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些突然,但当小说的场景来到乡村时,所有人都会由衷地用鼻子叹一口气。尤其是从一个潮湿、冰冷、充满残疾的躯干和腐臭气味的龌龊之地出来,猛地发现自己已身处宽敞的四轮马车,飞驰的风送来一阵阵野蜂蜜的清芬,落日辉煌地将余晖照在脸上时,由不得你感慨一句“哦,我的上帝。”
伯爵为这一声回了下头,但他什么都没说。太阳随一个下坡从地平线上突然消失,马车扬起灰尘的味道,伯爵随手拉上车帘,最后一点晚霞也随之收净,但一边的艾玛还在看着周围逐渐变暗的景物,和那个已然死去的太阳。
这时一幢建筑高大的阴影和片片浓荫撒上车篷,马停下了。侍从恭敬地打开车门,同时一支火炬驱散了阴影,映在伯爵厚重的红丝绒外套上,然后他把手伸向车里的艾玛,让女孩挽着他的手臂走上宽阔的台阶,穿过浓荫遮蔽的前庭,一直到大理石铺地的前厅,管家从燕尾服一样的阴影里迎出来深鞠一躬“少爷,您回来了。”
声音被室内折出空旷的回响。
“是的。侯爵什么时候来?”
“侯爵只有每年5月和11月回来小住,大部分时间还在城里。”
“那也快了。”伯爵点点头扶住艾玛的肩“从今天起,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侯爵来时只会用到二楼偏西的那间主卧和琴房——莱昂会带你熟悉环境”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管家“房里的大件不要动,衣服首饰其他必须之物你可以随意,每个月的账单汇给莱昂。以及,当我回来的时候,你要提前到门口迎接,记住了吗?”
女孩提起蕾丝繁复的裙边行了个屈膝礼,浓密的睫毛藏起她绿宝石一样的眼睛。伯爵最后吻了吻她的嘴唇,返回车内时一只手搭在窗沿说了句“走”,马车便再次撵着夜色消失在迷雾与灰尘之中。
现在,艾玛该被领着去学习一些必要的女主人礼节,两个时辰后她会坐在一张有23人座位的长桌前,铺着雪白的桌布,燃着蜡烛,花上半个小时只为吃一块甜面包,然后她换上柔软的衬裙,由三名女佣服侍着上床。此间细节一一写出难免会引起读者瞌睡,所以明智的选择是转向另一边,看看伯爵接下来的行程。
“大人,我们去哪儿?”
现在伯爵的马车已跑了半个小时,希望我们没错过什么精彩的环节。近郊的风太大了,要想跟上大人,顶好是也钻进车内。感谢上帝,伯爵消瘦的体型帮了大忙,我们可以就坐在他身旁。什么?你说闻到了伯爵身上的香水味?当然了亲爱的,那个年代男人喷香水也是流行风尚。
“大人,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外面的可怜虫喊了两遍,风把他的声音扯的断断续续。这次伯爵终于有了反应,他吐出一个名字,车夫很快应了一声,带着他下等人长年磨练出的那股机灵劲儿,马在外面连打几个响鼻,车子几乎无声地向左拐弯,灯光暗下来了,我们似乎进入了一条幽深的小巷。
十分钟后,车子停下来,伯爵下去了,再回来时居然带了一大捧水灵灵的红玫瑰——看来我们的故事要变得有趣起来了。尽管因为这么束花,车内的空间更显狭小,浓郁的花香和伯爵身上的香味简直让人透不过气,但谁在意呢?我们显然要进入一段浪漫的邂逅,前方可能会是贵妇的城堡、夜晚的凉亭,再不济也是一个趣味十足的小旅馆,现在一阵狂风撩起车帘,如果你向外张望一眼,却可能失声惊叫“我的天啊!”
外面的景象简直令人作呕,满眼都只是扭曲的树木,向天空伸出乞讨般的枝干,而白的发惨的月亮只把几缕冷光洒在粗犷的岩石上。偶尔的声音也只是寒流穿过枯叶发出濒死者肺部空洞的回响。车夫惊恐地发现前方已逐渐逼近一处乱葬岗,伯爵却沉默着没有下达任何改变方向或是停下的命令,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走,直到可怖的坟头现出轮廓,食腐的乌鸦在头顶盘旋,伯爵才冷冷说道“停车”
所有人都如遇大赦地松了口气,马儿在嚼子里把牙齿咬的咯噔作响。伯爵撩开车帘,裹着他华丽的,厚重的红丝绒斗篷,里面正是那捧玫瑰,然而他显然不是走向爱情。一只嘴上有斑点的乌鸦犹豫了一下,缩起翅膀停在枝头,现在我们也要与它为伍了,这个角度正好能看清伯爵是怎样踏着锈迹斑斑的月光一步步走向这些面目可憎的死亡。
他在一座坟前停下了,长年的风沙让它几乎看不出原样。但我们的好先生稳稳收住步子,显示出这一举动并非偶然为之。他那个漂亮的,挺拔的身子立的笔直,深红色斗篷翻滚在风里,墓地的骨殖格啦作响,似难以承受他火焰一般的美。
“父亲,我来了。”
伯爵缓缓俯身,仿佛要给那枯坟一个亲吻,但他只放下了手中花束。贵重的毛皮下,白皙、冰凉、花一样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坟头的浮土。比起儿子对父亲,这一下竟更像情人间的撩拨,伯爵扬起嘴角,在这不合适的地方,这个动作却漾起了他满身诡谲的风情。
“真是抱歉,时隔三年才重来看您,但我想您不会介意。毕竟等待是您最擅长的事,我也一样。”现在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伯爵缓缓解开纽扣,外套随之滑落,里面同样是件艳色马甲,贴身束腰将那腰身约束的无比纤挑。
“我该感谢您,从头开始一步步将我教到了现在,我的所有——无不拜您所赐。”夜枭的目光随指尖缓缓抚摸着那具身体,马甲松扣了,雪白的肌肤从衣缝间显露出来,当帽子也摘下时那只斑点嘴乌鸦突然“呱”的一声,一道银光骤亮,死鸟被飞来的手术刀牢牢钉透喉咙,在树干上扑腾了几下翅膀。
