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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鲁迅全集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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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楼2006-08-15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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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5楼2006-08-15 1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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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楼2006-08-15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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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地,小报上有匿名人来
          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
          的了。我知道这是他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
          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
          ,忽然听说他已被校长辞退了。这却使我觉得有些兀突;其实,这也是向来如此的,不过因
          为我希望着自己认识的人能够幸免,所以就以为兀突罢了,S城人倒并非这一回特别恶。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员的事,竟没有工夫去
          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那时大约快有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发生访问连
          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过大街,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里
          陈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6〕,正是连殳的书。他喜欢书,但不是藏书家
          ,这种本子,在他是算作贵重的善本,非万不得已,不肯轻易变卖的。难道他失业刚才两三
          月,就一贫至此么?虽然他向来一有钱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于是我便决意访问连殳
          去,顺便在街上买了一瓶烧酒,两包花生米,两个熏鱼头。

            他的房门关闭着,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我疑心他睡着了,更加大声地叫,并且伸手拍
          着房门。

            “出去了罢!”大良们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从对面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头来了
          ,也大声说,不耐烦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问。

            “那里去了?谁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儿总会回来的。”

            我便推开门走进他的客厅去。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7〕,满眼是凄凉和空空
          洞洞,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城决没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书。屋中间的
          圆桌还在,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腌湃吵闹的孩子们的,
          现在却见得很闲静,只在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纸包,拖过一把
          椅子来,靠桌旁对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正是连殳。也许是
          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失业的事。但他
          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
          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
          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
          。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他连喝两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还是毫
          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
          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却不听得
          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恼了。你看得人间
          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事,所以
          


          82楼2006-08-15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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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8〕,将自己裹在里面
            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人,譬如
            ,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
            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你的和
            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母;他的生母,他
            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家
            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我那时似
            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
            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
            ‘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
            ,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
            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
            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
            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
            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
            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
            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生活要日见
            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还直
            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况且哭的
            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可是我那时
            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
            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实也不对
            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我也还得赶
            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83楼2006-08-15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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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
              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
              败,——然而我胜利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这事情很简单;我近
              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元了。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现在我还用着这
              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
              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办。其实是做门
              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清醒起来。记得你
              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以惊异的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
              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来呢?倘早,当能相
              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
              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却总有些不舒服
              ,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
              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
              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现。但得信之后不到十
              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不大看这些东西
              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随手翻翻。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
              《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回,《学理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
              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
              11〕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来,
              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了秋季,这《学理七日
              报》就不寄来了;山阳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文:《流言即事实论》。里
              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
              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
              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85楼2006-08-15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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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哈哈,真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
                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却不大清楚,只说大约
                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兴兴的。到一个多月前,这才听到
                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
                句话。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
                他装出来的,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说不出话来的,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一点,水似的化钱。
                十三大人还疑心我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好处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
                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又卖出,弄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
                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么年纪了,应该成家
                ;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先买几个姨太太也可以:人是总
                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一听到就笑起来,说道,‘老家伙,你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
                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听。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
                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多久,孝帏揭起了,里
                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

                  这很出我意外。一条土黄的军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衣,金闪
                闪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
                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去了,三良也避去,大
                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
                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
                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
                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
                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
                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87楼2006-08-15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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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2楼2006-08-15 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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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5楼2006-08-15 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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