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命中了猎人的脑袋。
奈布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同时站了起来,他第一次看清猎人的样子,也无法忘记对方带着眉心的血洞倒下时脸上的笑容,仿佛身后不是战场而是一整个柔软的春天。他就在梦里睡去,子弹是抛掷来的鲜花,春神在他衰老的额头印下盈盈一吻。
然而艾伦压在他腿上,安静的已没有一丝起伏。
滚烫的液体渗入军装,奈布不敢去看那是什么,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去看就能心怀侥幸,尽管泪水早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但他拼命转动眼珠将它们尽数压下。
不能哭,萨贝达你个软蛋不要哭!视野会模糊……专注,无论任何情况,专注,你答应他,你答应了他啊!
他几乎用了一生的毅力去压制那些泪水,这简直是件了不起的事。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那对眼球干燥的像沾满灰尘的玻璃珠。他伏在那里,仿佛一尊持枪的浮雕像。
对面还有最后一个小猎手。
就在这时,奈布忽然感到腿上的人动了一下。他心脏猛地一抽,刚才那么大震撼都纹丝不动的雇佣兵此刻情不自禁回头,却收到一记阴冷的眼刀。
“看好你的目标!”
独狼正将艾伦从他腿上搬开,以一种粗暴的方式拖到自己身边,奈布用余光扫到他似乎正在调整那具身体的姿势。
“你在干什么?”
“引出最后那个猎人。”
“……拿他?”
“是它。”
简单两个词却仿佛一记重击直接锤在心脏上。奈布只感到有什么腥咸的东西直往喉头上涌,他将它们狠狠咽下,又疼又辣的情绪此刻全化为愤怒,他仍盯着目镜,但暴怒地低吼“放下他!”
“它已经死透了,子弹在脑子里。”独狼的声音仍听不出一丝温度,“事实不会因为你鸵鸟一样的自欺欺人再有任何改变,我数三下,把它从九点钟方向推出去,你补对面第二枪。”
数三下。
迎着阳光和枪口举起的手,炫目的宝石,血一直流到十字架上。他靠在墙上,笑容宁静温和。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他总是轻易原谅自己的一切,回过身再将手覆在他头上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你/他/妈再敢挨他一下就先爆了你的头!”奈布终于失控地掉转枪口直接抵上了独狼脑袋,呜咽在喉中焚烧成灰,他凶狠的就像那个13号。
“放下他!我当饵,我当!既然你们都那么想要那狗/屎密码!活饵总比……”他咬着牙把后面那个“死”字咽回去,只愤怒地透过瞄准镜盯住那只碧眼。
独狼看着他,看那支对着自己额头还在微微颤抖的枪口,他什么都没说,冷笑一声松开了怀里的人,转身趴伏在狙击位向奈布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个数,九点钟方向,给我直线扑出去。”
好了,好了,不就是个死么?他还怕什么?奈布收回枪胡乱抹了把脸,独狼微微抬起下巴,奈布闭上眼等待自己的倒计时。
“三……”
独狼猛地抓起尸体腰带像扔麻袋一样把它整个扔出掩体。奈布听见风声,两下紧邻的响亮的枪声,重物撞击地面仓促的闷响。他迟钝地转了一下头,只来得及看见独狼把手枪揣在怀里迅速离去。九点钟,本应自己扑出的目标地躺着艾伦的尸体,第二个血洞从肋下穿进,斜贯整个左肩并打透了下巴。奈布冲过去跪倒在地,那张总带着微笑的脸此刻已被炸的面目全非,他看着,看着,手指颤抖着抚摸那些模糊的血肉。突然他张开嘴,眼泪在瞬间汹涌决堤,两秒失声般的沉默后,空旷的战地里传出一声野兽般凄厉的长嚎。
他的神死了。
那个永远温和的,微笑的,包容的,给予了他一切的神死了。没有准备,没有过程,甚至没有给自己一个哪怕短短的告别,不是沉睡而是永恒地离去。奈布哭的天昏地暗,他只是在想原来他好自私,好自私,一个人怎么可以死的这般毫无顾虑?
太阳落山了,火球熔为西方一个黯淡的石块,密码机的哒哒声仿佛一刀刀凌迟,那是奈布生命里最初的日落。
他们赢了。
在规定时间内密码被截获,日落时分,米字旗遍插敏建城楼。打扫战场,庆祝胜利,但在上报牺牲人员时,上面驳回了艾伦应得的所有荣誉。
“艾伦少校是我们的王牌狙击手,身份特殊。”负责此事的军官向奈布摊开手“你也是狙击手,应该明白一个王牌对敌方的威慑力。所以我们必须封锁他的阵亡消息。”
“你这是……什么理由?”奈布牙关紧咬,军官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
“年轻人,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要顾及大局,我想少校要是活着也会理解的——他既然当初决定成为狙击手就应该明白,有朝一日他要死,就该死的默默无闻。”
太阳消逝了,黑夜里没有留下一丝光明来过的痕迹。奈布就此沉默了下去,在一片欢腾中,他像一道孤寂的影子,没有光,比夜还黑的影子将身形拉的无限细长。
不久,狙击队重组,几乎一色稚气的新面孔。独狼同样不见了,于是expert只剩下奈布一人。但历经敏建之战后,这名唯一的expert表现出了严重的PTSD症状,不仅射击屡失水准,而且对一切类似密码机的声音都出现了极端恐惧。开始时上面还舍不得这颗好苗子,专门请心理医生为他诊治,奈何对方就像一头固执的幼兽,无论医生怎样耐心善诱,他的回应永远只有冷冰冰的眼神和无穷无尽的沉默。后来他们只得放弃,于是他离开狙击被调回尖刀排——上面庆幸他们做了正确决定。放下枪的奈布很快变回了13号。阳光弥散,深渊重归黑暗,他就像一台高效的杀人机器,并且比以往更加孤僻。拖家带口向他求饶的老人,失去了双腿哭喊着妈妈的孩童,他只是一次次面无表情地挥下弯刀。13号身边似有无形的屏障绝缘了一切情感,而他决绝地不准任何人再踏入内心半步。
亲手撕裂身体,你很享受这个过程?
