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有三个孩子。长子，也是被童虎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他为他取了一个白人的名字：米罗。但米罗更喜欢印第安人的名字，他希望等到自己成人礼的命名仪式上，他能被大伙儿叫做“赤蝎”。这个名字听上去威武霸气，而且符合他本人阴狠毒辣的特点。他希望能像一只林间赤蝎一样战无不胜。他像他的父亲一样天生就是一个战士，无论速度、力量、敏捷度他都在同龄的孩子们中遥遥领先，聪慧而敏锐的头脑更是让同伴们望尘莫及。童虎为他请了白人老师，尽管他对这些奇怪的知识不感兴趣，却在不知不觉中进步得飞快。当然，这也离不了他的父亲为他找的同学——卡妙·博维。
小卡妙是童虎的老朋友，传教士博维先生的幼子。博维夫妇死于一次肖尼族土著人与美国当局的严重冲突中，而他们较大的两个孩子不知所踪。童虎因此承担起他的监护人的职责，将他与自己的三个儿子一起养大。对此部落里其他人并没有明确反对，一是因为不需要他们承担责任，二是老传教士生前对他们不错，曾多次调解他们和美国人的矛盾。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们摄于童虎在部落中说一不二的权威。就这样，童虎一家接纳卡妙成为这个家庭新的一员。

但是卡妙明白，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切罗基部落，这里只有极少的人把他当做自己人，即便像艾奥里亚这样的混血儿也把他视为异类。尽管他头脑聪慧，但在部落里，强健的体魄和无畏的勇气才是值得歌颂的，而这些，又恰恰是他的弱项。在这里，他活得小心翼翼，一方面感激童虎一家的收留，另一方面又对他从小长大的那个熟悉世界充满了思念。
欢声笑语从森林的深处传来，食物的香味比火光更先一步抵达他们的感官。童虎家的宴会已经开始，挺着大肚子的童虎妻子康斯坦斯亲自招呼客人。
卡妙的头发、衣服已经被山风吹干，他和艾俄洛斯快步向宴会走去。
米罗的两个弟弟还小，但是米罗和卡妙已经被允许参加部落中大人们的非正式活动。他们两个被安排在最末端的位置，而艾俄洛斯则在他父亲身边落了座。
没有人注意到两个新加入的孩子，男人们正围在一起看奎因带来的新式火枪。
奎因是名身材瘦小的白人男子，甚至比他那大块头的妻子还矮一些，他的长子艾俄洛斯只有十五岁，但已经比他高出半头。不过他十分健谈，而且精通植物和机械，各地的风土人情，甚至对山里的事务知道的不比土著人少。他精力旺盛，不断地吸收新知识，发现新事物，并将它们介绍给他的客户和朋友，因此无论是在白人还是土著人中他都很受欢迎。

卡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吃着盘中的烤鱼和玉米，一边偷偷地观察别人。
米罗昂起头，向他展示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卡妙一个激灵，手中的玉米落回盘子中。
这个小子又有什么鬼点子？他立即警觉起来。
平心而论，米罗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欺负卡妙，甚至当初父亲宣布卡妙将成为家中养子时他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和反对。卡妙日后才知道，这并不代表他接纳了自己，而是因为他太自负，认为这个世界除了他所关心的东西，其他都不重要。这对别人来说不是个坏消息，因为如果他的注意力在某个人身上时，很有可能这个人要成为他恶作剧或新奇想法的实验对象了。就比如现在……
突然，童虎夫人呻吟了一声，她捂着肚子扶住一旁的桌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她扬起苍白的脸对客人们抱歉地笑笑，“我想她要迫不及待地出来一起庆祝了。”
在最初的愣神之后，童虎突然明白过来，他风一样地冲过来将妻子抱起。
部落的男人们发出一阵高亢兴奋的起哄声。

第二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米罗最小的妹妹出生了。他们叫她安娜。
接下来是连续几天的忙乱，还有部落的庆祝活动，巫师也会前来跳舞祈福。部落里每次有新成员诞生都是一件大事。童虎夫妇已经皈依基督教，但他们对传统的印第安活动并不排斥。因此他们也被镇子上那些清教徒们认为并不虔诚。
童虎叼着一支烟走到林子的边缘，他坐在这里看着自己开垦的土地上刚刚收割过的玉米根。他在筹划让小女儿受洗，并让施洗的神职人员赐予她一个真正的教名。等她长大后，也许就不会存在印第安人的命名礼了。他长叹一声，心里一阵惆怅。不过，这件事并不让他烦心，他烦心的是另一件事。
太阳将要升到头顶，快要中午了。

终于，他翻身上马，向森林深处走去。
林中光线越来越暗。他翻过山头，继续向东北方向走去。这趟旅程也许要有好几天，不过也许……
很多年之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在这里练习狩猎技艺。那个时候，这里的土地都属于切罗基人，连着山区外面那片肥沃的黑土地也是。但是现在，那片黑土地和这片山林已经是美国人的地方。山林的背面原本是肖尼族的领地，肖尼族曾经想侵占这片山林，作为他们的狩猎场，从他们祖先开始两个部落争夺了几百年各有胜负，死于其中的族人不计其数，也因此在这两个部落之间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这些仇恨的种子一代代传下来，直到他和另一个肖尼族少年身上。

