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祉三年秋，擢调圣旨下，兼外任四川道台驻阆中。我在路上跋涉月余，到任业已近冬月中，尚未熟悉阆中官衙，巡察钦差接踵相至。】
【川地虽偏僻，但以锦官城为首的城池早也是唐诗里物华丰饶、粮稻富庶的安居宝地，教人耽溺流连。由是此地员吏，是非黑白、曲直忠奸，未必合乎吏部考绩的说辞。我初来乍到立身艰难，伊博丹的烂账倒是可借之力、可推之舟。】
【察访数日，或明或暗打听，事情好歹有些端倪，供我等按图索骥。】
【聆闻大理寺卿所言，一壁替他倒茶，一壁赔礼道歉——这原非我之罪过。】这些日实在辛苦嘉瞻大人，地方敷政不力，有愧陛下，有愧朝廷，也有愧生民。
【须知好事难修而坏心易成，岂止是衙门百姓有申辩供词，历年名录籍册，亦是铁证。】
经下官查阅本省府旧年籍册，从中也搜来不少罪证。

【伊博丹驻任川地已久，积年笼络人心收买党羽，替他遮掩包庇实乃意料。地方员吏泰半侥幸，也泰半是坐井观天，举凡使得皇城闻悉风声的罪愆，往往已是蔚然的歪风邪气，亟待整肃。单看钦差有皇嗣做遣，也很该知无不言，以求从宽。】
大人这几日奔波劳累，万请珍重，毋因奸佞动气伤身。【沈族祖籍川蜀，但阖族早已北上定居，如今在蜀的旁支表系不足助力。今番有钦差使力，免我来日多少祸衅灾殃，因此款待务求周致殷勤。】
听闻也还是有审时度势的明眼人，敢于直言不讳。【财帛动人心，能收买人心，却不尽能使人人归服】有他们为人证，总能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为官者两袖清风、守正不阿，是考验心志与品行，往往德学兼优者少，中道贰心者众。】

【怨声载道、群情激愤，朝廷岂容太平盛世下有蟊贼乱臣，做了贪腐民脂民膏、祸乱朝纲的土霸王。民谣虽相传日久，但终究远距京畿，不能奏达天听，幸赖钦差巡察，方有拨云见月的一日。毋论人证、物证皆指向伊博丹及党羽，饶是其有通天之能也难逃罪责。】
地方员吏往往惶惧伊博丹的威势，加之伊博丹在川地的势力盘根错节，要想斩草除根谈何容易，【朝嘉瞻拱手慨叹】好在如今有端贝勒和嘉瞻大人、岳察大人、哲柏大人为民除害。
【这些日也并非全然顺风顺水，终归难成气候，伊博丹大厦将倾，难挽狂澜。】
下官替蜀地百姓深谢诸位大人了。【草莽江湖险象环生，一旦外任难复迁调归京之日，不知前程来日何如，但有今朝遂心如意，但求万事大吉。】

【是三伏正盛的燏热天，不事稼穑耕耘的王公子弟极难体悟暑土蒸足、炎光灼背的辛苦。一路亲睹，感怀喟叹有时。然奉旨调粮的贝勒爷、户部员吏终究非同地方父母，有抚济黎民的分内事，我等乃为遣调赈救河南的余粮。】
【幸而来此之前，我已事先看过攸关此事的籍册，问过户部同僚。百姓佃户虽食不果腹，然也尚有些许家财万贯的富户。此行征调余粮不力，则河南饿殍枕藉愈演愈烈，届时若有咎责论罪……思之过甚，莫若未雨绸缪。做一件利民纾困，做两件、三件，何乐而不为。】
臣以为政同大人所言甚是，【一壁说，一壁抬眼正色眄看靖贝勒。若为调粮，周知山东各府县即可，偏于曲阜后着我二人潜入临沂暗访，盖因个中委曲已露端倪。】
【遂也投石问路】斗胆问贝勒爷，臣等在此盘桓数日，只为查探余粮一事么？

【若论资排辈，我的确是六部里名不见经传、凭托宗族福荫而忝列朝堂的走卒，故而事必躬亲、处处留心，供职日短而谨记例法章程。譬如靖贝勒有心救本地黎民于水火而肃吏治，也仅是权宜计、当时谋，尔后滋患遗祸无穷生焉，曷其有尽。】
贝勒爷爱育黎首之心拳拳，只是放粮赈济、清肃吏治往往治标不治本，尔后百废待兴万事无着，朝廷还是要调停物力、人力、财力来裨补缺漏……【环环相扣，处处皆可掣肘，自当肇始便高瞻远瞩，有永绝后患的决略。】或还要烦劳贝勒爷将此事来龙去脉尽禀，再献呈些济事的嘉谋良猷——
【觑探其神色是否如常】不然洞悉了祸殃却不能敉平，这也不好向万岁爷交差的。
【书中所言虽不乏真知灼见，但读书不见世貌终究浅薄。一朝有一朝的棘难，一地有一地的峻急，须待逐一调停。静默罅隙里，恰有蝉声并烈日炽张，聒耳乱心。】

