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再跟我讲一讲你吧。”女孩直愣愣地盯着我们的脚。
“我啊？就是穿着衣服的动物。达尔文进化论中注定要灭绝的那种动物。”
“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吗？我记得我以前高中生物课就是学的这个呢。不过看你样子是个正经人。”
我心里再次确定她是一个骗术不精明的骗子。
“看来你高中肯定净偷懒了？”
“谁告诉你的？”
“那个明明是赫胥黎说的。”
她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哦...赫胥黎就赫胥黎吧，反正也大差不差。外国人名都差不多。”
“你是英语系的？”
“你怎么知道？”
“平时喜欢看福尔摩斯。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电视节目，法治现场什么的。”
“我感觉喜欢看这些东西的人都有杀人的潜意识。”
“别担心。只是你上次掏钱包，看到了夹在里面的学生证。上面写着的。”

“下这么大雨，怎么办啊？”
“就在这亭子里坐着等雨停。”
“上次下这么大雨还是那天刮台风呢。”
夏日猛烈的骤雨蒸发走了地上的暑气，形成一道道朦胧的漂泊的雾。不时可以听见远处的雷声，似乎雷声震一下，雨就大一番。
“听过佐治亚的雨夜吗？一首爵士。”
“比起佐治亚，还是喜欢阳光的加利福尼亚。”她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说。
“Hovering by my suitcase
tryin to find a warm place to spend the night...”我不仅哼唱起来佐治亚的雨夜。她就静默地看着我，仿佛我身上有字一样。
“十六岁时和我一个朋友打了架，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哭过。”我对她一五一十地讲道。
“那算是一种成长的经历吧。”她像小孩一样看着自己并拢的手指。
“你猜猜是为什么和他打起来？”
“.....”她一时语塞，“十六岁的少年的世界离我太远啦。”
“因为玩小钢珠球而打起来。”

雨停了，我带她坐在甜品店里，隔着落地窗看着外面的世界。她的小腿和脚踝上沾湿了，我递给她纸。
“你的童年快乐吗？”她莫名其妙地朝我抛出一个深邃的问题。
“快不快乐不知道，童年的夏天和现在还是一样热。”
“有兄弟姐妹吗？还是独生子女。”
“只有一个已经工作了的大哥。你呢？”
“一个妹妹，前些年出车祸死了。”
“怀念她吗？”
“谈不上。她一直住在老家，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只是觉得缺了点什么。这个时候她本该上高中了。想到她，我就想用‘本该’这个词。英文里面的虚拟式，知道吗？那应该还算是怀念吧。”
“中文里没有虚拟式，我英文也学的马马虎虎。可能是每个人都想活在当下吧。”
我的当下就杂糅在细碎的雷暴雨后的小雨里。天空清爽的发白。我留意到，她吃冰激凌时总咬着勺子。

“妈的，总算拿到车子了。”郭天贱带着我在绕城高速上一路狂飙。周围的隔音板化成一抹绿色的幻影。“老头全责，保险公司给他出的钱。看他那样子，再多一分一毫都要捂住口袋的样子。”我无言地看着四周荒芜的空地上拔地而起的房地产楼盘。
“怎么，看样子心情不错啊。我发现你心情好的时候就不喜欢说话。”
“非要说几句也不是不可以。和心情好坏也没多大关系吧。”
一辆黑色面包车加塞到了我们前面。
“吊车！”郭天贱一脚油门又把它超了过去。
“车子修好了之后啊，开着反而更过瘾了。反正撞过一次了，就没那么金贵了。”郭天贱向我阐明他的开车哲学。
“我说，你开着真的比出租车司机都要猛。”
“说实话，这自动挡很笨。手动挡才能体现我的技术。”郭天贱自鸣得意起来。
“嘀—”他打了个转向灯又撇到快车道去了。

“交通零距离为您报道：今日绕城公路上发生一起惨烈车祸，一辆奔驰suv超速行驶突然打滑，撞上路边的护栏后侧翻，车身起火。此时正值早高峰，我市交通大队立马开展疏通工作。目前车上两位伤员已送往就近的江宁医院进行治疗.......”张地坤在家里的电视机前愣住了，饭碗也“嘭”地一声丢在饭桌上。
“老张？老张？”张婶婶推了推他。
簌簌两行泪就从张地坤周遭满是是鱼尾纹的眼中流出。“天妒英才啊，天妒英才！”电视机上还播放着主持人的画外之音：“我们提醒广大车主，在高速路段切勿抢道超速行驶，以免造成难以意料的悲剧...”
“天妒英才啊，田老师....田老师...”张地坤的哭声在家里回荡起来，盖过了电视。

