                      玉,我这才想起来。“昭,怎么就你一个人,玉呢?”
                      “玉和她叔叔在医生那里,裘陪着呢。”
                      裘是外科大夫,不能做我的主治医师。
                      “怎么?玉的叔叔还没有回柏林?”
                      “他想等你醒了,确定你没事再走。”
                      “哦,你去把他们叫来吧,别耽误了火车。”
                      昭恋恋不舍。我们都明白这是玉帮我们争取的独处时间。但我们不能太自私了,在这件事里,假如一定要论谁受的伤害最大,那就是玉。
                      昭转身出门,我叫住他,叫他来到床前,帮他整了整领带,刚才趴在床上的时候,有点弄歪了。


                    307楼2015-03-29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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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婚礼(16)
                      我让护士去把裘叫来。
                      一进门,裘看见我已经穿戴整齐,惊讶地问道:“怎么,你?”
                      “我今天出院。”
                      “我知道。我是说,昭要十点以后才会到。”
                      “不,我想先走。”
                      “他知道吗?”裘不明白,是我没有说清楚。
                      我把收拾好的旅行袋放到窗前的桌上。“不,他不知道。我有点事要办,必须先走,等他来了,你把行李交给他,告诉他不必等我,办完事我就回营里去。”
                      “你不回庄园了?今天是周末。”
                      明天是休息日,我并不需要上班,可是……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们结婚了。”
                      听了这话,裘也有些黯然。
                      他们的蜜月全在我的病房里度过,我时时感到愧疚、不安。尽管玉总是那样温柔、亲切,但她笑容背后的忧伤,我越来越难以正视。昭每天都来,那样准时,陪着我寸步不离,他渴望见到我,渴望在一起,与我的渴望同样强烈,然而我们几乎不说话,不谈论任何事情,他的新婚、他的蜜月、他案件的进展、他回国的安排,还有我的工作、所谓的科学试验,还有战争进程、时事新闻……我们什么都不谈,因为我们不想谈,不能谈,任何话题都会引发我们心中无限的悲伤和痛苦。眼泪已经流得够多了,多流无益,在这个时刻,我们知道该给对方留下些什么。昭会明白我这次不是逃避。
                      “还有,”我拿出一只信封,抽出里面的戏票。“这是三张戏票,今天晚上的,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瓦格纳的《纽伦堡的名歌手》,”我仔细看了一下,把戏票塞回信封,递给裘。“八点钟开演,你们提前半小时到,穿正装。”
                      “这是……让我……”
                      我又没把事情说清楚,今天怎么了?
                      “哦,对不起,我没有问过你是否喜欢听歌剧……昭喜欢,我一直想带他去听,可是……尽管现在太多的瓦格纳,不过就音乐本身还是很好的……而且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是当年《纽伦堡的名歌手》首演的地方,机会难得……你知道我花了很大劲才搞到票的。”
                      (注: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位于慕尼黑,首建于1818年。然而,一场大火使它不得不重建,重建的歌剧院于1823年落成。1864年,瓦格纳受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邀请来到慕尼黑,他的一些作品在这里演出, 由华罗指挥的《崔斯坦与伊索德》和《纽伦堡的名歌手》就是在这里首演的,后来又陆续上演了《莱茵的黄金》和《女武神》,是尤尔纳指挥演出的。自此慕尼黑就成了瓦格纳乐剧表演的中心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这座剧院被破坏,战后重建, 1963年重新启用。
                      威廉·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年5月22日-1883年2月13日),德国作曲家。他是德国歌剧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前面承接莫扎特、贝多芬的歌剧传统,后面开启了后浪漫主义歌剧作曲潮流,理查德·施特劳斯紧随其后。同时,因为他在政治、宗教方面思想的复杂性,成为欧洲音乐史上最具争议的人物。
                      因为他的反犹思想,备受希特勒的推崇,二战时期,德国大量上演瓦格纳的歌剧,因此在这里,马蒂会有这样一说。)
                      “那你自己……”裘担忧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他们结婚了。”
                      原先,我一直想等昭的案件完结,有了合法的护照和签证再带他去,不过这次机会真的很难得,加上他们新婚,蜜月又被我搞成了这样,于是我想了很多办法才弄到这三张票。当时我只想到给他们一个惊喜,不管裘是否喜欢听歌剧,我想他一定愿意去经历一次,不管怎么说,在慕尼黑的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听瓦格纳的歌剧,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我回到庄园,正好跟昭错开,用拖车把银剑送到安德斯•舒尔茨在慕尼黑郊外的寄养马场,这是事先约好的,他和太太达莎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们的兴奋自不必说,达莎的眼里闪着泪花,安德斯•舒尔茨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一脸温柔。也许把银剑送给他们并不算太糟,至少达莎是真的爱马、懂马,而安德斯•舒尔茨非常爱他的太太。
                      离开寄养马场,我心里空落落的,不回庄园,也不想回营里,不知不觉便到了玛丽那儿。


