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的山坳里，风动如肆虐狂躁的野兽嘶吼脱缰，偶也悲鸣些断肠的呜咽。透过竹篾木材版筑的槅扇，我望见静园长明的灯昏昏小小曳影，未料门外突兀响起爆竹噼啪声，唬得神惊心跳，尔后微弱的哩哩啦啦的声响此起彼伏，阿静偏靥也与我共睇，才恍惚喃喃）“子时了。”
（旋即起身掸了掸衣裳朝我跪地磕头，噙笑念着吉祥话）“姑娘，阿静恭贺您新禧，新年大吉大利。”（我整个囫囵蜷在被褥里，忙也抻臂将阿静扶起）阿静，你也新年吉祥。（寝屋内仅我二人，翁娘年纪渐大不耐乏，早已歇下。因在年节，也允准院内值夜的小厮围了火炉吃酒，刻下心旌跃跃，三五不时引颈张望，阿静见状笑道）我给姑娘穿戴整齐，咱们去院儿里放焰火，不过还能贪顽，明日是初一，需往城内请安拜年的。
（于是一骨碌从暖融融的床褥间腾身下地重新穿戴梳洗，院外早有小厮扎了爆竹和焰火，整个静园的人都围拢了捂了耳朵叽叽喳喳地笑闹，而鼎沸声里，我又不合时宜地偃了笑色，息了欢声。黑沉沉天幕里焰火绚彩，倏尔湮灭，热闹后是满地碎屑和呛气的烟障。我想提笔给谁写一封新春贺信，而点检来竟无此人，只佯装闹得疲惫要先行歇憩。）
（回祖宅后，家里融融泄泄，尊长们爱惜也留我多住两日，于是便同阿赊在沈家会面，有了今岁共看梅花枝头雪的闲暇。积年的亭除，不复新颜但有旧韵，我俩缓步徐徐）这些日新春佳节，大伙儿都热热闹闹的，你却要主持内外事务，想必也很忙吧？

（商秋令月，实也不算热闹的好景。我记得瞻春馆前东北隅设有屏门，篁纹竺影相饰，别有意蕴雅致。早于永宪践祚前，我已访谒宫壸，拜金銮、谢坤仪，承姑母舐犊的慈恩。）
（尔后，更如帝王睥睨疆国、君临天下般，悄然看遍十二宫卓然风华，也唯深琐重门的坤宁宫最曳动心旌，无上神往。）
（而自叶赫府到紫禁城，我跋山涉水似的走了十五年。从承乾到坤宁，则更同迢迢不堪行的雄关漫道。伊始，便有风来侵、雨偏扰，花红柳绿作招摇。瞻春馆的茶是最先要饮的，我顿在如意踏跺前，仰头端详烫金的匾额、遒劲的笔力，簇新得仿佛德妃安居的两载，不曾走在日晷，写在史册。）
嫔妾叶赫氏，（仪然矮伏了身与膝，瞳光垂在德妃纹饰繁复的裙裳边）给德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短短月余，我已恭行数番仪节，它们日积月累，沉甸甸地压着我背脊，只恐哪一日再也扬不起叶赫门庭的矜傲。）
（但皆是后话了。）欣闻娘娘赐茶，嫔妾也略备薄礼，谨贺良辰、深谢款待。（侧过身示意持盈与保泰将锦匣呈奉）这都是嫔妾入宫前从家中带来的，不比娘娘的茶茗金贵，只能聊表心意。（家中携来其言不假，而内里不乏昔年宫中赏赍，出自畴昔令德皇贵妃当今康颐黄太后的手笔。是吃茶、是闲叙，食味却不必在茶，知意也不必在言。）

