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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鲁迅全集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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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楼2006-08-15 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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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9楼2006-08-15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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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  逝〔1〕
          ——涓生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
          ,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
          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
          ,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
          ,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
          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
          。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

            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
          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
          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
          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
          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
          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
          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
          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
          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
          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
          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
          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
          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
          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
          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
          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
          ,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
          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
          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
          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
          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
          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
          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
          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
          


          100楼2006-08-15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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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
            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
            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
            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
            ,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
            ,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
            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
            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
            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
            ,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
            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
            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
            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
            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
            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
            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
            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6〕的论
            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
            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
            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
            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
            ,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7〕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
            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
            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
            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103楼2006-08-15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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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
              ,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
              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
              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11〕,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
              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
              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
              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
              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
              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
              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
              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
              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阿随。但
              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
              ,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
              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
              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
              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
              ,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
              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
              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
              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
              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
              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
              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106楼2006-08-15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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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楼2006-08-15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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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5楼2006-08-15 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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