                      309楼2015-03-29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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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托付(11)
                        时间过得飞快,感觉上才聊了几句,小个子中士就出现在门口。昭与克里斯汀依依惜别,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深深地注视和会心地微笑。我突然想起还有句重要的话没说。“克里斯汀,我问过了,你的案子是可以有转机的,只要你……”我噎住了。安德斯•舒尔茨告诉我,只要克里斯汀能认错并且同意合作,就可以马上获得自由,甚至回到军队。然而认错?合作?我不是来做说客的,我也不会尝试说服克里斯汀,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会尽力帮他。
                        “只要你有信心,克里斯汀,不放弃就有希望。”昭接了过去。
                        “是的,是的,只要你有信心。”我赶忙附和。
                        “我有信心。”克里斯汀边走向门口,边回头。“你保重,昭,代我向新娘问好,代我亲亲你的孩子 ……”
                        消瘦的灰色身影消失了,充满活力的年轻声音还在空中回荡。
                        与来的时候不同,昭没有把手搁我腿上,也没有盯着我看,但沉默依旧,甚至愈加浓重,我无力打破这沉默。许多话题,或不合时宜,或心有不甘,或难以提及。
                        我专心开车,时常偷眼瞧瞧。副驾驶位上,昭出神地望着车外飞逝而过的田野树林,却似乎无法聚焦,什么也没看见,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渐渐远去的集中营里,停留在克里斯汀身上。
                        “他记错了。”昭忽然开口道。
                        我没听清楚,追问他说什么?
                        昭喃喃自语。“克里斯汀记错了……不会呀,他不应该记错的。他生日那次,我没有拉小提琴,那时我刚来,还不熟。”
                        “这很重要吗?”我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轻锁双眉,若有所思。“不知道,只是有点奇怪。记得吗?当时克里斯汀突然转变了话题。”
                        “你是说,他突然提到你会拉小提琴?”
                        “是的。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只有短短的半小时,要说的话有很多,哪句都比这个重要。可事实上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好像一直在聊天。”
                        “这不奇怪。克里斯汀跟你我一样清楚,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被监视中,所以他避开重要的内容,宁愿聊天。”
                        “但不该是音乐啊。克里斯汀不会乐器,除了欣赏几乎一窍不通。聊击剑才对。克里斯汀剑术很好,第一个学期我根本没法与他对招,假期里我专门参加了个击剑俱乐部,到第二个学期才赢他,后来是互有胜负。”
                        “但他偏偏首先聊音乐。”
                        “而且很急,突然转变话题,那不是闲聊,是有话急于告诉我们。”
                        “告诉我们什么?地点?你第一次拉小提琴是什么时候?”
                        “圣诞晚会,那是我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演奏。”
                        “圣诞晚会是在学校里吧?”
                        “是,学校礼堂。”
                        “不会是这个地点。之前呢?你在哪里练习?”
                        “宿舍、教室、礼堂后面的树林,总之都是在学校里。”
                        “那都不对。”
                        “或许音乐只是幌子,掩盖关键——庆祝生日的地点——月落酒吧!”昭边想边说,目光豁然开朗。
                        “假如他要告诉你的是地点——月落酒吧,为什么非要提音乐?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因为这样才显得合情理。克里斯汀的生日是在9月,星期天,大家去月落酒吧庆祝,我也跟着去,但我那时刚到学校不久,谁都不熟,整晚没说一句话。假如他单说生日,又没什么内容,不是太唐突了吗?”
                        “那倒是,那很容易引起怀疑。”我赞同地点头。“我知道月落酒吧,等你走后,我会去的,只要……”
                        “为什么不是今天?”昭向我转过身,兴奋地打断我。“我们今晚不是没事吗?今晚就去!”
                        “不!那不行!”我断然拒绝。
                        “为什么?你说过要帮助克里斯汀的。”昭不相信地叫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异常烦躁,忍不住吼道:“我说过的就一定会帮他。”我吃了一惊,被自己的语气吓着。不,昭,我不想对你凶的,我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你就要走了,再惹出什么麻烦。
                        我想向他解释,怕他误会。就在我分神之际,一辆大卡车迎面驶来,我赶紧避让,猛地右打方向,急踩刹车,汽车在路边嘎然停住,发出尖锐的声音,留下十几米长的刹车印记。由于惯性,我的前胸撞上方向盘,肋间一阵闷痛。
                        昭怎样,有没有伤着?我心中惦记,却无力开口询问。
                        “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定定神,回头对昭笑笑。“没事,我很好,你呢?”
                        昭扶着我的肩膀,担心地盯着我。“你脸色很差,真的没事?”
