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乌雅·莽古尔泰
在闽县。
莽古尔泰从足有半人高的草堆里穿出来，极目四望，大多是连蚂蚱都瞧不见的旱掉的水田。他站在田埂里往别处望，祠堂延绵成高低错落的脉络，中间有个挂着漆金牌匾的门洞，门口摆了两只瑞兽，凡要往里走，那是气派的、雕梁画栋的别有洞天。他难免有些惑然不解，跟着几个打着蒲扇出来的乡民往巷道中去，问：大娘，这田你们都不种吗？
人家莫名其妙地回他一句：你是外地来的？田有什么用呀，一万也穷，谁要种他！

（第二幕）乌雅·莽古尔泰
“种粮食呀！这么好的水田。”莽古尔泰来了精神，他读了那么多书——同其他举人相比算不得圣贤，多是《齐民要术》《农书》这样的泥腿子文件，他从小就爱看这些，“麻、黍、稷、麦、豆，为五谷，都是粮食，粮食是国之根本，《齐民要术》上说，地无良薄水清则稻美，我瞧你们这些地最好种稻米了……”
可惜没等他说完，大娘们就晃着蒲扇摇着头走远了。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要听他说话。

（第二幕）乌雅·莽古尔泰
莽古尔泰也不丧气，还在心里复盘，可能是话术不对劲的缘故，他得找到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再把这些讲得简单一些。想着想着就饿了，在常常光顾的馄饨摊点了一碗小馄饨，给店家数了几个钱。他喜欢吃猪肉馅儿的，抓上一把香菜，再点几颗葱，撒些胡椒和红醋，喷香。哦，对，红醋，闽县和周边几个乡镇的饭馆儿、客栈，桌上都放着一小瓶子红醋，他原本是山西人，后来到了江宁府，都没见过这个红通通的，还有些甜的醋，老家的醋都是醇厚的酱香。他同食客、小二和店家攀谈，人家说“这个醋是外边买的，浙江送过来的，我们家家都用”，一股没听过的、新鲜的海蛎子味儿。

（第三幕）乌雅·莽古尔泰
信成之后，莽古尔泰在驿站托人时拿了几个玛法给的小银稞子，请邮差务必快些递给同窗手里。又过了半个月，这群也嫌读书无聊的哥儿们就坐着船赶到了，也先在半人高的草田里站了一会儿，足可见邮驿十分尽心，莽古尔泰于是又请他吃了一碗小馄饨。
也如在学堂时，几人凑在一块儿翻书写字，画了好几张宣纸，那个祖籍在镇江的哥儿“咦”了一声，一抚掌，“你待要写信去问小叔，不如再去一封信给外祖，出发前我瞧见他们马家的大船在搬货，是要南下做生意不？”

（第三幕）户部员外郎 乌雅·晃阿
晃阿也才知道莽古尔泰考了个举人，还是江宁的榜首，捧着信乐了一会儿，雇了个马车去户部勤勤恳恳上了好几天班，同事都说他这么努力是想转正了，他打个哈哈，只答“后生可畏啊！”
家来琢磨了半晌，回信道：查过户部历年档案，闽县捐输粮食的总量一直低于定额，但杂税一类所得颇高。你要种麦子？需不需要抽人帮忙？叔叔叔母为你高兴，什么时候回江宁？

（第三幕）马寅
马寅回信：
家宅均安，谨代表马寅本人和马克弟弟祝贺你。
商队还在运行，也和福建省本地散户有过合作，出口一些靛青、土纸等土产。据悉南洋诸国并没掌握醋的酿造技艺，多取柠檬的酸味，以植物香料为主。愿意以长期与马家商队合作出口行商作为筹码相助，说服闽县乡民种植小麦、酿造红醋，请先和知县谈话。

