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数十年如一日，映在风岚薄冰般眼底，变得同样毫无温度。
“可惜循环有终。衰盛无常。”
凤鸣歪头看着他，问道：
“如果循环有终，你我为什么在这里遇见？我们可是来自不同世界，并且经历了终结的人。”
两人身影之后，落在雪层上金色的霞光还未褪去。数座峰顶相连，其上积雪和山石形成一片绵长而嶙峋的光影，远远隐没在开始发蓝的天边。
此时，全世界正在睡眼惺忪地醒转。
在昭北阿曼江源头，另一片绿洲营地里。秋星备好了热水，回头看了一眼篝火旁好梦正酣的素柳，仿佛想起了另一个爱睡懒觉的人，无奈而宠溺地笑了。
坐回火边，想起尚再思有件衣服被树枝刮破了还没补，便打开随身小包，取出针线来。
在同国王寝宫，武谦早已起身，正站在王榻五步处，一个小小的武器架前。那上面挂着数把既无双亮沙掺制，也无大师名号的，不起眼的刀剑，却每把都被他视如珍宝，晨起晚睡必定反复摩挲，光亮可鉴。
在离王书房，又是一个不眠通宵。余浪听着屋梁上某刺客因疲倦而微微不稳的呼吸，极难察觉地笑了笑，恍若未觉般，将手中奏折翻过一页。

风岚望着凤鸣侧脸，在晨光中本就半透的轮廓，迷茫如雾。
“你又怎么知道，你和所有人的相遇，不是你的一场梦？世界的终结早已来临，这是既成事实，就算你在这里挣扎，努力，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世界终究归于虚无，你的肉体终将腐朽。你能改变什么？白白浪费几十年时间，和一个难得的躯壳而已。”
凤鸣偏头看他一眼，小声喃喃：“如果世界已经不存在，这些都只是一场梦，我一定把容恬压在床上，让他一辈子翻不了身。”
见风岚并无反应，颇无趣地回过头，继续望天。“……但是我所希望的，至少现在并没有实现，所以不可能是梦。”
风岚沉思片刻，突然说：“这个世界的巫术毒籍，记载了一种让人从此不再醒来的药物，名为美梦依旧。服下它，你的精神会来到一个新的境界，从此只有让你舒适的人和事，让你在舒适中无限延续，永恒存在。”
“你不是想要一个符合你理想的天下吗？只要你想，我可以给你一瓶美梦依旧。从此，直到世界尽头，再无半分黑暗，半分龌龊，人间如你所愿，永远是你记忆中的光明温暖。”
凤鸣骤然回视他，两人目光在半空中，无声地相撞。

“如果有谁喝下这个美梦依旧，他一定会后悔。”
风岚挑眉。“哦？”
凤鸣说：“因为他的生命就此停滞了，不会再加入新的机会，新的邂逅，新的风景。”
风岚摇头。“那些东西，原本就是现实中黑暗与痛苦的来源，当然不会在美梦里出现。”
凤鸣暗叹，魂魄状态动脑子真容易累，于是挪到风岚对面的白玉凳子上坐下。不料那看似冷硬的凳子竟带着体温般柔和的温度，舒服得他恨不得把两条腿也放上去。
“这凳子可真是好东西，哪里弄来的？”
风岚瞥他一眼，道：“上古陨玉做成的，当然是好东西。”
凤鸣暗叹此物太过贵重，不然真想借回去坐几天。对面的风岚好像会读心术似的，接着道：
“从前东凡国中无宝，曾经来宴亭求过供奉天地宫的宝物，就是用这块玉的边角料雕成的玉环。”
凤鸣一愣，当年和鹿丹在天地宫领罪的情景齐刷刷浮现，赶忙摸摸暖润玉质，不可置信道：“天、天地环？”
容恬费尽心思，最后也没能弄到的天地环，是宴亭当垃圾丢出去的边角料……
他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风岚还在继续回忆：“那时东凡鹿丹被祭师院软禁，来迎宝的只有一个武将，所以我令摇曳护送天地环去东凡，就是这一趟出去，她遇上了……唉，都是旧事，不提了。可惜她的才华样貌，若没有遇到萧纵，绝不至一生痛苦。”
凤鸣脑中忽然闪过一张脸，那个在他失陷东凡时，唯一一个对他和颜悦色的老将军，苍颜。
难怪苍颜说他和一个故人长得相似，原来摇曳夫人和苍颜旧识于此。前后几十年，各种因缘际会，时空交错，其中奇妙，也只有归于天意了。
不由点头叹息：“……的确。”
风岚漠然道：“所以，你还觉得这些进入你生命，不可控的未知，不会破坏你原本的幸福吗？你还觉得留在这世间，为了一个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而且终将消亡的所谓天下，折腾自己，折腾他人，有意义吗？”