                        “我很好,真的没事,你呢?伤着没有?”
                        “没,我没事,就是被你吓着了。”
                        昭对我故作嗔怪地皱皱眉。我被他逗乐了。“对不起!”
                        昭下了车,绕到车后。我也跟着下来,一起查看。还好,车没问题。
                        “歇会儿吧,抽支烟。”昭帮我点着烟。我正需要放松一下,压力太大,我都有点喘不上气了。
                        我们在车保险杠上坐了一会儿,昭抽着烟,静静地说道:“马蒂,我们不确定克里斯汀的真正意图,这些都只是猜测。在今天之前,克里斯汀即便认识你,也不可能信任你,他不可能跟朋友说起你,就算说起你,也很难认出来,娜塔莉的父母更是对你一无所知。我就不同了,不仅娜塔莉的父母认识我,也有可能克里斯汀跟他的朋友说起过我,在这里,中国人很少,是极好认的。不管怎么说,假如月落酒吧是关键,假如克里斯汀希望我们去,那么,马蒂,我想只有我们一起去才有用。”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昭不解释,我也明白,但就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再惹出任何麻烦。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又何尝不担心你呢,马蒂,帮助犹太人是要冒生命危险的。”
                        “那是我愿意的。但是你终于获得了自由……”
                        “自由?这就够了吗?”
                        “昭……”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深沉、悠远、闪亮。
                        “这样的自由还不够,马蒂,我们今天的奋斗、努力、牺牲,是为了有朝一日获得真正的自由,没有恐惧的自由。”
                        “没有恐惧的自由。”
                        “是的,”昭扔掉烟头,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动得声音微微发抖。“没有恐惧,不戴枷锁,不受禁锢,自由的心,插上自由的翅膀,在天地间自由飞翔。”
                        没有恐惧的自由,那正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是的,我重来没有被捕过,但我却始终生活在牢笼之中。


                        321楼2015-03-29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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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翼儿(10)下
                          安东想留下,他实在担心我,但是不行,我好歹说服了他,只叫他出去时留着门,这样舒伦堡来的时候我就不需要费力站起来了。安东说他会给我送午餐和晚餐。但愿舒伦堡早点来,不要叫他们碰上,我也早点解脱,这样坐着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想他会不高兴,至少是皱着眉头。没有及时给他开门,在他耐心地摁了半天门铃之后才懒散、厌倦地应道:“门开着。”这一定让他觉得丢脸、窝火,特别是在下属面前。我以为他会开门见山,质问我玉的下落,或者把“帝奇”带来与我当面对质。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本想早点来的,但是……”
                          我看向他。你说什么?道歉?真的吗?算了吧!别再装腔作势了!我拿起桌上的烟斗,往里面填烟丝,动作很慢很慢,因为我快不了,但表面上看却是十足的傲慢、冷淡、厌烦、鄙视。
                          他倒好,一贯的我行我素,一屁股坐进沙发里,顺手拿起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开始自斟自饮。“昨晚上空袭时你没去医院?”
                          这就开始了。但我怎么回答?说我没想到罗伯特·柯奇医院也会遭到轰炸?等要去时已经戒严,道路受阻?还是干脆说睡得太死,没听见?
                          我必须集中精神,提放他的陷阱,及时应对,但我力不从心。长时间的忍耐让我精疲力竭,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具体位置了,整个胸膛好像都受着烈火地无情灼烤,肌肉僵硬,呼吸困难,听力似有似无,视觉忽远忽近,思绪混乱不清,唯有沉默不语。
                          茶几上放着宁眠泰尔的药瓶,那是昨晚上安东给我吃药后顺手放着的。这会儿他注意到,拿起来端详,自己得出了答案。“幸好你没去。”
                          我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却没再继续,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不一会儿,那半瓶的威士忌就见底了。
                          我有点惊讶。这可不太像他。现在是上午,他不是个随便喝酒的人。他的样子很疲惫,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悲伤,他脸色发灰,双眼深陷,窝进沙发里,背佝偻得比我还厉害,人愈加显得瘦削脆弱。
                          舒伦堡掏出他的骆驼烟自己点上,看见我拿着烟斗,便燃着火伸过手来。我和他之间隔着茶几,我必须探过身子才够得着打火机,但这样的动作在我却是十分困难,于是我决定放弃。
                          我划着火柴,自己点烟,把尴尬扔给他。
                          他的手僵在那儿,直到打火机的金属外壳烫得握不住,才嘡的一声关上打火机,再啪的一声把打火机扔到桌上。
                          他生气了。我暗自得意,等着他发火,等着他咆哮。哈!他确实很有涵养,很会演戏,但是今天,在亲自过来兴师问罪,却被我一再傲慢、无礼地对待之后,该不会,也没必要再伪装了吧?
