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按照我们的协议，切罗基和绝大部分的阿巴拉契亚山脉都不属于那个白人刚成立的什么国家啊。”
童虎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皱着眉头不发一言。除了莱米家的事，他还得到一个消息。
“……美国政府……”他犹豫着说：“有个新政策……”
刚抱起孩子的康斯坦斯停住了动作，美国政府那里从没有好消息。
“他们想让印第安人的孩子们去他们的学校上学，以后也和白人们一起工作。”他一口气说完。
“……米罗？”
“米罗要去上大学的，我已经想好了。”在他们夫妻的规划中，米罗一定得出去长长见识，以后回来才能代表部落与白人们打交道。正好美国对外战争部有几个名额，他早就去打通关系了。“还有卡妙。”他说。
康斯坦斯没有表示异议，他们一直把这个乖巧的孩子视如己出。“你的意思是其他的孩子？他们还小，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
“不要钱。”

“不要钱？”康斯坦斯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寄宿学校。所有的孩子，不光我们家的，所有的孩子，四岁以上的都去。”
她呆住了，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么小？！”
“小声点儿。”童虎朝她摆摆手。
她咬了一下嘴唇，压低声音，但是坚定地说：“我不答应。”
“我也不答应。”米罗提着两捆刚绑好的柴火过来，“他们这是想奴化我们！让我们世代成为他们的奴隶！”他愤怒地将柴火丢在篝火旁。
童虎抬头看了他一眼，夜色勾勒出少年矫健的身材，他赤着上身，健硕的肌肉隐隐可见——他很快就长成了一个雄伟的男人了，但是却仍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思考，因为对世界的无力感而脾气暴躁。
“不是这样的。”童虎搬出总督跟他说的那套说辞，“他们想让我们的孩子像他们的孩子一样接受良好教育，学习知识，以后还可以上大学，有好的工作……”
“参加武装队，回来屠杀各个土著部落？”米罗讽刺道。
“米罗……”童虎夫人开口安抚他。

天气阴沉下来，空气中酝酿着雨意，但是远处却传来歌声、鼓声。
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踩着落叶沙沙作响。
不用抬头米罗就知道是谁，这种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太熟悉了。
“米罗。”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抬起头瞥了一眼。卡妙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只有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清晰可见。
他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儿。他在刨一个陷阱，每当他心情不好时就会到他“自己的”狩猎场刨陷阱。这里荒无人烟，猎物也不多，所以没有人会来。除了卡妙。无论他躲在哪里，卡妙都能找到他。有时甚至童虎夫妇也得通过卡妙才能找到他。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去索迪家了吗？”
“你决定不去了吗？”卡妙反问。
“关你屁事。你自己去就行。”
卡妙在土堆上坐下来，“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米罗又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和艾俄洛斯关系不错，不去不合适吧？”
“艾奥里亚是你死党，你不也一样不去。”卡妙晃着脚，看上去心情不错。
“你不去童虎会不高兴。”
“他是你父亲，你都不去，也不差我一个。”
米罗看着他，心中的烦恼突然烟消云散。他跳出坑，“走吧。”他搓着手说。
“走？去哪里？”卡妙跟了上来。
“去索迪家，听艾俄洛斯讲讲外面的世界。”
艾俄洛斯·索迪已经在两年前的成人礼上顺利得到了他的印第安名字：射手，正式成为了一名切罗基族战士。当年他的战利品包括五只黄鼠、一头公鹿和一头野狼，全是用他的箭射死的，因此他也成了部落里公认的神射手，这让索迪家在部落中一时风光无两，艾奥里亚更是对哥哥无比崇拜，立志成为哥哥一样的勇士。然而，在成人礼后一个月，艾俄洛斯突然宣布要外出上大学，他已经获得了美国当局的准许并通过了入学考试。这个消息打破了部落的平静，部落里传统的老人们都不看好这件事，认为离开部落后他要么会被白人杀死，要么会背叛族人。掌管部落内部事务的长老卡西欧士委婉地向索迪一家提出这个担忧，但索迪夫妻不以为然。艾俄洛斯向卡西欧士发誓，他绝不会背叛族人，他要走出去，是要看看部落和白人的世界差距有多大，以及白人对他们的态度和规划究竟是什么。而另一派，以童虎为首，支持他们的决定，认为部落里的年轻人都应该走出去，增长知识，扩展眼界，将来回到部落，能更好地和白人打交道。即便他们不回来了，只要不背叛族人，那么他们有权追求更好的生活。艾俄洛斯·索迪就在这一片争议声中离开了部落。