凤鸣仰面望着头顶云卷云舒，很久。
这问题太深奥了，凤鸣答不出。他只能确定，自己和容恬在这个时空的相遇，绝不是没有意义。
至少对自己来说，容恬是两次生命中唯一一份无法割舍的存在。还有别人，同安院里未尽遗言，太子殿中秋夜星明，天地宫前情深不寿，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么多日夜悲喜，怎么可能只落得一句，没有意义？
“你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
凤鸣站起来，面对风岚。“宇宙的存在有意义吗？四季轮转有意义吗？一件事有没有意义，只有经历了这件事的人才有资格回答。”
风岚闭上眼，语气仍然冷漠。“正因为我经历过，才明白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
凤鸣问：“那你现在正经历着什么？”
风岚一滞。
凤鸣背靠围栏，双手轻松地搭在上面，直视对方。
“末世你都过来了，还回到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古代，你认为没有意义？毁天灭世，涅槃重生，这意义可太大了。”

风岚不赞成地皱眉。“你没有亲眼见过人类灭亡前，无法想象的阴暗，残忍，惨烈至极，所以才说得出生命至上，人人平等这么轻飘飘的话。”
凤鸣反问：“难道你在现代，从未见过人性温暖光明，世界欣欣向荣的时候？”
风岚沉默一下，低声说：“曾经，有过……只有她是温暖的，会笑的，好像时刻发着光……但是，她不在了。”
自那之后，一切都支离破碎地，崩塌了。
凤鸣见他突然面露痛苦，一时不敢继续，踌躇好半天，小心翼翼问道：“她，是谁？”
风岚一只手放在胸口正中间位置，没有回答。
凤鸣不由心生同情，心里猜测那大概是他遇难了的妻子吧。想了想，开口劝道：“你和我，都是在死后来到平行世界的，你怎么知道，你想念的人，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另一个时空中呢？”
风岚猛然抬头。“……你在胡说。时空平行发散，遇到她的概率根本极近于零。”
凤鸣摇头道：“极近于零，就不是零。如果是我，绝不放弃希望，毕竟我就是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遇到容恬的。”

“所以我要这天下结束战乱，循环不断，生息不止。只要生命力永不停滞，黑暗和痛苦总会过去，梦想总会在某一天，突然惊喜地砸在头上。”
“我绝不放弃希望……这是我的理想。为了捍卫这理想，我可以与任何事，任何人战斗。虽然我战斗力不太强，嗯，也许很渣，哈哈哈。”
风岚像凝视初升之月一样，凝视他傻笑的脸。
“……我听不懂你的话。”
凤鸣弯唇，轻笑。
“没关系，你且看着。有一天，你会懂的。”忽然想起一事，赶紧补上一句，“如果你懂了我的话，能不能帮子岩贺狄他们把毒解了？他俩真的冤枉。”
风岚摇头。“单林王子中的花容月貌，原本就能压制他属下的毒。”见凤鸣顿时喜笑颜开，风岚慢悠悠的，又加上后半句。“只不过，与花容月貌互为解药的混毒，和摇曳的情人血正好相反，那两人但凡有一日身体皮肤没有接触，就会一起毒发而亡。”
……这么重要的解毒事项，你都不跟当事人说一声的吗？！
凤鸣一惊之后，冷静下来细想，以贺狄的无赖，不不，以贺狄的深情，应该不用担心他俩身体没有接触。这才稍微放心。

风岚严肃地盯着他。
“那么，我就当你做出了选择。真是奇怪……你明明不是摇曳的亲生儿子，却和她一样，为了另一个人选择了最危险和未知的路，人真是奇怪。”
凤鸣耸耸肩，心说你这些言论才奇怪，好像你不是人类一样。
“容恬只是我做出选择的原因之一，而且他满心不希望我走这条危险的路。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也不会再迷惘了。”
“……你的魂魄，就算我用了几天时间帮你加固，也无法严丝合缝到可以抵御一切摄魂术的程度。下一次你再被人暗算，魂魄离体，可就没这么容易处理了。即使如此，你也敢说你不害怕？”
凤鸣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误会了风岚，不由大为感动。
“呃……谢谢。我还以为你也和他们一样，是来抓我的……”
风岚叹口气。“我觉得，虽然你口才了得，但以你的本事，在这个世界应该活不了太久。为免麻烦，就在这里道别吧。”
凤鸣对他的歉意立刻归零。
“……如果我活下来，并且做到了呢？”
“概率实在太低。”
“来打个赌？”眼珠狡黠地一转，凤鸣加上一句。“不过，如果我赢了，那件事，你就要答应我。如何？”
风岚深深凝视他，像凝视一件原本灰暗拙朴，现在突然熠熠发光的神器。
“……好。”
“不过，凤鸣。”
“啊？”
“你也答应我。不要过度使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超出时代承载力的过快发展，终将导致过早的灭亡。”
说这话的时候，风岚侧脸瘦削，眼神落在不知何处。
远方雪洗碧空，雁字当回。
凤鸣转头，正想答话，却被风岚倾身往前按住脑门一推，猝不及防从围栏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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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亭廊，只余一人，如此数十年。
风岚仰面，闭上近乎透明的眼瞳，幽幽道：
“先服下秘药让他身体昏睡，再令他魂魄激发全力来回奔走，过度消耗迫使魂魄吸收身体元气，从而魂体合一，接近本源。”
“以前没人相信这些，现在却要依靠你的研究在这个时空立足。”
“你如果知道了，一定会笑我。”
碧绿潭中。
白发的孩童睁开近乎透明的眼睛，没有说话。
风岚叹口气。“但我不相信他。他实在太弱了，一个空有理想，天真的小家伙……不过，且看看吧。”
深不见底的水潭平静无波。围绕整座山顶深潭，万道碧光莹莹流转，缓缓明灭。
那孩童闭上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忽地流下两行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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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伏笔——东凡苍颜和摇曳旧识契机
苍颜叹了一口气，凑前道：「鸣王可知，你的相貌气质，和我多年前一个故人很象。初见时，我差点把你当成他的儿子，所以一见而对鸣王生出好感。」
——摘自第七部《王威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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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于九天》续文 第三十二部《古道霜华》完
预告：第三十三部《魑魅边尘》

