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项羽本纪》,说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有人劝他此地定都。项羽思念故土,急于东归。“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后来之人就延伸出“锦衣夜行”这个成语,说穿着华丽的衣服走夜路,完全是浪费表情。
这几日读明末张岱《陶庵梦忆》,才晓得明末的贵族就是喜欢低调奢华到无视表情,在晚上穿得华丽堂皇,象今人赴晩会,女的低胸长裙,男的西装领结,万千风情。
明末江南,历经两百多年的物质,文化沉淀,出现了真正的贵族阶层,他们富可敌国,整日读书访友,丝竹管弦,狎妓斗鸡,玩不尽人间风流。在张岱的故乡绍兴,毎逢春节,中秋,从通衢大道至穷家小巷,无不张灯结彩,大户人家还要为灯笼做几个棚架,层层叠叠挂上各种样式的灯笼,竹制,铁制,木制,丝,绢,绸,缎无奇不有。“从巷口回视巷內,鲜妍飘洒。”城內十字街头,灯会还要搭起彩绘木棚,挂上天大的灯笼,就连寺庙也以木架作灯柱,琉璃火盏,熠灯生辉。市民和乡下人都会刻意打扮,亮相灯火阑珊处。
明末贵族的日子是精雕细琢的,犹如张岱,家世显耀,家族庞大,无所不爱。年轻时狂热的爱上灯笼收藏,他听说福建有一师傅会做灯,雕工极细,便托抚台请其造灯十架,耗时两年方成。一李姓官员又千里将其带回绍兴,送给张岱,张岱识其灯价不扉,当场以五十两白银酬谢,在他玩物收藏的眼中,这仅仅是灯价的十分之一。
明代贵族赏灯藏灯,他们也把灯笼应用到极致,无论是雪夜的城隍庙还是雪夜的西湖,张岱都不会错过,他一定高举华彩的灯笼,着华丽的服饰,有仆人温酒,有伶人唱戏,天地皆白几点红。
话说崇祯二年(1629年)中秋,张岱沿大运河进长江,是夜月光晈洁,江面雾气轻漫。那时的金山寺正临长江边,不象今日,沧桑变化,沙土俨然把金山寺远抛水边。
张岱停船系缆,执华灯,带了一仆人,穿林拾级而至金山寺,大殿悄无人息,僧侣们酣然入睡。月色空蒙,往事如烟,有文化底蕴的人就是不一样,张岱心潮澎湃,想起苏东坡访金山寺与大德彿印的对话,苏东坡与僧人佛印是好朋友,一天,苏东坡对佛印说,在你的眼中,我像什么?佛印说:“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苏东坡听朋友说自己是佛,自然很高兴。他见佛印胖的象一堆肉,想打趣他一下,"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屎一堆。”佛印听苏东坡说自己是“牛屎一堆”,并未感到不快,只是说:“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
书生耍风景名胜就是不一样,同在金山寺,从和尚又联想到白娘子的爱情。想白素贞为情所困,为了不存在的人妖之情,置千年的修为于不顾,甚至不惜性命,救官人许仙与法海大战,水漫金山……特别是宋代高宗年间,淅西制置使韩世忠驻防镇江,率八千水师,与夫人梁红玉一道大破金兵。
张岱感慨万千,突发奇想,差仆人回船,让随行的伶人和乐队悉数到金山寺大殿集合。一时间,华灯熠熠,金竹管弦响起,锣鼓喧天,整个金山寺都被震撼了。张岱身著锦衣华服,在众人圈围中,明灯辉衬下如同天人,他长吟浅唱“梁红玉击鼓战金山”。后来他在文章中写道:“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徐定晴,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
等到张岱唱完戏文,一行人收拾道具,举灯笼,舟离长江边,僧人似从梦中惊醒,跌跌撞撞赶来,举目望,“不知是人,是怪,是鬼”。一切如梦,疑为天人下凡。
这是明代贵族的最后演出,十五年后,守了三百年的江山移主,努尔哈赤的马蹄和辫子彻底改变了汉人的行为举止,锦衣夜行已成绝响。即便到了两百年后的清代末,这样的贵族也是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