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布,你很冷吗?”
关切的声音将思路拉回现实,杰克放下绣品站起来,到壁炉前将火拨旺了些。一阵冷风吹进,杰克打了个寒战,奈布本能想关上门,但手尴尬地停在了空中——他的身子一半淋在雨里,一半映着火光,狗在怀里呜呜低咽着往屋里挣扎,而他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迈出最后一步。
“过来吧,奈布。”杰克最后用手拢了拢火,搬了把椅子在自己对面。
“先生……”
“我有话跟你说。”温柔的语气却不容抗拒,杰克坐回去并习惯性翘起一双腿,十指交叉叠在腿上,略带压迫性的姿势,但他的微笑是柔和的,甚至于亲昵,很好地中和了姿态的严肃,反让他显出一种亲切的魅力。
奈布沉默了一会儿,狗已抢先挣脱下来占据了火炉边的有利位置。杰克看看狗又看奈布,似乎很有些无奈地摊开手。奈布终于叹了口气掩上门,走过去坐在杰克对面。椅子很软,上面包着厚实的天鹅绒,杰克衣着也很随意——奈布坐下时正好对着他马甲上的浅色包扣,垂到小腿的长睡袍也只有一个简洁的披领。杰克重新拿起茶抿了一口,紧紧衣领惬意地叹口气,顺手将另一只冒着热气的杯子递到了奈布手中。
“来吧,你看上去真的快冻僵了。”
奈布看着他淡金色的眼眸,踟蹰一下后便接过了杯子。掌心传来舒适的烫感,奈布同样低下头抿了一口,茶的醇厚微苦和牛奶的甜润滑下喉管。他的样子大概和初次下午茶一样笨拙,否则杰克不会突然掩起嘴,垂下眼睫抑制着一声轻笑。
“请原谅我的失礼。”杰克倾过身子为他添茶,奈布来不及制止,只能僵着杯子看他一手轻轻压着壶盖,行云流水地将暖红色液体注入杯中。白皙的手腕在烛火里显出象牙般的质地。奈布手指一瞬间变得更加僵硬——太近了,他已经闻到了对方衣服上幽暗的玫瑰花香。一些回忆带着暧昧的暖融融的触感一闪而逝,似乎有某种狡黠的小动物正在那里轻轻爬搔。但奈布很快为自己这片刻失神感到羞恼,他突然缩回手,热水粗鲁地撞到地板发出“哗”的一声轰响。
“你到底有什么事?”奈布将杯子放回去,狗被动静惊醒,扑上来嗅了嗅那滩茶液,似乎并不喜欢,于是涎皮赖脸往房主腿上蹭。杰克赤着脚踢了它一下。
“讨厌鬼……”他低声抱怨,却并不愤怒,只从杯盘里随手捡了根骨头扔给它玩。接着才抱歉地转回头看向奈布,确切说是他胸前那个十字架吊坠。
“如果你执意离开,我不会阻拦。”杰克语气诚挚,“只是这个东西,我希望你可以把它留下来。”
“你想干什么?”奈布眼神警惕,他捂住自己的十字架。“不可能。”
“哦请别这样”杰克满脸无辜地举起手,“我只是让它物归原主,那原本也不是你的对不对?”
“那也不可能给你,别打它的主意。”
“非常感谢,这是我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杰克由衷地扬起嘴角“可我要它做什么呢?我只是个中介人……哦别那么一脸戒备,这让我感觉自己像要从一只小松鼠手里抢它誓死捍卫的榛子。”
奈布瞪着他,杰克再次抬手掩了下嘴,眼睛笑的明亮而柔和。
“好吧,他真的什么都没告诉过你,恐怕只有对那个家族的态度上我们还算一致。”杰克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十字架“这个东西其实是你那位长官的母亲——我是说爵爷正式的那个妻子——给他的礼物。虽然我对她没多少感情,但说句公道话,是位有正义感的好夫人。”
奈布皱了下眉,“正义”这个词从杰克嘴里说出来总让人感觉别有所指,而杰克只是微笑着把话继续下去。
“可惜她是个身体娇弱的女人,没等儿子成年就去世了。她丈夫前些年也随她而去,所以现在那个家族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他一个叔叔,也就是想要回这枚吊坠的人——他们的关系远胜父子,可以说那位长官就是由他叔叔一手带大的。现在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死在异地,你忍心连最后的遗物都不给那位孤独的老先生吗?”
