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小薰,把这个送到竹之间去。”
潮湿的厨房里,众人穿行于白雾中,拥挤繁忙却迅速有序。
“来了。”神谷薰熟练从水汽里接过刷漆的食盒,爬上楼梯,像登山者探出清晨的山云。
“小薰。”过路的聪子叫住她,脸隐在水汽里,“绯村先生也在。”
薰在狭窄的楼梯上转身,看不清楚,但仍笑笑:“我知道了,没事的。”
她注意着脚下,抬着好几人份的饭食,稳稳地向前走,小心躲避走廊往来行人。
那夜想明白后,神谷薰如将将开眼,发觉自己与外界宛如隔了层透明的江户玻璃,覆着模糊的水雾。于是她把水雾擦净,怀着暗暗的惭愧,像是第一次好好观察周遭的事与人。
饭食一盒叠一盒,几乎盖过薰的头顶,迫使她侧头看着地面。各种人的脚自眼前走过:有女子的和服下摆,有男子的平底草鞋;有步履匆匆的,也有平缓踱步的……人与人的轨迹在走廊上交叉又错过,带着各自的期愿。薰看不见他们的面容,也不知道能否再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了。
竹之间、竹之间……薰暗念,略有费力地数着。啊,走过头了。她急忙回转过来,顶上的食盒摇摇欲坠。
“倒了倒了——!”神谷薰咬唇慌张平衡身体,动作滑稽。
一双手扶稳食盒上方,薰顿觉怀中一轻,遮挡视线的半份漆盒被移开。
神谷薰松口气:“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她正要瞧那人的脸,却先被绯发吸引目光。
是绯村剑心。
薰这几日决意擦净自己的眼睛。她看到聪子注意着装却配饰朴素,看到老板娘最爱用点了金梅的漆器品茶,看到美咲悄悄往小院与恋人会面途中微垂的白颈……她没有看到绯村剑心。
人斩与帮厨的行迹并无重合之处,薰与剑心分开住后,便再未碰见过他。若薰执意要找,也是找得见的,可她被思绪绊住脚,连送过洗净的衣物都要特意寻一个剑心出去的时候。
心情停留在夜晚,她仍然在反思的途中,意识到自己将以后的感情强加于现在的剑心身上。
多么自私的做法,使薰愧疚。因而在寻到弥补的方法之前,神谷薰都不禁低头,自觉无颜见人了。
绯村剑心看着女子的发顶,等不到她的声音。
“请小心些吧。”他先说。
薰点头,只看着剑心的袴角——还是旧衣服呢。
“要送去哪里?”他问。
“啊……就在这儿,竹之间。多有劳驾。”
剑心不明白,薰方才还那么生动地要给人道谢,一见是他就打了霜似的。他替薰拉开门,侧身待人先进,看她脱了鞋跪坐好、向同僚鞠躬,便将食盒放在她身旁,径直入座了。
屋内众人自门开便投过视线,声略低片刻又恢复正常。而这种正常相比先前多了几分刻意,几人互相拉着谈话,几人在桌底竖着手指不知在比什么。如此细微的变化两位才进屋的人是察觉不出的,别提都各藏心事了。
“薰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神谷薰边布菜边与大家寒暄几句。
“薰小姐,今天吃什么啊?”
“是米饭哦。”
“今天有米饭吃吗?”
其他人往薰的手边望过来,交谈声也掺杂着喜悦的语调。
神谷薰再次感到幕末时代气质的处处不同,不在外表,而是一种无形无色、仿若湿气般的氛围。或许是冬天的缘故。
她偶尔驻足,望远山薄雾,望夜幕明月,似见莫名的愁绪同雾水月光一样轻盈弥漫,而雾与月又同无缘的愁绪一样沉重缄默了。如此一来,沉默的头绪便悄然在人们之间蔓延开,像抓不到的蛛丝。
大家并非无所觉,有人会在谈笑中暂时将扰人的丝絮撩去,以求偶尔的喘息;有人会寻求合作,彼此靠在一起,尚可承受这轻轻的湿意……神谷薰来到绯村剑心的面前,见人垂着绯发垂着眼睑。
玻璃又在薰的面前,她哈气,仔细擦了擦,于是那丝丝缕缕的白雾自空气中浮现,冰凉安静,层层叠叠悠然落在绯村剑心的头顶,堆在眉眼,积在肩上。那么多,连在一起,是长条的可怕的阴云。
就是这样的东西把他的笑容熄灭的吗?
“够吗?”薰敲敲玻璃。
那双被轻压的睫毛如叶的边缘轻晃,什么都没晃下来。
“足够了,多谢。”
随后玻璃又蒙上水雾,任神谷薰怎么擦也擦不掉。她明白了,那层水雾不是她这面的,是绯村剑心的那面。因而她一个人是无法将他的水雾擦去的。
绯村剑心看着神谷薰的手停在面前,递来热热的饭食,指尖被压力与热度弄得泛红,收回去凝滞住,足以想象她面上犹疑抑郁的神情。
他想着,认为是她换了新的居所,便有新的视角,回过头来看他的做法,领悟到其中的意味了。神谷薰或许正在接受,他是无法回应她对另一个人的情感的。
如此多拒绝几次,神谷薰错位的期待就会和她伸出的手一起收回。剑心看薰缩在胸前的五指握着食盒把手,四指摩挲着,似白蛛缓慢颤动圆润纤细的脚。
“薰小姐怎么不问我够不够啊?”左侧的同僚出声,吸引神谷薰的注意。
她转转手腕,忙提了饭食过去:“实在抱歉,您要是不够尽管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