那个少年名叫史昂，他有一个好听的印第安名字——岩羊，大概是因为他在林间和岩石间身手敏捷，无人能敌。但是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到正式命名的时候，因此那人叫他“矮冬瓜”而他叫那人“娘娘腔”。的确，那个少年皮肤白皙，一头长长的嚣张的长发，还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比部落里的女孩都更好看。最开始，他们不知道对方是来自敌对部落。后来，他们知道对方是敌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还小，无法理解大人们对于仇恨的执着。每当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就会用他们之间的暗号引诱另一个出来。他们在一起嬉戏、采摘、捕猎，曾经为了追踪一头猎物在林中过了三天三夜。当然，他们也曾想过那个问题。
“羊，你说我们将来会不会生死相搏？”
“想那么多干什么，小矮瓜，想成为我的对手你得先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那个时候，“岩羊”率先得到了他的名字，半年后，童虎也得到了自己的名字。“岩羊”不高兴叫他“老虎”，于是一直叫他“小老虎”。

感谢美国人，他们没有等到刀剑相向的日子。美国人插进来，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在猛烈的炮火下，肖尼人向北逃窜，而切罗基人向南撤退，并最终与美国当局签订了合约，换来了表面上的和平。
童虎在一片空地上下了马。这匹马从未到过这片树林，因此显得局促不安。
他点上一支烟，打量着这片荒草丛生的空地。这里曾是他们的秘密基地，现在却成了美国人的狩猎场。但显然，美国人也没有好好利用它，印第安战士时常在这片林子出现，有肖尼人也有切罗基人。
一阵风自森林深处吹来，马不安地鸣叫起来。
童虎上前安慰自己的坐骑。他心中也十分烦躁。十几年不见，早已和自己分道扬镳，现在已成为美国人头号通缉犯的故人为什么突然约他见面？

突然，密林深处一声惨叫。
他的汗毛的竖了起来。
那个方向一阵窸窣。
“谁？”他体内沉寂多年的战士血液沸腾起来，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迅捷和轻盈接近那片区域。
空气中有血腥味传来。
对方似乎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他立即锁定了猎物——是一个身上穿着伪装的猎人。他迅速跟了过去……
一声枪响。
童虎手一抖，差点让按在地上的人逃脱。他抬起头，警觉地望向四周，看来对方不止一人。冷汗将他背后的衣物浸透，凉飕飕地贴在身上。
一阵低沉的笑声在这风声飒飒的林中掠过。

一个黑影从一棵大树上落下，目光锐利的童虎认出那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死人——他的背后插着一支长箭——肖尼人的箭。
他手下的人激烈地挣扎起来，他一时脱力，差点儿让人挣脱。
一阵风声向他袭来，他本能地跳向一边。
被压制的人身上一松，刚想爬起来，却被一支长矛钉在了地上。
血，浸透了他身下的土壤。
童虎警醒地望着四周。
丛林深处走出一个人。
一个活人。
那是一个印第安战士，身着印第安男人的传统服饰，手执一柄利刃。他的脸上，用油彩涂着一对羊角样的曲线，从额角贯穿高耸的鼻梁，到达耳垂部位，在眉毛的地方，用红色油彩涂上两个红点儿，但即便这样，也掩盖不了他的美貌。他皮肤比几乎所有的印第安女人还要白皙，一头长发嚣张地披在身后，无风自舞。
“哟，和平的生活让你的身手变得如此迟钝。”他嘲讽着。
史昂！

童虎直起身子，看向他那十几年未见的童年好友。十几年过去，他依然如年轻人一样身手矫健，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而自己，则已经皱得像只缩水的茄子。“岩羊，找我来有何贵干？”他将一小块动物皮毛扔向对面的人，那上面用他们两人自创的语言写着一个时间和地点。
史昂收起手中的武器，信步向他走来，“我听说这些年你过的不错，可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
童虎皱起眉头，“你想让我给你们和美国政府牵线？”
史昂嗤笑一声，“然后把我们的土地拱手相让，让我们的族人成为奴隶吗？不不不……”他摇着手指说。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童虎对于对方的嘲讽很不满，二人之间强烈的对比更让他生出嫉妒和自卑的恶劣情绪。
“老虎，”史昂突然正色道：“你曾经是切罗基部落首屈一指的勇士，而今却只能和越来越少的族人靠种那少得可怜的土地为生。你没想过将霸占你们土地的那些强盗赶走吗？”
怎么没想过？他还干过，为此他损失了原来所有的土地和兄弟们，房子也被付诸一炬，但是现在，他重新又拥有了土地、房屋和亲人，他不想失去他们。