因为贴吧不能编辑，抱歉回头删改会同时删掉正文楼中楼的回复哦（一半删改 另一半被吞

古道霜花，章节名字也起得真好

33《魑魅边尘》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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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凡边境，苍诺城。
名为城，实为镇。这里曾经是东凡一座普通小镇，紧靠着被筝山一分为二的两条出口。因镇上盛产刀剑兵器，工匠云集，在东凡军家势力土崩瓦解，实际兵【蟹】权落入容恬与凤鸣手中之后，被烈中流看中，经过一番修建扩展，成为了新的东凡军几个兵器作坊兼练兵营之一。
此时正值晌午，一日最忙碌纷乱的时候。远处淬剑炼铁，近处人声马嘶，叮当嘈杂一阵叠一阵，传进临时充当主将府兼指挥所的镇祠里。
而房屋中央，一个足足占了大半个屋子的沙盘四周，围着一圈人，似乎谁都没有受到外面杂乱噪音的影响，人人盯着千林手中移动的长竹竿，专心听着他对敌军动向的分析。
“……从北旗边境线到平昔，若不能就地掠取粮草补给，就只有取道东筝谷，才能以最短时间直达平昔。但是末将认为，北旗军极有可能分作两路，另一路，若离国有意支援北旗，则会在西筝谷与离国军队会合后，在先到的一路北旗军与我们交战时从后包抄。”
竹竿点在沙盘中，形如古筝的山峦西侧一道更宽的甬【】谷里，另一端被丛岭分出一岔，往离国方向蜿蜒。冬羽看着竹竿所指，皱眉问道：“西筝谷与离国边境相隔甚远，且从丞相给的地图来看，一路上连一处水源都没有，无粮无水行军大忌。千林为何这么肯定，离军会走这条路线去与北旗军会合？”
千林答道：“因为只有离国重骑，能把步军需五日，骑兵需三日的这段路程，缩短到一日。”
冬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一日？”
容恬抬头扫了眼烈中流画的地图，也点头道：“不错。以离国铁甲重骑的速度，一日急行军足矣。”看了看两人，容恬忽然神秘地一笑，“不过，这次离国的重骑兵，怕是跑不了这么快了。”
两个年轻的将领都愣了一下，正要追问，容恬却转开话题。“凤鸣确实说了他去宴亭？还要我设法救容虎？”

冬羽忙掏出凤鸣留下的联【】络烟火，双手呈给容恬。
“这是鸣王出发前让属下转【】交给大王的，据说是萧家专【】用的烟火，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联【】系上鸣王派去北旗的萧家杀手。”
容恬接过那支小巧的烟火筒，忍不住轻轻抚摸，上面似乎还留有凤鸣碰触的痕迹，令他许久不愿松手。
“他还说了别的吗？”
“鸣王还说，温老将军已经遇害，凶手八成是浮家兄弟两个，想请大王留意温老将军的养子，北旗中宫卫指【】挥使温谨良。此人虽投【】靠浮家，但本性不坏，或许可以为我们所用。”

容恬心中许多感慨与欣慰，沉沉浮浮地交织着，有些乱，有些暖，随即决然，将一切心绪都凝作一个颔首。“按鸣王说的去做，本王这就动身。”
冬羽和千林都吃了一惊。
“大王不亲自坐【】镇指【】挥吗？”
容恬淡淡一笑，反问：“丞相调你们过【】来是做什么的？”
千林首先意识到了事情严重性，与冬羽对视一眼，答道：“丞相令末将二人带兵守卫东凡。”

容恬道：“那就是了。凤鸣以前和本王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丞相把保卫东凡这件事交给你们来做，本王绝不会随意插手。”
目光情绪莫测，扫过二人脸上，“千林负责运筹帷幄，冬羽负责调兵遣将。西雷一【】统天下的第一仗，就在你二人手里了，若失手，你们提头来见。”
千林和冬羽肃然，齐声应道：“谨遵王令！”
容恬不再多说，问了秋蓝筑玄他们的住处后，便起身离开。

找不到蟹词，无限被吞中……
挤牙膏式发贴实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