在无休止的杀戮中,他似乎总能模模糊糊回想起有人曾这么问过自己。但他早已懒于深究,只随便点点头就将答案胡乱带过。杀戮像一记烈性毒品,他痴迷,沉沦,宁愿就这么将所有过往都溺死在猩红色快感里。那些无用的挣扎,无用的善良,他像深渊里的死神拖着湿漉漉的衣摆无声冷笑。
他终于在雨里停了下来。
阴冷如铁的夜里,只有这间屋子依旧亮着暖黄的灯。炉火有一种奇妙的毛茸茸的质感,似乎雨声在这里也温柔了许多。
奈布在喘息,但他仅仅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向那间房子走了过去。
他自己都没料到他居然会这么笃定,就连脚步都仿佛事先演练过无数遍,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
13号看见那个十字架出现在了眼前。
开始他无比惊慌,脑子仿佛被什么炸的轰然一响,然后像个吸血鬼似的他转身就逃,但被一只粗壮的手轻易抓了回去。
“你/他/妈/的!”一个巴掌扇在了他脸上,托比红着眼眶但毫不犹豫又朝他肚子狠揍一拳“孬/种!老子以为你/他/妈也死了!结果你活成了现在这副德性!”
“我用你管。”13号吐出一口血沫,眼眶淤青。托比一把收起十字架抓着他衣领。
“我今天就替艾伦长官好好管你!”
13号听到那个名字悚然一惊,但马上他也用吼叫打断托比的话,两人很快揪着滚到了一起。拳脚相加,一个悲愤地恨不得将对方立马揍醒,另一个则全力逃避对方嘴里的每一句话。
“艾伦长官他为什么死?他代你去死就为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整整五年他那么看重你,而你就以这副样子来报答他?!”
“那也轮不到你管!”
他们滚在地上激烈撕斗,彼此的表情都恨不得杀掉对方。
“五年你还是那个冥顽不灵的廓尔喀!”
“你也一样!迟钝、粗/鄙又愚/蠢!”决堤的情绪像猛虎扑出眸子,他带着自暴自弃的愤怒瞪着上面人的眼睛。
“给我听好了美国佬……”
他快被一种昏了头的悲愤击溃,十字架就在他眼前晃动,所有积攒的压抑就在此刻仿佛雷电溢满阴云就要劈头盖脸地往出炸响。
“你懂什么?!你们懂什么!我承受的是你们所有人的总和你们懂什么!”13号嘶声大喊,浑不知自己已泪流满面。
奈布的手撑上了房门。
孩子在他怀里,狗在身侧,满世界的暴雨,它低弱地摇着那泥泞的尾巴。狗是聪明的动物,它知道暖色灯光往往代表一个友善的住所,里面干燥温暖,或许还能有一点可供充饥的食物。所以狗热切地盯着奈布的手,那只手缓缓挪到门边,停顿一下,最终下了什么决心般朝门旁铜纽一按,于是雨夜里响起一阵值得期待的清脆的铃声。
这次等待的时间很短,只一会儿过后,门便裂开条缝隙,混着木柴清香的暖光在雨夜溢出道流线,然后不断扩大,扩大。狗兴奋地趴在门边仰起头,正好对上房屋主人俯视的目光。狗看见他的嘴角微微一挑——那是人类表达愉悦的方式,一个相当不错的开端。
“晚好,小朋友们。”
温柔的男低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慵懒。奈布也抬起头,正对上那双阳光般的淡金色眼睛。穿着睡衣的杰克靠在门边,他没再说话,只向门外所有人和动物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漆黑的雨夜,他自己就像一支烛火散发着宁静的微光。
如此相似...奈布感到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从决定奔向这间屋子的瞬间,某种神秘的力量就一刻不停地驱使着他,而他直到现在才明白那是什么。
狗撒着欢儿进了屋子,杰克从他怀里接过了孩子——那早已是具尸体,奈布知道。但那不重要,那仅仅是借口,真正的理由在他自己身上。奈布颤抖着握住了胸前那个十字架。或许从杰克说出背后那个RK标识起,奈布就有了这种预感,他早该料到,只是不愿多想。
“杰克……”
杰克背对他将那具小小的尸体安置好,然后端了个盘子给狗倒牛奶。接下来他去浴室拿了毛巾递给奈布,自己在刚才的沙发上坐下,示意奈布可以坐在自己对面。
他们面对面地坐下,一步之遥的旋律轻灵华丽,杰克重新交叠起双腿,随意地问他想喝果汁还是红茶。
“我只想来问你一个问题。”
杰克向他偏了偏头,奈布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到底是谁?”奈布将目光投向房间地板,后又渐渐收回,直到落到手心捏着那枚厚重暗金的十字架。
没人回话,屋里只有静静回旋不止的一步之遥。杰克手肘撑腿,手背支着下巴。
“你认识它的主人,你熟悉这个十字架,而且你们的眼睛,举止……”奈布突然停下,他抬头注视杰克,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好吧,小先生,如果你一定想知道的话。”杰克换了个姿势翘起腿,同样看向他手里那枚十字架。
“我和你那位长官同有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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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布:怪不得我早看你像个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