“你想让我们和你们一样和美国佬开战？”
“对。等把白皮猪赶走，拿回创世神赐予我们的土地后，我们肖尼人愿意退出我们世代争议的土地。”史昂诚恳地说。
“争议的土地？”童虎无力地笑了一下，“我们不奢求。现在的和平来之不易，我们不会放弃。”
“……”史昂楞了一下，“你拒绝？”
“我拒绝。”
史昂沉默了一下，“也许我没有把话说清楚，这次我们不是势单力薄，特拉华人、怀恩多特人还有霍查科部落都已经答应加入我们，这些部落加起来有三万人，成年男人至少有八千人，还有英国人提供的武器……”
“你们和英国人在一起？”
“他们现在是美国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战友。”
“羊，你知不知道，英国人和美国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们也许因为争财产而大打出手，但是财产怎么能把他们当做是自己的盟友？”童虎忍不住为他曾经的挚友担心起来。

“我当然明白。”史昂不屑地弯弯唇角，“我们和英国人不过是各取所需吧。就像我们肖尼人和你们切罗基人，我们的恩怨不会消失，但是现在如果不先团结起来把白人赶走，那么我们迟早会被灭种。”
童虎摇摇头，“我们不会加入的。”
在他再次当选主席前，他已经代表切罗基部落与 佐治亚州的美国当局签订了合约。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成为美国的一部分，条件是美国白人要保障他们的权益，让他们真正成为和白人一样的美国公民。当然，这事儿不能让史昂知道，否则以他的脾气，自己这个印第安人的叛徒今天很有可能走不出这片森林了。
史昂长久地沉默，连森林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气，变得异常安静。
童虎看看四周，目光落到周围的几具尸体上，“呃，这是些什么人？”他努力岔开话题。
“猎人。”
“猎人？”

“专门猎杀印第安人的猎人。一个成年男人的头盖皮100美元，一个女人的头盖皮50美元，一个孩子的头盖皮25美元。”史昂看着他，淡泊地报出这一个个血淋淋的数字。
童虎听得心惊肉跳，“为什么？他们……”他指向地上的那几个死人，突然顿住了，“是你们是不是？”他突然抬头看向对方，“因为你们和白人杀的你死我活，因此他们雇佣了猎人来猎杀你们？！”
史昂看着他冷笑，“也许原本是这样的吧？但是美国人的悬赏令可不是这么写的。而且，我族人骁勇善战，这些东西不敢去找我们的麻烦，他们更愿意去偷袭那些老幼妇孺和在安逸生活中退化了的印第安人。”
“这还不是因为你们……”
“砰”童虎被一股大力掼了出去，后背撞到一棵粗大的树干上。史昂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眸子逼近到他眼前。
“是什么磨掉了你的勇敢和正义？竟能说出如此毫无人性、黑白颠倒的话？！一群强盗闯进我们的家里，杀死我们的父母孩子、烧毁我们的房屋、抢走了我们的财产，还要继续杀死我们，你们既然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我们没有立即跪下当奴隶而是拿起武器反抗复仇？！”

“我……”童虎张开口，却发现不知改如何反驳，“可是……可是……”
“你好好想清楚，童虎！一味地退缩忍让能让你们过上永久和平的生活吗？原本从海里来的欧洲人只有区区十几个，现在呢？他们不仅蜂拥而至，屠杀我们的族人，甚至在我们原本的土地上建立了国家，还从另外的地方运来大量黑人当奴隶。现在他们还在庆祝占有了大量的黑土地，一旦他们人口增长，他们还会对我们手中仅存的财产放任不管吗？”
童虎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整整衣衫，用较为平静的语气说：“如果我们和他们一起成为美国人，我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或者他们成为我们中的一员，那么按照他们的法律，我们将和他们享受一样的权利，平等地受到保护！”
“你说什么？”史昂看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无法理解的事物，“你要成为他们的一员？你要背叛大地母亲，我们的创世神，成为他们的一员，甚至会和他们的后人媾和生下混血的怪物？！”

“史昂！”童虎突然大叫一声，挣脱了他的钳制，“醒醒吧！我们不是白人的对手！他们的武器比我们先进得多，甚至他们军队的人数也比我们的人多！创世神已经无法保护我们的族人和子孙后代！他们选择和平有什么错？比起亡族灭种来说，损失一些土地又算得了什么？难道自己的亲人的性命，比不过这一点儿财富和可笑的荣耀吗？”
“可笑的荣耀？”史昂眯起眼睛，阴冷的怒火从身上每一个毛孔溢出，“就是你口中的这种可笑的荣耀保护着这片土地上一代代印第安人繁衍生息，并将作为我们的保护神护佑我们的子孙后代继续生存下去。白人发现了这一点儿，他要将我们的根刨断，要让印第安人永远消失，而你们，却主动将根茎迎上去，让他们对着这里狠挥镰刀？！”
童虎转过身去，他不想和史昂起冲突，“羊，我们是不一样的。你的部落有选择战斗的权利，我想我们的部落也有选择和平的权利。我们……我们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史昂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伤感和失望。
童虎抬头看了他一眼，“羊，我已经老了，而你，还是那么年轻。”他看着头顶愈来愈暗的天色，长叹一声，往来路上走去。
史昂没有阻止，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雾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