米罗和卡妙到达索迪家时，索迪家的院子几乎都已经快坐不下了。
索迪拿出了以前留下舍不得吃的肉干，与玉米一起煮成了美味的肉汤，还从白人那里买来了面包、糖和黄油，分给客人们。
来客各怀心事，有单纯来庆贺的，有来打探外面的消息的，有来和索迪家搞好关系的，还有想把自己家的孩子也送出去的。
米罗让艾奥里亚从人堆里把他哥哥扒拉出来。
“米罗。”身上粘着酒和肉汤，有些狼狈的艾俄洛斯出现在他们面前。
米罗心中的别扭烦闷一下子就消失了。“艾俄洛斯，”他说：“我说过，你要是还回来，我就送你一把弓。”他向卡妙使了个眼色。
卡妙忙从肩上取下一把崭新的弓递了过去。
米罗心灵手巧，他做的武器在部落里首屈一指。
艾俄洛斯试了试弓弦弓身，“好弓。”他称赞道。
“哎？这是什么？”眼尖的艾奥里亚在弓身顶端看到一朵小花的标志。
“？”艾俄洛斯也不明所以地看着米罗。
“没什么。”他回答，瞪了一眼一旁抿着嘴憋笑的卡妙。
只有卡妙知道，米罗在嘲笑艾俄洛斯的善良慈悲像个女人。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童虎的预期。六月的一天，他们突然接到美国当局的通知，要求部落中所有十岁以下的适龄儿童都要到村子北部的大路上集合，政府的马车将会送他们去寄宿学校学习最先进的知识，启蒙他们的智慧。安娜还只有三岁，却也在名单之上。
消息传来，大部分印第安家庭群情激愤，他们不同意孩子去西式的教会学校上学，因为这与他们的传统不符。他们质问着学校是否会教授孩子们印第安人的传统和狩猎技能，能否把他们培养成为一名合格的印第安战士。这些问题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没有人这么说。自治委员会的头领们说不出口，而美国当局的白人们压根儿不屑于回答。当然，也有少数人寄希望于将孩子们送出去，将来会像艾俄洛斯那样出人头地，甚至更进一步，成为“上等人”，去为白人老爷们服务，同时还可以减轻家庭的养育负担。“蚯蚓”莱米就是这么想的。
为了安抚土著人的情绪，美国当局派来的总督泰特斯·艾亚哥斯特地约见了童虎。

“利伯先生，”艾亚哥斯总督和蔼可亲地称呼他的英文名字，“你知道我个人的立场，一向是对土著人十分友好的。”那双明亮的黑眼睛下闪耀着冷冷的光芒。
“是的，艾亚哥斯先生。”
“您要知道，先生，对于对土著人不利的决定，即便是我最尊敬的总统阁下亲自下的命令，我也会为你们据理力争……”
“是的，我们明白，对此我和我的族人十分感激也十分荣幸。”
“但是，这件事，我认为是一件十分有利于你们的政策。正因为印第安人从不学习，文化落后，所以才无法在现在的文明社区立足，既打不过法国人和英国人，也无法消除上层社会的歧视和偏见，更不会得到上帝的庇佑。”艾亚哥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总督先生，”童虎学着白人的样子鞠了一躬，斟酌着语句说：“我想他们不是反对将孩子们送进学校，他们只是从没有将孩子送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您知道，部落的人从生到死都不会离开这里……”