【天祉元年的夏，我尚同小妹沉李浮瓜以销】

【天祉元年夏，我尚同小妹沉李浮瓜以消溽暑之苦郁，而今番赫赫炎炎之际，镇日为公务而奔走他乡赤地，晨不得高卧且昏不能安寝，挑灯熬油形役案牍，方索隐出当地豪强兼并、贫农无立锥之地的因缘根坻。年青皇胤对王朝鼎盛、生民安居抱有一襟热忱和冀望，亦夙兴夜寐周旋酬应在贫民、乡绅、富户、官僚间。】
【故富察亟亟问询时，我只扬眉示意】还没呢，贝勒爷又出去了，不知几时能回，我看有王府的侍卫留守于此，要不问问？
【为首皇胤足不沾地，随行员吏自也不敢懈怠渎职，我这些日多营心耗力在田间地头。其实此事业已因果分明，只待了结善后。】先歇息片刻，【亦一鼓作气猛灌一盏凉茶，五脏六腑稍见缓和，长匀一气与之同坐。】
估摸快了，你若着急我去问问？

【话音未落，门外颀影落拓先声而来，登即起身垂目拱礼。俄顷，侧身睇看富察铺展的图幅籍簿，纸页泛黄而墨迹斑驳，自以为连日郁燥而动肝火，有碍视望，一壁揉眼一壁再睇，仍见经络紊乱且字迹形同虫咬蚁蚀，更有陈腐之霉尘气袭来，不知年逾几许。】
这——这、这贝勒爷如何看得清？【语带诧怪，结舌头感慨】怎么都旧成这样了。
【一旦年久，中必多变。暂且不论农户间为田亩相争寸厘，更兼乡绅富户寸进尺夺买卖。即或当时清丈了明细载录在案，用于今时今日恐也不复奏效。】
【暗自逡巡顾望，以待部署。毕竟赈济只在一时解燃眉之急，若土地田亩是笔糅杂不清的糊涂账，此地的百姓仍难以自给自足，自食其力。】

【造福于贫民，则伤利于富户。山东尝有仲尼老先生这等至圣至贤，怎如今毓养的后嗣只为富贵汲汲，一概将仁义礼智信抛诸脑后了。】
事已至此，顾不上那么多，毋论他们愿意与否，这事儿都是箭在弦上。【鱼鳞册和黄册上仅仅简单几笔，只言片语，背后或事一家一姓赖以存身的生计。】原见河南灾衅，承望山东调粮赈济，可如今却是本省积贫积弱闹饥荒。
【若非靖贝勒明察秋毫，兴许下回该救济山东了。】
一个丰饶富庶之地竟有饥荒，还闹出人命官司，这节骨眼上，他们该忖度的是保身家的事。