“别这样,我很害羞。”伯爵抬起淡金色的眼睛微笑——我想各位应该一瞬间就认出了我们的老朋友——然后除掉束腰“今晚该是个纯粹的二人世界。”
乌鸦安静地垂下了翅子,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警告。今晚无论看见什么,我们最好也像这些死物一样保持绝对的沉默。
黑黢黢的风乱卷浮土,几个干枯的头骨遍地乱滚,当中却是一线赤裸的月光。伯爵从堆委的衣物中走出来,拢了一下自己亚麻色的短发,一张清秀的脸,嘴角似笑非笑,在令人痴迷的后胯部,却突兀地绽着一大块狰狞的疤痕。
“来吧亲爱的父亲,比起宴会厅那群肥胖的水母,您还实在算得上一个高贵的床伴。优雅,灵敏,恶毒的幽默感——要是您的骷髅里还有一条舌头,我几乎就要引诱您来重温一下往日的欢愉。”伯爵一只手随话语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从修挺的胸骨到隐蔽的盆腔,在碰到凹凸不平的肌肤时他颇妩媚地笑了笑。
“我自己动的第一个手术,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除了这双腿,对您总得另有点更明显的纪念。” 伯爵轻轻勾勒那块伤疤的轮廓“所以就在您最钟意的部位,我用了稀硫酸。虽然每一下都足够疼晕过去,但比起您嘴唇的触碰,这对我而言足以忽略不计。”
狂风大作,伯爵却像没有感觉似的,微笑也好似雕刻在一张精致的假面上,不曾僵硬一丝一毫。谁要撞入这番景象都准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具艳丽的活尸,还带着漂亮的魔鬼味儿。而他接下来仿佛梦呓的语言则被阴风一缕一缕扯去皮囊,可怖的坟墓下显出一个鲜血淋漓的故事,其中交织着幻想、憧憬、灾难、阴谋和畸形的爱与恨。模糊的言语中有几幅比较清晰的画面:一个红丝绒外套的男人和瘦弱的孤儿;诚挚的、无邪的尊敬;18岁生日时不幸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轮轮碾压直到彻底粉碎并抛下深渊的信仰。从一团乱麻的往事中却有一条纯白的线索:那个孩子对医学质朴、崇高,始终不渝的追求,在上帝死掉的那个夜晚,他仍坚定不移地一遍遍复述着希波克拉底誓言。
“您对我有很多预言,承蒙厚爱。”伯爵最后拾起衣物,边徐徐扣着扣子边垂下眼睑“我这些年倒是摆脱了大部分,其中最令您失望的恐怕就是我还活着。而您相当自信地为我留下的那栋足以挥霍到死的庄园,它现在归了克莱武家族。但有一件事您预言对了,”
伯爵套上马甲,束腰被扔在地上,踩进坟头
“我现在的确……走了你的老路。”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但我永远都不是你。”
当杰克回到弗里特街的出租屋已是正式的深夜,付了钱给车夫,紧一紧那件低调的灰呢子外套,但当他推开门时着实愣了一下。屋内灯火通明,奈布正坐在椅子上,旁边是脸色苍白的莉迪亚。
“哦医生,您总算回来了!”莉迪亚几乎是扑过来抓住他的手,但被那冰冷的温度吓了一跳“您去哪儿了?”
“没关系,发生什么事了?”杰克温和地扶住女士,同时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小士兵——对方也站起来,显然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是他在竭尽所能安抚着莉迪亚的情绪。
“诊所来了个大面积烧伤的病人,快要死了,恐怕有三分之一都烧成了灰烬。我们没有能动手术的大夫,只能不停往他身上抹药水,敷冰块……”
“有输液吗?”杰克打断她的话
莉迪亚犹豫一下“我们担心病人会产生排斥反应……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
杰克抓起座机往诊所拨号,匆匆跟护士叮嘱几句,撂下电话刚想上楼,奈布已将他的手术箱递了过来。杰克接过,奈布没有看他。
“谢谢你,能再帮个忙吗?”奈布感到一只手在他肩上按了按“给烧伤病人翻身,我还需要一个男劳动力。”
奈布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淡金色眼睛和一句轻声的“Please”
十分钟后,三人上了一辆马车,奈布坐在杰克旁边,莉迪亚在对面。士兵的半边身子随马车颠簸不时挨擦到医生,奈布不自然地往边上挪了挪——但也没动多远。
花香在寒夜中如此凛冽。
诊所已忙成了一团,自从杰克上次给出建议后,莉迪亚显然把它经营的不错。只是此刻门口纷堵着些素不相干的人,一个个满目精光,笔尖在纸上飞快挥舞,更有甚者架起相机不停地拍摄。一个年轻的护士看见莉迪亚立刻如同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天啊琼斯,你到哪里去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上帝啊!哪儿来的这么些苍蝇,里奥要是活不了他们准会把我们变成明天的灾难性头条!”
“病人是谁?”身后的杰克开了口。
“怎么,记者先生,您明知故问吗?”护士尖声尖气地冲杰克喊“里奥.贝克,那个工厂主,在他的军工厂里一把火,什么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