                          “对不起……”
                          是我听错了?
                          “我知道收音机里会说,我知道……你一定很心急,我不让你去是因为……因为……我不希望你看到。我想亲自告诉你。相信我,我想早点来的。”
                          他想说什么?他想干什么?我糊涂了。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固执,我没想到会这样。相信我,假如我知道,我早就让你带她走了。她有错,但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撒谎!骗子!你就不觉的恶心吗!这种悲痛、懊悔的眼神不属于你!别忘了,你是盖世太保!中央保安局四处E科科长,党卫队二级突击大队长,你是瓦尔特·舒伦堡!
                          我狠狠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我们没找到尸体,理论上属于失踪人员,但是应该不会有奇迹了,她死于昨晚的空袭。”
                          “死了?谁?谁死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跟我的预料完全不同。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甄玉小姐,傅太太,她死了。昨晚上空袭时一颗燃烧弹炸了外科大楼,大楼完全烧毁了,很多人失踪……烧焦的人体缩得很小,根本无法辨认……我找了很久……真的。”
                          “你就那么肯定?那……”
                          “你是说‘帝奇’?昨晚上是他值班,我们在地下室找到了他的尸体。”
                          不知道为什么,伤痛还是激动,我拿着烟斗的手开始发抖。
                          “一氧化碳中毒,窒息而死。外科大楼倒塌时封住了地下室的入口,那里所有人都死了,总有两百多。”
                          我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想是轰炸时‘帝奇’抛下甄玉小姐自己逃命。甄玉小姐行动不便,没有人帮助的话走不了。不会有奇迹了,马蒂。假如‘帝奇’把甄玉救到地下室,她也会死,但会有尸体……对不起,马蒂……马蒂,你怎么了?”
                          危险瞬间消失,支持我的力量也随即消失,还有……应该感谢命运,还是上帝?我真是蠢,天真、幼稚、迂腐、可笑。这是战争!你死我活!在我决意要救出玉的时候,就注定了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我还虚情假意,惺惺作态,梦想着扮演圣徒,在残酷、罪恶的现实中独善其身。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痛苦,或者是彻彻底底的绝望?今天上帝站在我这边,那明天呢?‘帝奇’或许罪有应得,那么其他人呢?
                          “死了多少?全部?”
                          “死亡和失踪加起来两千多,受伤的还不止。”
                          “谁都逃不了。”我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坚持不住了,再没有力气强撑下去。
                          “你怎么了?是不是心脏?”
                          心脏?是,我的胸口好痛,都没法呼吸了。但是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是盖世太保,看过我的档案,研究过我。
                          “要不,我扶你躺床上去?”
                          笨蛋!要真是心脏病发作,根本不能动。不过,我倒是真的要快点躺床上去,我快晕倒了。
                          舒伦堡扶我躺到床上,帮我脱去靴子,盖上被子,又忙着倒水。真是滑稽!我想笑,却引来他更加担忧的目光。
                          “要不要去医院?你看上去很不好。”
                          我真想叫他出去。既然不是来审问我的,那还呆着干嘛?
                          “你有药吗?”
                          疼痛没有缓解,可能是坐的时间太长了。我想叫他把桌上的宁眠泰尔拿来,开口却说:“在上衣口袋里。”那里是硝酸甘油。如果我不吃药,没准他真会把我弄去医院呢。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舒伦堡替我擦汗,喂我喝水。
                          我闭着眼睛不理他。
                          “你睡一会吧,我陪你。”
                          见鬼!你在这儿我怎么睡得着。可如今我也只有装睡了。别说,还真是累啊,慢慢的意识便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恍惚间,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马蒂,不管你信不信,不管你是不是原谅我,我要对你说我是真的很后悔。”
                          他在一个人叨叨什么呢?我把眼睛开开一条缝。舒伦堡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我的烟斗。昭送给我的烟斗!我差点冲上去把烟斗抢过来。还好他只是把玩,没有抽。