奈布的眼神这回有了明显动摇,如果对方不是杰克,他可能历经一番心理挣扎后还是会把十字架摘下来留给那位更需要陪伴的老人。但此刻他面对杰克诚恳的表情,内心早已警铃大作。在几秒钟时间里,奈布盯着杰克,脑中却开始飞速思索。不错,他记得艾伦亲口提起过伦敦有一位跟他关系不错的长辈,是个“可爱的老先生”,杰克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但从杰克对上帝和艾伦的态度来讲,奈布也绝不相信这魔鬼会这么好心地主动要求送还十字架。总之,在确定杰克的动机前,十字架绝对不能交到这个人手里。艾伦本就是替自己死的,如果他的十字架再出现什么闪失,奈布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就在这时,杰克善解人意地打破了尴尬,重新拿起那副绣品慢慢织补“我是个坏人,所以你怀疑我的动机——其实没什么动机,小先生,那毕竟也是我的长辈,就算再坏的人偶尔也会惦念一下亲情。何况他跟我的关系也算……”他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吐出一个“不错”。
够了,他这副表情实在太值得怀疑,奈布本能退后两步,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的要求。
“哦,真绝情,他这五年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杰克头也不抬,在绣布上飞针走线,声音却笑了起来“那看来我对我亲爱的兄长还存在一定误解。”
“别阴阳怪气,”奈布冷冷回击“那个老先生叫什么?”
“你打算自己去找他?”
“为什么不?”
“我可爱的松鼠小甜心。你以为所有贵族都像我这样,随便敲一个挂着木标牌的房子就给你开门吗?”杰克哈哈一笑“就连我,想见那位老先生起码都要提前半个月预约,而你这样过去,恐怕最多也只能见到一个厨房下仆。”
“可他不也是你叔叔吗?”奈布忍不住发问。见自己叔叔都要提前这么久预约,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杰克好像没听明白,重复一遍后才自嘲地勾起嘴角。“哦,当然,如果我尊贵的父亲愿意承认他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儿子并且诞生于马房。”
奈布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住这个话题。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奈布,十个月,女人把它排出体外,就像排出一团肮脏的垃圾。”杰克顿一顿手指,然后一针一针慢慢勾挑“起因不过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有钱有地位的老爷跟涉世未深的贵族小姐,一夜风流后肚子里有了不该有的东西。她父母为此蒙受奇耻大辱,勒令女儿打掉。但偏偏那动了心的***实在太想有一个他的孩子,硬是挺到十个月偷偷跑去马房分娩——违背上帝的爱情上帝自然也不会帮助她,直到疼的满地打滚,她才发现那块东西早已准备好了她的死路,她胎位不正,那块肉根本生不出来。”
奈布不自觉咬牙,他想起杰克痴迷地用指尖抚摸画上女人隆起的腹部,满含柔情同时又有对生命极端的憎恶,明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而杰克正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为什么它们会存在于同一人身上。
“一个女人,那时是母亲,我永远无法知道她在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在马房挣扎了多久,直到被早起的马夫发现,来不及送去医院,马夫找了个劁马的随便在肚子上划个口拽出了那团东西。我听说女人看到它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是‘总算出来了’”
“我想,她那时早就后悔了。”杰克仍在微笑,淡金色目光却像一张古旧的照片。奈布没作声,而杰克似乎也没有了继续交谈的兴致,他自顾自往绣布上穿好最后一针,舒展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腿,起身倒掉狗喝剩的牛奶,然后去把盘子清洗干净。奈布这才仿佛注意到这一点——杰克从身份上有资格收到来自侯爵的宴会邀请,但从生活上他甚至连一个仆从都没有;他有最完美的贵族教养,却仍要靠一双手自食其力。烹饪、清洗、打扫、缝补这些本该由下人完成的活计他样样都会,不难想象杰克儿时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他把盘子放回来时惊动了狗,于是它理所当然又扑住房主的脚。杰克这回没赶它,他蹲下来,手指插入了狗肮脏而温热的毛发。
“留下吧奈布,看好你的吊坠,我会带你去找他。我因为之前一点事还欠着那位叔叔的人情,这次正好一并还清。”杰克边说边拿出块从厨房找来的旧沙发垫,在火炉边给狗临时做了个窝,然后一手抱起那具小小的尸体,一手端起烛台踏上二楼阶梯。他看起来真的已经相当疲倦,睡衣随步子慵懒地拖在身后。奈布依旧站在客厅,看杰克高瘦的身影徐徐步入黑暗,在顶层又突然回身向自己微微一笑。
“在那之后,祝我们形同陌路。”
脚步消失,二楼房门轻巧地关上了。奈布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壁炉跳动的火苗,狗已暖暖地进入酣睡,他的视线却不自觉被杰克的那幅绣品吸引。在开膛手的客厅,曾经被警察甩出一地亵渎生命的草纸的地方,他走到杰克坐着的那把椅子旁,看见雪白的绣布上是一只金黄色花瓶,花瓶中伸出一大把怒放的向日葵,流转的花瓣仿佛火焰在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