2.
【蜀地凛冬不似京畿，天地素裹，触目皆白，由是冰雪亦成奇观。今朝设宴处犹见草木葳蕤翠青，为鸿门宴聊作遮掩。与其说鸿门宴，倒莫若直言瓮中捉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隔靴搔痒的肃吏治不够震慑作威作福日久的土霸王，须有无可抵赖狡辩的罪责，一招坐实，令其永世不得翻身。伊始，不觉年纪尚小的皇孙贵胄有何嘉谋良猷能破局缉贼，今见其以身入局为饵，则平添些感慨、疼惜——他毕竟是族妹骨肉。】
【朝乌努总督颔首】是，请大人放心，贝勒爷亦事先有吩咐，下官明白。
4.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成都知府仍未咂摸出杯盘酒馔中真意，只闻玉醅摔地，碎响清音后刀剑显形。寒光乍破直逼座上皇胤，血色依稀，血腥气骤然弥散——】
【戏至中章，满堂惶惶惴惴，鼎沸声浪里短兵打斗相接。疾步趋近皇胤身侧，以身作盾，扬声高呼】贝勒爷受伤了！快保护贝勒爷！
【一壁搀扶皇胤，一壁查探局势。刺客本乃乔装改扮，刻下大杀四方，谁分得清真假。刻下大事已成，只待羁押成都知府问罪，而身前皇胤负伤，亦教人愁眉紧锁不敢松懈精神。】
6.
【少顷，援兵皆至，将刺客团团环围，即或负隅顽抗再三，终是寡不敌众。】
将刺客带下去审问，务要问出幕后主使。
【沉声吩咐，这畔乌努总督早令人将成都知府羁拿待审。若非做贼心虚，何至仓皇出逃。此时识破伎俩，为时已晚。须臾即有主将来禀，目露凛光，直逼被五花大绑的成都知府。】
总督大人，刺客业已招认，今日刺杀端贝勒系成都知府授意安排。
8.
【蜀地不见雪色，倒也寒浸浸的。目睹成都知府蹙缩觳觫念念有词，或是告饶或是恫吓，尽皆无济于事。乱臣贼子业已伏诛于刀剑下，命丧黄泉。】
【一壁吩咐兵卒将宴饮地清理干净，杀戮之后仍是太平。一壁着人差请郎中替端贝勒看诊疗伤，趁乌努总督尚还在场，低声又道】总督大人，贝勒爷的意思是，今日之事乃至后面的是非官司，还是越少人知悉内情越好。
【伊博丹党羽作恶多端固然该罚，可今日铤而走险之计，也是一出栽赃嫁祸，并不光彩。】
10.
【今成都知府已除，谋害皇嗣一事算死无对证，不怕余孽党从作乱。桩桩罪责皆有人证物证可取，方可将逆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如此思忖，忽又暗自长喟，奸佞宵小从来代代逐而不尽，此地也只得一时清宁太平。】
【但仍要感激乌努总督出手相助】这些日让总督大人营心费力了，您辛苦。
【拱手作礼谢过，目见仆役带郎中行色匆匆赶来，为今日谋局作最后的终章，匀过一息】贝勒爷有伤在身，下官不放心，想先去瞧瞧贝勒爷的伤势，下官告辞。
【权争力斗，从来成王败寇。又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2.
【当日宴饮事，毋论惊心动魄、构陷栽赃事，皆封缄成尘。端贝勒伤势在胸、腹二处，得郎中施药救诊后卧榻静养，故我在锦官城盘桓留伫许久。】
【此日奉命往总督府邸拜访，有些人或事看似于风波祸殃里消匿，实则别有曲折用心。】
有劳总督大人惦记，贝勒爷的伤看着甚为可怖，但郎中先生说了，未伤及要害，再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事外者只知此番行刺系成都知府唆使，实则乃总督麾下兵卒行事，他自也牵忧挂怀。】再者，您的人动手时格外谨慎，一切尽在计划中。
【若为报平安，实也不必我亲自来。一壁回话，一壁以余光扫阅身周。】
4.
【宦海官场，人最会察言观色。他一语询来，我笑而不答，直至适才经行的一列侍鬟转出廊庑，方肯启齿】正是，瞒不过大人您。
【伊博丹党羽甚巨，积年经营盘根错节，虽树倒猢狲散，却仍有可牟之利可借之势。】
总督大人，伊博丹此前有个私馆，想必您也有所耳闻。【从来都说江南多情、扬州瘦马，岂知蜀地风韵非可言传。伊博丹之流欺男霸女，所遴用者上佳之材——舍之可惜。】
贝勒爷的意思，是想将私馆交由您暗中打理，以后专司收养孤儿弱女，以作善举。
6.
的确不出您所料。【官府设有善堂救济鳏寡孤独老弱病残等，多此一举自然别有所图。经此一事，我不敢低估年青一辈的胆魄和谋略，善恶皆可为、名利求双收。】
贝勒爷是想借善举行便利，将来男儿学而优则仕，至若女孩儿——【略有沉吟，再开口时声愈见低微】若有福缘，可婚配商贾官宦，为妻为妾皆是好姻缘。
【这又是一桩权争力躲下的隐晦了，从前是劫难，往后未必是福缘，但看造化。】
话已带到，下官尚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了。

【曲江旧景是道不完春风春柳满画楼的疏狂得意词笔，而江山代有才人出，及第登科却是天祉三年簇新的一卷，青青子衿】

【曲江景是道不完春风春柳满画楼的疏狂得意，但到底是流风遗躅旧词笔，而江山代有才人出，及第登科方匹配天祉三年簇新一卷，青青子衿鸿轩凤翥。】
【隔岸观飞觞走斝、三两意气频频传杯吟笑暄谈，毋论故友新朋，皆有一般情笃无两的交谊志趣，而是非、秘辛里，党同伐异，攻讦对垒声犹耳畔。我自山东归，业近流火授衣，鲁地炎光灼照下，我整个人都黑瘦一圈，不似新科举子玉面风流。】
大伯，喝一个？【相较我之松懈，旁侧长辈正襟危坐，便举杯邀他以解闷乏】满堂进士里也没咱家的，虽免应酬，到底久坐无趣。

侄儿本就是白面书生，【杯盏相叩，激越清响。睇观尊亲笑貌，剑眉下目珠英光照来，想起他是行伍里的骁勇将军，于是逡看新科举子时，更着意觅看武状元。以杯作指，点向武科一行英挺面庞】前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哪能不瘦。
大伯，人家是新贵，伊始授官便比侄儿高出半截儿，给朝廷办事，可不讲相貌堂堂与否。
【高朋满座、嘉宾如云的场合，最是不缺逢迎酬唱，我在这厢闻听些碎语闲言，再睇平步青云者。是呢，虽非科举出仕，却也风正一帆般顺遂，偏也多此一问】
大伯，您当初一身本领，怎不去科考场上试试身手，不然早也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

【非是我刻板印象，实在是我所遇到的文臣大多如这位侄儿一般，瞧着太过于白白净净。我还是更喜欢战场之上磨砺出来的，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但到底各人审美不同，也无需我来评价。】
忙些什么呢，倒是知晓你才从外地回来。【这话问的其实多余，能忙些什么呢，无非是些官场上的事】你所言确有道理，非是我以貌取人，只是嘛难免多看两眼。
【他这问话一时间叫我不好回答，沉默片刻却是笑】虽说是分文武状元，可到底都是文化人，可偏不巧我自小不爱读书……若是去科考，那可真是给沈家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