                          “你知道我太太也怀孕了,昨晚上的空袭我们也遇上了。我家住在选帝候大街末端,正好在一个防空高射炮阵地的附近,我们在五楼。我回家很晚了,才迷迷糊糊一会儿,就听到我太太喊‘瓦尔特!瓦尔特!空袭!我们必须穿衣服,把儿子抱到地下室去!’那声音好像很远,很不真实,可能是我太想睡了。我回答说:‘这只是第一次警报,如果是真的空袭,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躲避呢!’后来我们整个的房子都摇晃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落下的炸弹还是发射高射炮。我走到窗子那里——我还没有决定做什么——忽然间,看见许多探照灯发出的交叉光带中,一架巨大的轰炸机,太近了,我看到机翼上英国飞机的圆圈标志。我说:‘我们最好下去!’我刚刚离开窗口,就听到一颗炸弹落下来嘘嘘的声音。我叫太太卧倒,但是她正忙着去照顾小孩,我儿子睡在隔壁的婴儿室里。当她正走到门口,一声猛烈地爆炸!她跌倒在地上,我被摔到空中撞在对面的墙上。我听见玻璃窗叮当的破碎声和楼房倒塌的撞击声,随即完全寂静下来。不一会儿,我听见我太太沙哑的声音:‘你还好吗?’我不知道,我好像仍然昏迷。她离开我,踩在那些破碎的玻璃和砖石上,匆匆地跑到孩子的房间去。我跟着她跑,既羞愧又害怕。这样危急的时候,她们往往比我们更坚强。她用力扭开那扇炸弯了的门,在那零乱而沾满灰尘的小被子下面,儿子正面向着他的妈妈露出笑脸。门窗和所有的家具,没有一样不是残破不堪的,就在床上面,有一个锯齿形的炸弹碎片正穿在墙上燃烧着。我和太太跪在床边,惊愕地互相怔视着。
                          “我们俩都很紧张以致没有听到下面的喊声——‘五楼的朋友!你们都呆住了吗?把你们的灯关起来,你没听到这批飞机还在周围没有走吗?’我们很快将灯熄灭,跑到地下室去。后来我到外边去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两百码半径以内,一连串丢下来5个炸弹,其中一颗刚好丢在我们住宅的甬道上,将甬道左边所有的东西都炸毁了!所幸在那边没有防空洞,否则我们的命运可就注定了!等到一切都结束以后,我太太和我开始打扫碎片和垃圾,我煮了点咖啡,然后和她坐在一起,直到我早晨出门。”
                          他抬起头,目光与我对视。我看错了吗?他眼睛里的东西……
                          “在昨晚之前,我没有想到过炸弹会直接落到我的妻子身上,我的孩子身上。她们是幸运的,至少昨晚是幸运的,但甄玉和她的孩子……我在想至少让我找到她……可是找不到。面对那一堆堆烧焦的尸体,我仿佛看见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对不起,马蒂,我这人做事从来不后悔,我有我的原则,但今天我后悔了,真的很后悔。”


                          338楼2015-03-29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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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翼儿(13)、
                              我帮玉把曲起的双腿放下,扶她起身。现在玉的下肢水肿厉害,腹部沉重,不论是翻身还是上下床都十分吃力。
                              “孩子大不大?”
                              又是这个问题,我笑了,都问过好几遍了。她说也问过沃纳同样的问题。她的关注点还真是特别。
                              玉从来不问“怎么样?”“情况好吗?”“胎儿好吗?”这类问题。不是她不关心,而是她太关心了,太紧张了,她害怕听到不好的情况,也害怕把这种担心的压力转加给我。
                              “她们说孩子会越生越大。昭出生的时候是八斤半,就是4.25公斤,而我是4公斤,所以我想这孩子会不会也很大,会不会到4.5公斤,那样的话,会不会……”
                              假如真是那样,即便其他都好,生产也将非常困难、危险。
                              “孩子越生越大,是指同一个孕妇。况且这些只是民间说法,没有科学依据,也不是统计学结果,完全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我希望他大一点,大点好养活。”玉笑起来,调皮地闪动着大眼睛,似乎除了满满的幸福之外便无其他。
                              4.25公斤,真不小,真是个大胖小子。我也会心一笑,也是幸福满满。
                              “情况不错,胎位基本转过来了。”
                              “那太好了。你知道我可是每天都认真做的。”
                              “真是辛苦你了。”我帮玉把几根落在眉上的黑发藏进头巾里。
                              上次检查时,发现胎位不正。在整个的妊娠过程中,胎儿会经常转动,早期不要紧,但是到了妊娠后期出现臀位就叫人担心了。我让玉做“胸膝卧位”,每天两次,每次15-20分钟。做这个动作时孕妇跪在床上,大腿与小腿成直角,胸部尽量与床面相贴,头偏向一侧。这个动作可以使胎臀退出盆腔,借助胎儿重心的改变,增加转为胎头先露的机会,然而孕妇做起来却是十分辛苦。想想胎儿顶着胃部,胸腔受压,呼吸不畅,时间一长,就跟受刑一般。
                              “不辛苦。只要到时候,他能顺顺利利地出来,怎样都不辛苦。”
                              到底还是担心的。这孩子是如此特殊,不由我们不担心。但愿一切顺利,但愿他平安出世。有时候,我真是感到压力太大,都快撑不住了。
                              玉轻哼一声。我连忙扔了手上的东西去扶她。
                              “没事,没事。”
                              我扶玉坐到椅子上。玉的脸色有点发白。
                              “他踢我了。我们说他坏话。他生气了。”玉充满怜爱地轻轻抚摸高高隆起的腹部。“他很生气,拳打脚踢。”
                              我握住玉的手。“他很强壮。”
                              “马蒂,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名字?!我吓了一跳。起名字?我?从来没想过,从来不敢想。“我想……孩子不需要德国名字。”
                              “不,我是说中文名。”
                              中文?要我起?不是开玩笑吧?