“你这个结局也太悲壮了吧，把我也写死了。”郭天贱百无聊赖地盯着前方排起了长龙的机动车的背影。
“正所谓，所有喜剧的内核都是悲剧。悲剧就是要把美好的事物打碎给人看。”我用手撑着脑袋，倚在副驾驶旁玻璃上，也傻傻地盯着前面的车屁股。
“苏a nb250？！”郭天贱小声默念着前面的车牌号。
“就这种车也能得到这块靓牌？”他把脖子伸长，盯着前面车屁股发呆。
前面是一辆烟灰色的五菱宏光，保险杠像是被人撬过，歪七扭八。后挡风玻璃上已全是灰尘，有人用手指在上面划开灰尘写着：“疏通下水道 137xxxxxx”
“高人不露面，大隐隐于市。”郭天贱绞尽脑汁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正当我们在讨论五菱宏光怎么搞到这块牌照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它竟一溜烟地往前窜了几个车位。中间撕裂开一台货车那么长的空档，瞬间几辆小轿车齐齐加塞到我们车前面，气得郭天贱大鸣喇叭，：“有素质没有啊？！真的贱！见缝插针！”

“小说家嘛，就是要多体验生活。”张叔一边说一边把我领到了他小区楼下的棋牌室。
“我自认为我的生活还是非常丰富多彩的啊，你看看，上班喝喝茶，下班打打麻将，晚上再看看非诚勿扰，是吧？这一天过得赛过活神仙呀”
不等我回应，他便径直走进去。
“哎，老张啊，来了啊”
“呦，老张，下班了啊，今天牌运好啊我。”
棋牌室里此起彼伏的招呼声，看得出张叔是常客了。棋牌室老板娘，一个敦实的中年妇女，围着做菜围裙，手上拿着铝制茶壶，也招呼老张：“哎，老张来了啊，那边还有一桌缺人的。快去快去。这小伙子是谁啊？老张家的？都这么大了？”
老张笑着说：“嗨，不是。我们报社新来的，写文章的哦，这小伙子。带他来体验体验生活。”
说着边一屁股坐在那张缺人的麻将桌旁：“老板娘，给我泡杯龙井！”他们四人便乐呵呵地开牌了。张叔不忘叮嘱我：“好好看，好好学，将来派的上用场！”
一阵麻将牌混杂纷乱的声音。

“妈的，胡了！”张叔一拍大腿，把牌推到。
“哎呀，还真是的呢。”一个大婶仔细瞧了瞧张叔的牌。
“老李啊，拿钱来吧。”张叔对着一个光头大伯得意洋洋地说。
“呸呸呸。今天真晦气，老是输。多少啊？”
“多少？一张红色的啊？”
老李大吃一惊：“哪有这么多？你也不看看你才赢几次？”
张叔说：“上次，上上次，还有上上上次，你不都输了？我还没要钱呢。”
老李捂着口袋说：“你可别血口喷人啊，我输几次我记得清楚呢。反正就没到一百！”
张叔把龙井茶杯一放：“嘿，你这老李，还耍起无赖了你。”
一旁的大婶急忙劝阻：“好赖好赖，小事情嘛，别上火。”
老板娘从棋牌室外走来：“老张，你老婆喊你回家吃饭了！”
老张抹了抹鼻子：“你记着啊，老李，你还欠我一百，我明天再来要！”
老李摸摸光头：“咋又变成我欠你一百了，你回家吃饭去吧你。”
张叔这才气匆匆地大步跨出棋牌室。夕照已然落下，赭红色的残阳铺在天空中，小区里各家各户都传来炒菜的香味。“学到了吧，小田，你看我今天赢的，这手气，这技术。哎，上楼吃个饭再走啊？”“算了算了，不麻烦了。”“行.....”张叔若有所思，还不上楼。“那再来拿两盒精品燕窝丸啊？你自己吃也可以啊。”

在棋牌室呆了一下午，浑身粘着一股各色香烟混杂的味道。我想起来，那天我也是身处在香烟雾气缭绕的地方。

和尾张在桌球室交手了不久，我便推脱说，要去楼上看看。尾张一脸失望的样子：“什么嘛，我们才打了多久啊，你这就要走了？”
“失陪失陪。”我放下球拍就转身出去。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在楼梯口就听见三弦琴细腻的声音和小雪清脆的歌喉。随之而来的还有男人们的哈哈大笑。走廊里面飘散着浓厚的烧酒香。我问站在门口的女招待：“小雪在里面吧？他们还要多久？”
女招待见是我问他，便也不知所措地答道：“公子哥，小雪她真没办法抽开身来。看这架势，还要持续到午夜呢。”三弦琴的奏乐越来越激昂。我在门外徘徊了许久，未等得小雪出来，还沾染了一生烟味。“您就别等了吧。他们都是东北地区做生意的大客人，失陪是不敬的。”女招待这样劝说我。
看着小雪初雪一般的身影被层层叠叠的屏风遮掩，我内心好像海滨冻僵了的旗鱼。一曲终了。“好哎哈哈哈，再来一首吧，舞伎。”三弦琴的声音于是又再度响起。