“这就是你们的愚昧落后之处。”艾亚哥斯对他摇着食指，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们的祖先远涉重洋，越过了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建立了庞大的国家。而你们，世代祖居在这里，却从未走出过阿巴拉契亚山脉，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啧啧……”
“我明白。”童虎说：“他们也会理解的。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艾亚哥斯做出一个“请讲”的手势。
“这些孩子们都太小。他们生活尚不能自理，恐怕不能学到什么，能不能让大一些的年轻人……”
“我听说，印第安人的孩子们十一二岁就能像成年人一样去猎杀猛兽，三四岁的孩子就能跟随妇女们去采摘果实……不要把他们看得多软弱，他们之所以看上去软弱，是因为没有离开过父母的怀抱。”
童虎想反驳，但最终，他只是张了张口，把反对的话咽了下去。他拿起帽子，踱了两步，想了想，又问，“那么，艾亚哥斯先生，能否按照自愿的原则让他们送孩子过去？”
艾亚哥斯嗤笑一声，“他们不愿意吗？”
“……”

“利伯主席，我只是一个区区的地方小官，如果土著人都不同意，我怎样才能将这项善意的政策推广下去呢？”
“……”
艾亚哥斯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再过去五年十年，等第一批孩子们学成毕业，有了光明的前途，他们都会感激我们的。而到了那时，剩下的土著人会哭喊着求我们给他们的孩子一个上学的机会。”
“那么，孩子们多久会回来一次？”
艾亚哥斯耸耸肩，摊开手，“现在还没有开学呢，总得先让他们收收心，培养出良好的习惯，到时候学校的理事和牧师们会考虑这一点的。”

童虎没有问在学校里能否学习印第安人的历史和技能，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白人把他们的孩子们抓进学校教育，就是为了抹掉他们身上的种族印记和认同。但是现在，他还无法分辨对于这些孩子们而言是好是坏。“……那至少，让父母们送他们的孩子入学吧？”他来一趟，总不能什么都争取不到。
艾亚哥斯有些不耐烦了，“那还能送去吗？何况孩子们坐的是马车，进入的是只有白人才能进入的区域。”
“先生，……”
“不要再说了！”总督大手一挥，“我只问您一句，利伯主席，您的孩子，去，还是不去？”
童虎的心一阵抽痛。他垂下眼睛，过了好久好久，“……去。”他咬牙说。
“那不就结了。告诉他们，他们可以不把孩子们送去，但他们既然让我承担了压力，我便无法在其他方面为他们分担压力了。”艾亚哥斯把一堆购买土地申请扔到了童虎面前的桌子上。

回家的途中，童虎特地去索迪家的商店，买下了最后两块黄油面包。他还想买些牛肉、蛋糕和布偶玩具，但索迪告诉他，东西早就被抢空了。
安娜只吃了一点儿面包，她穿着母亲给她做的新衣服兴奋地跳着舞。
其他人没有吃晚饭，只有威尔伯和查理大快朵颐，将平日难得一见的美食扫进肚里。
米罗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地坐在饭桌前，最终推开椅子出了门，走向黑魆魆的田野。
童虎一直在抽烟，火光明明灭灭，直到第二天的早上。
只有卡妙，在忙里忙外，沉默地为三个孩子收拾着衣物，偷偷地在他们的包裹里塞上能找到的所有零食和玩具。
康斯坦斯对着两个稍大的孩子，一遍遍叮嘱他们还听不懂的话。他们只知道第二天要带妹妹去远足，心里充满了兴奋，其他的事都装不进去了。
夜深了，康斯坦斯看着两个儿子进入梦乡，又去哄她心爱的女儿入睡。她轻轻地拍着孩子，把她最喜欢听的切罗基族的儿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本章涉及史实：
一、寄宿学校是从十九世纪末，印第安战争结束后开始实施的，主要对保留地里圈禁的印第安人文化灭绝的行动之一。幼年的印第安儿童被集中运送到远离部落的寄宿学校，并从此斩断了与原生家庭和部落的一切联系。他们无论男女，均被剃成短发，穿上宽松低劣的粗布衣衫，学习着白人们让他们学习的东西。从此之后，他们的生命与印第安人再无交集。因为无人管束，这些寄宿学校条件恶劣，学生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遭受严酷的殴打体罚，在那个医疗条件落后瘟疫横行的时代，大量的儿童死在了寄宿学校。在美国和加拿大的教会学校和寄宿学校遗址，往往能挖掘出少则几十具多则几百具的儿童白骨遗骸。活着走出学校的孩子们往往也因为严重的精神割裂而有严重的心理或社会问题。
二、本文提到的测量员，是美国政府派出的丈量美国以及未建国区域（依照协议独立于美国外的印第安部落领地）的面积的专员。美国政府通过（自家的）法律将这片区域认定为美国国土，并将印第安人肥沃的土地标记为无主土地拍卖侵占。另外在偏远贫瘠的地区划出印第安保留地，并将其武力驱逐到这片保留地中，不允许他们迁移或离开。
参考文献：《杰罗尼莫》、《受伤的膝盖》以及2023年及之前各媒体对美国、加拿大寄宿学校遗址发掘新闻。