                              玉可不是开玩笑。“你说昭会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昭没说过,我们还来不及说……你比我更了解他,马蒂,你说……”
                              “自由。”
                              “自由……”
                              “昭说过,‘我们今天的奋斗、努力、牺牲,是为了有朝一日获得真正的自由,没有恐惧的自由。’‘没有恐惧,不戴枷锁,不受禁锢,自由的心,插上自由的翅膀,在天地间自由飞翔。’”
                              “自由……自由的心,插上自由的翅膀,在天地间自由飞翔……自由的翅膀……”
                              “那就叫‘翅膀’?”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玉却咯咯地笑起来,见我茫然,不好意思再笑,但还是有点忍不住。“我知道了……叫‘翼’。”
                              “翼?”
                              “‘傅翼’,翼是翅膀的意思。”
                              “‘傅翼’,好,这名字好。这名字是男孩的还是女孩的?”
                              “男孩。”
                              “那女孩呢?”也可能生女孩不是?
                              “我有预感,是男孩。”玉的肚子很大,乳房鼓胀,身形却显瘦削,面容更是憔悴、苍白,相形之下,眼睛又大又黑,闪闪放光。
                              “预感?你怎么会有预感?”我相信玉说的。但是怎么会?有什么科学依据吗?
                              “不知道……打从怀孕以后,我从来没想过女孩……”玉疲倦地靠在我身上。
                              那是因为你太想念昭了。
                              我陪着玉在修道院深处的回廊上散步时遇到匆匆跑来的丽莎。“你们在这儿呢。”
                              “什么事?”
                              “约斯维西先生来了……”丽莎跑得急,有点喘不上气。
                              “谁?”
                              玉不认识约斯维西先生,我向她解释:“约斯维西先生是镇上的警察所所长。去年夏天,庄园收葡萄时他来的,不过当时好像没穿制服,你大概没注意。”
                              玉确实没注意,看神情就是没想起来。
                              “他来干什么?” 我问丽莎。
                              “不知道。”
                              “他一个人?”
                              “还有艾迪,两个人。”
                              艾迪去年跟约斯维西先生一起来的。艾迪很害羞,总是躲着人,不穿制服的话基本会被无视,那天晚上他没有请玉跳舞,没有勇气,玉自然也不会注意他。
                              “那我去看看。”
                              “别……”丽莎拉住我。“他们穿着制服,可能……”
                              “那我就更要去了。他们上岛时会看见我的船,不照面反而不好。”我拍拍丽莎,让她放心,“我去去就来,你陪玉回房间吧。”
                              我沿着回廊走向院长办公室。忽然,我被什么东西吸引,停下来,后退两步,透过回廊的廊柱和花园的树篱,看到有两个人站在远处的角落里说话,一个是修道院的老花匠,另一个就是约斯维西先生的养子,镇警察胖子艾迪。
                              艾迪原本不胖,十岁前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小些,骨瘦如柴。艾迪的父亲是个酒鬼,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去喝酒,喝醉了就回家打老婆,有时连艾迪一起打。艾迪总是担惊受怕,总是吃不饱。
                              后来有一天,他爸爸喝醉酒回家,把他妈妈打死了,当时艾迪在家,也被打得半死。邻居报警,约斯维西先生赶来救下艾迪。
                              妈妈死了,爸爸进了监狱,小艾迪成了孤儿。约斯维西先生在上次战争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跟太太商量后便收养了艾迪。艾迪不哭不闹,老实听话,对过去的苦难绝口不谈,唯一的缺点就是贪吃。想到艾迪身世可怜,约斯维西夫妇就尽着他,每天给他做好吃的。慢慢的,艾迪的身上有肉了,小脸红润了,个儿也长高了,不到一年就成了个小胖子。
                              约斯维西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了,太太死后,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三年前,艾迪高中毕业,约斯维西先生请父亲做推荐,向上级申请让艾迪当警察,给他做个帮手。至那以后,约斯维西先生就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那么今天来会是什么事?穿制服说明今天的拜访是公事。
                              “好久不见了,约斯维西先生,身体还好吗?”
                              “托您的福,男爵先生,身体还行。” 约斯维西先生毕恭毕敬地站着,帽子攥在手上。
                              “我刚才看见艾迪了,他跟你一起来的?”