（第三幕）乌雅·莽古尔泰
莽古尔泰逐渐斗志昂扬起来，洋洋洒洒发挥了考举人的功底给马寅和晃阿写了两封回信，极尽感谢和溢美之词，同时觉得自己已然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这回必要整出一番功绩来了。他花了几天时间埋头苦干，待马家和晃阿派来帮手的人聚齐，整理出一沓东西放在枕头底下，预备第二天带着这些去县衙敲门。

（第四幕）乌雅·莽古尔泰
知县是个圆钝身材的小老头，莽古尔泰叩响他的府门，待他整了整冠，便递上去一册文书，最上首是浙江府袁老先生的手书与晃阿、马寅的书信，底下压了两张镇江香醋和老陈醋的酿制图，另起了一张白宣纸写满了或可能融会贯通的红醋酿法。知县翻阅的时候，莽古尔泰道：“县里有的是‘地无良薄水清’的好田，晚辈想，若能兼顾耕种、手艺与行商，岂非更好？这才冒昧来请您帮忙。”
知县捋了捋胡子，点了点头，“请吧。”

（第四幕）乌雅·莽古尔泰
户部的批文下放到县里前，莽古尔泰与众人都在同知县商议垦荒、建醋坊、调度遣管码头漕运的事宜，案牍既成，他又自请留下帮忙出力，很恰好，农忙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马家来了个小宏叔，在县衙里头辟一间屋，支了个桌子，正与纷至沓来的乡民们签署盖章，没几天契纸就摞了一高摞，不乏靛青、土纸作坊和行销商人，还有些将来要买卖红醋。
马宏伸了个懒腰出门，站在田埂上放空，同挽着裤脚在田里劳作的莽古尔泰打了个招呼。

（第五幕）乌雅·莽古尔泰
在龙门。
照旧是雕梁画栋的连成片的祠堂，莽古尔泰在河畔驻足，炊烟升起以前，能听到从溪涧滤过水的综综的机杼声，远一些的水塘边有一个壮年的男人在背着一筐薯莨挖河泥，他依稀记得这是从前染坊做响云纱的工序。下张乡有很大的低洼田，日照充足、雨量充沛、水质清澈、土质肥沃，自响云纱在盛京打出了盛名，许多本地人弃耕从织，倒是可惜了。

（第五幕）乌雅·莽古尔泰
有了闽县的前车之鉴，游说龙门县的知县和百姓倒出奇的顺利。自莽古尔泰提起“芡实有南芡和北芡之分”，“农政全书和医书上都说，南芡实味甘涩、性平，有健脾止泻、固肾涩精、祛湿止带等功效，还可入馔，是健脾补肾的绝佳首选”之后，鼓动了很大一部分人，这其中不乏皇帝御令的功劳：他叫户部、内务府和太医院一并草拟出了一份芡实品质优劣、各地收购和年年上贡的方案。小宏叔又风尘仆仆地赶来，这回南洋商队又增添了诸如响云纱、陈皮、粤绣一类的土产。莽古尔泰望着第一批收成，晒黑的脸上扬起一个笑来，在田里擦了擦汗。

（第六幕）乌雅·莽古尔泰
在永福。
莽古尔泰在外已有年余，他常有和叔伯父亲通信，其实吃了些苦，但要说历练与风霜使人坚毅，也是实情。如今他壮了些、黑了些，愈发显得很像他那个高鼻大眼的母亲。马宿年底带着南洋的商队回来，一并发来一封信函和几车圆溜溜的、长得像纺锤的、还带泥的作物，说是‘槟榔芋’的种苗。莽古尔泰也觉得十分新奇，毕竟农政全书上没写这个，大抵是南洋的土物。又过了旬日，机缘叫他走在山间讨水喝，恰好发觉人家的梗上种了一大片形似槟榔芋的东西，对面说他们的祖辈从福建迁来，唯二带上了这个东西和马蹄，能吃、能种，就在这儿安家落户、休养生息下去了。莽古尔泰问老公公讨了块马蹄吃，甜脆多汁、化渣爽口，还在他家蹭了一顿芋头，肉质细腻，吃得肚子溜圆，为表感谢，留了几两银。
他别过老夫妇后继续往县衙去，俯仰之间看了看地，瞧了瞧天，心里拿了个主意。