第四章 成人礼
一只野兔出现在森林的边缘。
夕阳斜在它身后的草地上，将世界分割为一半明一半暗。它就静止在明暗交界的地方，灰褐色的毛发使得它与周围的枯枝败叶融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即便是最敏感的黑豹，也无法发现它的踪迹。
它停在那里，嗅着空气里的气息。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这令它安心。但它还是谨慎地等待着，等到它一再确认没有危险时，才准备抬起脚……
就在那一刹那，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将这只还没有来得及动一下的兔子钉在了地上。
血，瞬间染红了枯枝败叶和下面一层层腐烂的土壤。兔子的后腿抖动了一下，没有了动静。
一个人轻盈地落在枝叶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从他矫健的身手上可以看出，这是一名健硕的土著青年。他身材高大，长卷发随意披在身后，一双眸子透着精明的野性。他就像一只雄壮的美洲豹，也像一只狠毒的沙漠蝎。
他是切罗基部落自治委员会主席之子，米罗。他已经十五岁，正为即将到来的成人礼做着准备。

不远处的田野，一片片的晚玉米已经收获，只剩下片片尚未收割的枯黄的秸秆立在萧瑟的秋风中。玉米地里不时传出一阵“唰唰”声。
米罗赤脚走在田间小路上，向着那片声音走去。
一个穿着白衬衣的长发青年在玉米地中练习。他手执一把土著人常用的短剑，在玉米地中敏捷地躲闪腾挪，玉米秸秆一棵棵地被砍倒在地，一片玉米叶都没有碰到他身上。
米罗叉着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将猎物扔在地上，捻起长矛，弓起腰，像一只猎豹一样悄悄靠过去。
白衣青年刚刚看到米罗在附近，但是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一柄泛着血光的长矛突然从茂密的秸秆深处刺出，呼啸着直插他的要害。他惊出一身冷汗，后退几步侧身，矛尖擦着他的面颊而过，而他的脚下，已有数棵秸秆被他凌乱的脚步踩倒。长矛并没有离开他，反而追着他全身上下的要害，他手忙脚乱地用短剑抵挡，但周围杂乱的秸秆挡住了短剑的施展，而且，剑太短矛太长，使矛者可以远距离攻击而不用担心被伤到。他很快明白了这一点，首先立住脚跟，稳住步伐，借周围秸秆来抵挡了一部分攻势，等镇定下来后他凭着敏捷的步伐在秸秆丛中左躲右闪，顺便将秸秆齐根砍断。他一步步后退，引诱米罗赤脚进到玉米地里。砍断的玉米根锐利如刀，米罗也不得不分心去注意脚下。米罗知道他的算计，但他心高气傲，并不生气，甚至觉得难度大了才有意思。他躲过一片倒下的秸秆，身形一闪，进到秸秆丛中。白衣青年只觉得眼前一花，对手已经消失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