“你到底想怎么安排这个小说的结尾呢？”郭天贱拿手中的筷子蘸了蘸酱油，伸进嘴里嘬了一口。
“殉情吧。当我不知道怎么发展剧情，就让人物全部死掉。”
“好家伙，感情这就是结束小说的最好办法？”
“对我来说是，我想不到有什么幸福的结尾。”
“您的金枪鱼刺身。”服务员送来一盘佐着芥末的深红色鱼生。
“让男女殉情一定很痛苦吧。”
我把一片鱼肉蘸了芥末和酱油送进嘴里，流着泪对郭天贱说：“是啊。”

每个人的青春伤痕都是不一样的，而我的青春伤痕可以简略地概括成三个词：没钱、穷和贫困。有时我好端端地走在人行道上，会突然低下头，弯下腰去。原因无非有二：地上有一枚银光闪闪的一元钱；地上贴着高利贷的小广告。当我真的贫困如洗连着三天吃方便面饼沾酱料包时，我真想过借一笔高利贷然后亡命天涯。我盘算着，换到一座生活水平不高的小县城，在那里了此余生。可当我屡屡发现高利贷广告旁总是出现“专业讨债 无限追踪”这字眼的广告时，我又怕的服服帖帖。我终究还是选择了只捡地上的硬币，哪怕最后我还是受不了良心谴责，交给了地下铁的警察。

街上的青年们千篇一律地戴着纽约扬基队的棒球帽，穿着宽大的黑色白色t恤，脚上踩着美国球星的篮球鞋。他们三五成群地嬉笑着走过。我反戴着一顶洛杉矶白袜队的棒球帽，蹲在一台红色的自动售货机旁边，打量着这个世界。远处巨大的广告屏上播放着楼盘精心设计的样板图：成排的别墅坐落在青山绿水中，还不乏能看到高尔夫球场、游泳池、健身馆这些配套设施。“尊享奢华”“独此一幢”之类的话语也屡见不鲜。
接着便是画着精致妆容，头发打理的井井有条的男艺人，做出营业性的微笑，右手拿着那品牌的最新化妆品。在纯白的背景下，显得光彩动人。大街上的女孩们甚至都驻足观望。
紧接着转入纯黑的背景，新一代手机的渲染图在镁光灯照耀下宛如翡翠。为了展示该机器强大的照相功能，又展示了几张绝佳的风景照：第一张是在澳大利亚红色沙漠；第二张则是南极的冰原。最后为了展示夜景功能，一幅上海浦江夜景图横空出世，繁华得让人心醉。
“那就是浦江吗...”我默念着，想起了被揉成一团的报纸，还有那个女孩。

“这里真的什么面都有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天南海北的口味都特别齐全。我们有：酸菜肉丝面酸菜鱼面红烧牛肉面红烧小排面大排面番茄牛腩面鸡汤面.......”商场里面馆的大功率喇叭正持续地招徕生意。郭天贱匆匆忙忙向我小跑过来：“哎，这车位，一次比一次难找。车子是越来越多。地方嘛是越用越少。” 郭天贱今天一身休闲打扮，还去理了个平头。“走，上楼看看去，这面馆附近吵得慌。”我对他讲。

“喝点酒吧？”他招呼服务员，“来两杯威士忌。”
“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只有啤酒。”
“啊这。那就来两瓶啤酒。”
我寻思郭天贱是喝威士忌喝习惯了，威士忌这酒就靠着那一口冲劲和烧味。可他喝起来像喝白水。他若无其事地把他巨大而崭新的手机放在桌上。
我问他：“你换掉了？手机？”
“是啊，看着挺好的就买下来了。”
“主打拍照功能的。”
“来，给你来一张？”
“算了。以前说法是，如果给人拍照，人就会被降灵。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土著族视相机为邪物，进入那地区冒险的西方人多半都是因为想拍照而被杀的。”
郭天贱一听哈哈大笑：“那我以后一手拿枪一手拿相机，看他们让不让我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