                              “是啊,男爵先生,您知道,现在我一般不管事了,艾迪做得很好,对我也好,这还要感谢您父亲当年的推荐……”
                              约斯维西先生诚惶诚恐。我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别在意。
                              “只是今天事情有点特殊,我想我应该亲自来,在码头上看见您的帆船……打扰了,男爵先生,实在抱歉。” 约斯维西先生诚实、可靠,在镇上做了四十年警察,基本没出过错,人缘好,口碑也好。
                              “没关系。什么事,你说吧。”
                              “上面派下的任务,检查户口,登记、上报所有外来者信息。”
                              “哦?”
                              “您知道现在非常时期,对外人查得很严。”
                              “这里没有外人。”凯瑟琳院长插话道。对于被世俗无礼打搅的神职人员,院长的愤怒合情合理。
                              “是紧急通知,好像关系到什么重要的事……” 约斯维西先生赶紧解释,他有些为难,看着我,向我求援,还加上一句:“秘密警察没有多说,只是叫我们来查。”
                              被发现了!我还一厢情愿的打算把玉一直留在这儿呢。我有些懊悔,但是并不慌张,也不害怕,最困难的时期都过来了,再危险的事情也做过,我只是要想一想目前的形势,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秘密警察没有亲自来,表明他们还不确定,我还有时间。
                              “她在这儿!”艾迪的声音有点大,有点急,毫不掩饰的兴奋。“玉小姐在这儿。”
                              “你肯定?”约斯维西先生问道。
                              “肯定。老园丁告诉我,他认识玉小姐,玉小姐在这里结婚时他见过。男爵,请把玉小姐叫来吧,我有几个问题……”
                              我不自觉地沉下脸,皱起眉头。我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刚才离得远没看清楚,现在我转向艾迪,才注意到:他不胖了!原本一身软软的赘肉没有了,肥厚的双下巴也不见了踪影。如今的艾迪,身穿警察制服,威武、健壮、神气活现、不可一世。哦,艾迪可没有不可一世,只是我不太习惯罢了。从前的艾迪怯懦、自闭、没出息。约斯维西先生的努力没有白费,艾迪终于长大了。
                              我自然不会叫玉来。“约斯维西先生!”我沉着脸冷冷道。
                              “不!不需要!请原谅,男爵先生,玉小姐不是外人,我们都认识,去年夏天我们见过。”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记起来了。”我放缓口气,又恢复了笑容。这应该就是约斯维西先生今天亲自来的原因。
                              “只是,男爵先生,如果您能把玉小姐的信息让我们带回去,我们将非常感激。”
                              该不该给他们玉的身份信息?是真实信息?还是假护照的信息?艾迪虽然胆小,做事却一向认真,而且他现在还胆小吗?我在他眼中,他身上,他挺胸昂扬的动作里看到自信、坚定、狂热。不完成任务,他今天绝不会走。给他信息,至少我还有时间。不能给真实信息,甄玉已经死了,即便谎言终究会被戳穿,也要坚持到最后。并且现在拿得出的是假护照。至于名字,他们只知道“玉小姐”,德国人,谁记得住中文。
                              “那请你们等一下,我去把玉的护照拿来。”


                            341楼2015-03-29 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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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翼儿(16)
                                夕阳的余晖把大地染成火红色,火红的太阳挂在湖泊、山峦组成的天际线之上,那么大,叫人产生错觉,以为距离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而在它的对面,东方苍穹上,半透明的月亮已悄然升起。
                                我站在阳台上抽烟。多么美丽的景致,多么美丽的黄昏,宁静致远,气象万千。这是世上两种最美的时刻之一,万物伊始和结束的时刻,诞生和死亡,日出和日落。
                                “马蒂。”
                                我回头,是母亲。
                                “安妮做了很好的牛肉。你去吃点吧。”
                                “我等一会去吃。”
                                “你得吃点东西。你今天还什么都没吃呢。”
                                “我吃不下。”
                                我以为母亲会离开,但她走到我身边。“给我一支。”
                                我一愣,印象中母亲不抽烟。我送上烟,并替她点着。我忽然记起曾见过母亲一张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母亲身穿缀满珠串流苏的低腰直身长裙,手上拿着一支长长的象牙烟嘴,那支象牙烟嘴至今还放在母亲梳妆台的抽屉里。
                                微风吹动她鬓边的发丝,晚霞给她覆上绚丽的色彩,烟雾缓和了脸上坚毅的神情,母亲是那么的迷人、生动、安详。我怔怔地看着。
                                “你做了充分的准备,不是吗?一切都会顺利的。头生胎总是困难一些,我生你的时候也好长时间。”
                                我听赖宁格太太说过,母亲生我的时候也十分困难,将近二十个小时。
