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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鲁迅全集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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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夜〔1〕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
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
。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
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
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
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
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
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
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
,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
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
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

  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
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
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
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
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
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
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2〕。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
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
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三期。

  〔2〕 猩红色的栀子 栀子,一种常绿灌木,夏日开花,一般为白色或淡黄色;红栀
子花是罕见的品种。据《广群芳谱》卷三十八引《万花谷》载:“蜀孟昶十月宴芳林园,赏
红栀子花;其花六出而红,清香如梅。”


151楼2006-08-16 1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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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 乞 者〔1〕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
    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

      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烦厌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
    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八日《语丝》周刊第四期。


    153楼2006-08-16 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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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  仇〔1〕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
      上的槐蚕〔2〕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
      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
      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
      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
      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3〕。衣服都漂
      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拚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
      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
      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
      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
      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
      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
      篇”。又在一九三四年五月十六日致郑振铎信中说:

        “不动笔诚然最好。我在《野草》中,曾记一男一女,持刀对立旷野中,无聊人竞随而
      往,以为必有事件,慰其无聊,而二人从此毫无动作,以致无聊人仍然无聊,至于老死,题
      曰《复仇》,亦是此意。但此亦不过愤激之谈,该二人或相爱,或相杀,还是照所欲而行的
      为是。”

        〔2〕 槐蚕 一种生长在槐树上的娥类的幼虫。

        〔3〕 鲞头 即鱼头;江浙等地俗称干鱼、腊鱼为鲞。


      155楼2006-08-16 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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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  仇(其二)〔1〕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2〕,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
        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3〕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
        ……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4〕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
        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响,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
        和。丁丁地响,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自己钉杀着
        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
        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

        个强盗也讥诮他。〔5〕
          看哪,和他同钉的……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
        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
        和大悲悯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

          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6〕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
        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期。

          文中关于耶稣被钉十字架的事,是根据《新约全书》中的记载。

          〔2〕 以色列的王 即犹太人的王。据《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十五章载:“他们
        带耶稣到了各各他地方(各各他翻出来,就是髑髅地),……于是将他钉在十字架上,……
        在上面有他的罪状,写的是犹太人的王。”

          〔3〕 关于耶稣被钉十字架的情况,据《马可福音》第十五章载:

          “将耶稣鞭打了,交给人钉十字架。……他们给他穿上紫袍,又用荆棘编作冠冕给他戴
        上,就庆贺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阿。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唾沫在他脸上,屈膝拜
        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

          〔4〕 没药 药名,一作末药,梵语音译。由没药树树皮中渗出的脂液凝结而成。有
        镇静、麻醉等作用。《马可福音》第十五章有兵丁拿没药调和的酒给耶稣,耶稣不受的记载


          〔5〕 据《马可福音》第十五章载:“他们又把两个强盗,和他同钉十字架,一个在
        右边,一个在左边。从那里经过的人辱骂他,摇着头说,咳,你这拆毁圣殿,三日又建造起
        来的,可以救自己从十字架上下来罢。祭司长和文士也是这样戏弄他,彼此说,他救了别人
        ,不能救自己。以色列的王基督,现在可以从十字架上下来,叫我们看见,就信了。那和他
        同钉的人也是讥诮他。”祭司长,古犹太教管祭祀的人;文士,宣讲古犹太法律,兼记录和
        保管官方文件的人。他们同属上层统治阶级。

          〔6〕 关于耶稣临死前的情况,据《马可福音》第十五章载:“从午正到申初遍地都
        黑暗了。申初的时候,耶稣大声喊着说:‘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
        ,就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气就断了。”


        156楼2006-08-16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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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1〕
            暖国〔2〕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
          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
          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3〕,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
          的蜡梅花〔4〕;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
          ,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
          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
          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
          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
          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
          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
          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
          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
          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
          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
          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六日《语丝》周刊第十一期。

            〔2〕 暖国 指我国南方气候温暖的地区。

            〔3〕 宝珠山茶 据《广群芳谱》卷四十一载:“宝珠山茶,千叶含苞,历几月而放
          ,殷红若丹,最可爱。”

            〔4〕 磬口的蜡梅花 据清代陈○子撰《花镜》卷三载:“圆瓣深黄,形似白梅,虽
          盛开如半含者,名磬口,最为世珍。”


          158楼2006-08-16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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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  筝〔1〕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
            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2〕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
            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
            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
            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
            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
            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
            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
            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
            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
            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
            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
            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
            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
            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
            ,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
            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
            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
            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
            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
            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
            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
            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
            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
            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
            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
            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
            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语丝》周刊第十二期。

              〔2〕 风轮 风筝上能迎风转动发声的小轮。


            159楼2006-08-16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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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  客〔1〕
                时:

                 或一日的黄昏。

                地:

                 或一处。

                人:

                 老翁——约七十岁,白须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
                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2〕的竹杖。

                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
              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蹰之后,慢慢
                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
              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
              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
              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那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
              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
              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

                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
              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3〕。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
              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
              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
              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
              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
              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161楼2006-08-16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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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的驳诘〔1〕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2〕;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
                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五期。

                  〔2〕 铜和银 这里指钱币。我国旧时曾通用铜币和银币。


                164楼2006-08-16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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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 碣 文〔1〕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2〕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
                  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
                    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3〕。……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
                  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

                  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二期。

                    作者在文中通过一个梦境,描写了墓中人内心的虚无与灰暗,以及意欲认识和摆脱这种
                  心境而不能的焦灼和痛楚。最后以“我疾走,不敢反顾”来表示对这种思想情绪的否定。它
                  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者当时深刻的思想苦闷和严格进行自我解剖的精神。

                    〔2〕 墓碣 圆顶的墓碑。

                    〔3〕 殒颠 死亡。


                  166楼2006-08-16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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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  论〔1〕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

                    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
                    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
                    ,hehehehe!’〔2〕”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五期。

                      〔2〕 Hehe!he,hehehehe!象声词,即嘿嘿!嘿,嘿嘿嘿嘿!


                    168楼2006-08-16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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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1〕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
                      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
                      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
                      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
                      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要钱;头钱〔2〕从来
                      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
                      。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
                      ;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
                      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
                      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
                      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
                      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语丝》周刊第六十期。

                        〔2〕 头钱 旧社会里提供赌博场所的人向参与赌博者抽取一定数额的钱,叫做头钱
                      ,也称“抽头”。侍候赌博的人,有时也可从中分得若干。


                      171楼2006-08-16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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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  叶〔1〕
                          灯下看《雁门集》〔2〕,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
                        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
                        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
                        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
                        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
                        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
                        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
                        ,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
                        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
                        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语丝》周刊第六十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说:“《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
                        ”又,许广平在《因校对〈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话旧》一文里说,“在《野草》中的那篇《
                        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

                          〔2〕 《雁门集》 诗词集,元代萨都剌著。萨氏世居山西雁门,故名。


                        172楼2006-08-16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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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淡的血痕中〔1〕
                            ——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
                          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迟鲜○;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
                          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
                          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
                          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
                          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
                          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呈民”〔2〕,以作咀嚼着人我
                          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
                          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
                          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
                          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
                          中》”。

                            〔2〕 “天之呈民” 语出《庄子·大宗师》。呈,原作戮,呈风,


                          173楼2006-08-16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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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兴


                            175楼2006-08-1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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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6楼2006-08-1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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