（第七幕）乌雅·莽古尔泰
莽古尔泰抽空回了一趟江宁，吃了一顿马家叔母的席，找到他每到年底就忙得脚不沾地的阿玛。他说了一嘴槟榔芋和马蹄的事，果齐司珲答曰：正巧今年有土纸、靛青、红醋、粤绣、陈皮与刚种出来的芡实一并上京，你且去同桂林府的大人们商议，趁早挑些好的芋头和马蹄，我押到盛京去，顺道看看你弟弟。
他于是又匆忙回到永福去，拿着叔母和苏勒娘子的帖，先与知府巴特尔打了个照面。时任广州府通判的文家舅舅也来了，莽古尔泰下地忙活，他们两个在永福县的县衙里坐镇商议，终于在年底之前调度漕帮的大船将贡品运齐了。果齐司珲还有一句话，是：好好干，阿玛等着成绩给你邀功。

（第七幕）广储司郎中/江宁织造 乌雅·果齐司珲
果齐司珲坐着马家的楼船，后头跟了一排货船，押着比往年之数还多上好几成的贡品土产走水路往盛京，船里不乏南洋的彩宝、自鸣钟，江宁的贡缎、香醋这些寻常物，还有闽县百姓为感天恩送来的靛青、土纸、几十瓶子红醋，龙门的传家陈皮、十几米的粤绣、最新鲜最优的下张芡实并第一回当贡品的“槟榔芋”和永福县的马蹄。芋头不负众望地被皇帝定为了皇室贡品，他沾光和召慧见面，父子俩吃了一碟子赐菜，聊过莽古尔泰的近况后带着皇帝的手谕坐船回江宁，辗转到广西，先同文家兄弟与巴特尔说了这个好消息。

（第八幕）兴国州知州，公仪韶安
乡野间曾经随处可见的蓼蓝草在十年后变得愈发宝贵，随风飘荡的蓝印花布已经成为了兴国的州的象征。它们随着商队到达遥远的盛京、富庶的江南，或者更远的、这里的人们闻所未闻的远方，然后变成鼓囊囊的荷包、白花花的稻米，变成荒废了的田地间升腾出的一个又一个希望。
布谷鸟仍在谷雨后到来，回应它的却只有织机运作不绝的声响。
这当然不能被称为错误，至少兴国不再贫瘠、不再闭塞，人们的笑容不再是某种奢侈。可这一次的俯仰中，公仪韶安更多的关心节气，关照土地。
或许是因为那封信，来自京郊农庄的另一位公仪。相较于鞠躬尽瘁的大学士和兢兢业业的工部侍郎，人们鲜少听闻过他的名字，为数不多能够辨别他与兄弟的人，也大多会生出莫名的惋惜与慨叹。他们初出茅庐时，公仪云恪在侍弄他的麦子；他们声名已就时，他仍旧只有他的土地，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麦子成熟了。
盛名之下失落的一代和选择自我放逐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被视为同类，从公仪韶安到兴国开始，他们就没有断过往来。而这一次，这位三叔在信中洋洋洒洒地写，写闽县的红醋、龙门的茨实、永福的槟榔和马蹄，公仪韶华几乎可以想象，他站在还是一片青青的麦田旁，捋着胡子感叹“真好啊”的模样。
于是公仪韶安也开始写信。到底还是托了这个姓氏的福气，他很轻松地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探听到浙江府袁老和四处奔走的、乌雅家那个叫莽古尔泰的小子的行踪。
“十数年前，兴国蓝布风行于江浙，织机改良后，百姓弃耕从织者如云，乡间水田荒废，甚是可惜。晚辈斗胆去信，请袁老莅临指教……”他很不避讳的讲了兴国的种种，而写给莽古尔泰的信则直接许多：“阿莽？忙否？速来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