                                “它提前了,我还没准备好。”这是真的。我准备了手术包,观摩过接生和破腹产手术,但没有亲手做过。假如一切顺利便没有问题,可是万一……我只有书本知识,这不够!用在玉身上不够!不!不能有万一,就算能做,有设备,我也不可能在家里做破腹产。太危险,后果太可怕。
                                “你压力太大了,孩子。要相信自己,相信上帝。”母亲拍拍我的手。我的手一直在颤抖。“上帝是仁慈的。上帝安排他们生儿育女,不会是为了惩罚。”
                                上帝安排他们生儿育女,是给予我们希望。带着这个信念,我和玉一起坚持。
                                一分钟、半分钟,阵痛持续不断,连绵不绝,这样坚持了数小时,玉几度失去知觉。我心痛不已,束手无策,想用吗啡减缓玉的痛苦,却又不敢。我不知道吗啡对孩子和生产过程会有什么影响,我这方面的知识太贫乏了,我的准备太不充分了。我不停的一次次检查玉的状况,孩子的状况。要不是胎心永远那么强劲有力,我早就不顾一切把玉送去医院了。
                                玉肯定是小子,那就当它是小子吧。现在你这小子闹也闹够了,把你母亲也折腾惨了,行行好,心疼心疼她,快点出来吧。
                                大概是谁跟莉莉谈过,韦德克没事,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预防,现在是非常时期,小丫头的怒气早就消了,自告奋勇帮我打下手。
                                正好,母亲和赖宁格夫妇都上了年纪,不适合熬夜。于是我留下莉莉,让他们都去休息,但我知道他们谁也不会真的去睡觉。
                                果然当分娩开始时,赖宁格太太已经把热水烧好,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让赖宁格太太拿块毛巾让玉咬着。赖宁格太太抓着玉的手帮她一起用力。
                                我叫玉不要急,先放松,等我的命令,再一起用力。这之前,我按照书上说的将玉的会阴侧向剪开,这样做可以防止胎儿娩出时会阴撕裂,但结果还是撕裂了,惨不忍睹,因为胎儿实在太大了。
                                当我看到最先娩出的胎头时,几乎惊叫出声:“天哪!”居然这么大,完全超出预计,怪不得玉生不下来。
                                我没有使用麻药,玉也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这点疼痛跟她现正在经受的折磨相比根本微不足道。倒是我身边的莉莉被那一片血肉模糊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我忽然后悔让她呆着。她还是个姑娘,在见过如此惨烈的生产之后,她还愿意经受这样的痛苦折磨吗?
                                玉用尽最后的力气娩出胎头,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睡吧!好姑娘!休息吧!接下来的事我来做。
                                胎儿顺利娩出,真的好大,连赖宁格太太都惊得合不上嘴。
                                我处理了脐带,突然发觉没听到哭声。我一手抓着婴儿的两只小脚,把他倒拎起来,一手拍打他的小屁股,还是没有声音。怎么会?半小时前他的胎心还是强而有力的,这一会儿,他就窒息了?难道……你这该死的小混蛋,你长得如此强壮,如此巨大,为了来到这个世上,你折磨你母亲,生生劈开她的身体,怎么?最后你居然没有坚持住!你怎么能没有声音?你怎么能窒息?我发起火来,拼命拍打他的小屁股。死亡,恐惧,一幕幕可怕的过往在我脑中闪过,忽然,我抱起孩子,对上他的小嘴……我曾用这个方法救过昭,上帝帮我,让我再救一次他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4.6公斤的大胖小子,还不足月,早产三周,简直是个奇迹。
                                母亲抱着他,激动不已。“安妮,比马蒂出生时几乎大了一半。”
                                “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亏得玉,真是难为她了……玉怎么样?”
                                “她还好,就是太虚弱了。”
                                “那是自然,不可思议,真是个奇迹。”
                                “太太,她的脸怎么皱巴巴,像个小老头。”莉莉早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兴奋地围着母亲和婴儿转来转去。
                                “傻丫头,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这样,慢慢就长开了。”
                                “他头发好黑呀,还蛮硬的。”
                                这大概是婴儿身上最具中国人特质的地方了。其余,鼻梁高高的,睫毛长长的,眼睛没睁,睁开肯定是黑黑的,浑身皮肤通红通红。
                                我把婴儿交给母亲她们,自己守在玉的身边。玉一直昏睡,期间醒过一次,我告诉她孩子平安。她似乎想笑,但没力气笑,然后便一直昏睡。这次醒来就是惦记着孩子,现在她放心了,没了牵挂便一睡不醒。
                                我时不时地试试她体温,测测她脉搏,我的心从没真正放下过。
                                没想到玉的担心成了事实,孩子差点没有坚持住,上帝保佑,他活了,但是玉……玉的身体受到严重损伤,恢复将非常缓慢。我仔细检查了胎盘,似乎是完整的,但又不敢确定,我没有经验。万一腹腔内留有胎盘组织,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会引起感染,后果将不堪设想。


                              344楼2015-03-29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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