贤妃娘娘。
【旋身半面，贤妃自珠箔后挑开满靥嫣然粲笑，一壁唤一壁福了福身，偕同落座在向阳的支摘窗下。晴光影影绰绰，宛如流水潺溪，并随云鬓花髻上流苏细吟吟的碎响，酬唱谐洽。而它显然不及另支宝钗瑰态窈窕，能让贤妃瞩目，抬掌抚了抚。】
要不都说娘娘慧眼如炬呢。【却不再赓续这支宝钗的前因后果，招来持盈】嫔妾前儿得了母家送来的雨后春茶，想匀给六宫的姐妹们尝尝，【打开宝匣，赫然一只秀蕴的青花瓷缠枝莲纹罐子】不多，也不及养心殿赐的可口，只是尝个新。【和贤妃在一处，说话措辞简白，虽也谙知相仿的直言快语后，必有一腔玲珑的脏腑】总不好空手来登娘娘的殿门。
【垂眸双手捧来茶盏，髻上掐丝珐琅湖宝蓝的簪也低身，将整个貌相更清晰送进贤妃明湛也幽邃的眼底。】
这支簪子是前儿太后娘娘厚爱赐下的，宫中制式大同小异，贤妃娘娘惯看荣华，瞧着眼熟也是有的。【除了叶赫的姓氏，似乎再没有甚么能昭彰我于诸妃里无二的矜贵，便这些微末的慈恩，姑母也均平和洽地匀给了六宫。最该感恩戴德的人，偶尔也最怨尤嫉恨，只好假借身外华物一作招摇、一表殊宠。】
【一支簪子，一支曾隶属嫔御的簪子，怎能餍足她昼浇夜灌、沃养出的欲壑。星辰是伸手可摘的，但被虎狼觊觎着；中宫也展眼堪望，但为故人深深囚琐。】
【可我仍要重蹈姑母的路辙，这是姓氏赋予我的，矜贵之下的，并不算额外的重责。】

前方的路有人迎我去，那么身后，会不会也有人在等。
——我不敢回头。
永宪三年十年，选侍宫壸，应君为嫔，赐居承乾宫清如馆。

到六月了吗
我自小嗜甜，尤爱八宝酥酪。大栅栏往南过万明寺，穿过细窄的蜡阡胡同，才能瞧见林家铺子的旗旌。常年烟熏火燎、风吹日晒，旗上油腥点子斑斑点点，我初去林家铺子时，那旗旌早已脏得不成样子。
但正是这样一家其貌不扬的食肆，最做得一碗好酥酪。有凝如膏，饰添八宝，红白紫绿斑斓可观，吃进嘴里甜津津、滑溜溜的，香嫩不膻。每当一碗酥酪下肚，早也忘却早前是如何心不甘情不愿答应额娘来佛寺烧香。佛有什么可拜的？我们叶赫家声名显赫，难道不是靠尊长公忠体国、勤谨侍上换来的么？
永宪二年春，我仍随额娘来万明寺。林家铺子做酥酪的翁婆婆已认得我，八宝酥酪照旧，吃着比此前甜上许多。我虽嗜甜却也难耐，剩了小半碗再不肯进，翁婆婆问起缘由，我不想计较老人家偶尔的“错舛”，只推说口欲不佳敷衍过了。
后来才知道，那一年边疆

到六月了吗
我自小嗜甜，尤爱八宝酥酪。大栅栏往南过万明寺，穿过细窄的蜡阡胡同，才能瞧见林家铺子的旗旌。常年烟熏火燎、风吹日晒，旗上油腥点子斑斑点点，我初去林家铺子时，那旗旌早已脏得不成样子。
但正是这样一家其貌不扬的食肆，最做得一碗好酥酪。有凝如膏，饰添八宝，红白紫绿斑斓可观，吃进嘴里甜津津、滑溜溜的，香嫩不膻。每当一碗酥酪下肚，早也忘却早前是如何心不甘情不愿答应额娘来佛寺烧香。佛有什么可拜的？我们叶赫家声名显赫，难道不是靠尊长公忠体国、勤谨侍上换来的么？
永宪二年春，我仍随额娘来万明寺。林家铺子做酥酪的翁婆婆已认得我，八宝酥酪照旧，吃着比此前甜上许多。我虽嗜甜却也难耐，剩了小半碗再不肯进，翁婆婆问起缘由，我不想计较老人家偶尔的“错舛”，只推说口欲不佳敷衍过了。
再一年秋，宫中传出风声，陛下纳谏选册九嫔，阖族心照不宣，叶赫氏必有一位女儿会送去新帝枕畔。我也明白。姑母一向偏宠小妹，将其视为X王之妇，因而选进宫的人只会是我。额娘又去了万明寺，为我祈福，替我卜卦，指望大雄宝殿内的禅师能看透我一生的波澜福祸。我陪着听了半晌，侧过螓首看见隔墙招摇的旗旌，想到以后再吃不到林家铺子的八宝酥酪，脏腑内终有了一二分酸涩。
这一回酥酪仍旧很甜。翁婆婆说，不知怎的，原先来吃酥酪的客人仿佛都不爱酥酪了。
两年前，翁婆婆的孙子入了行伍去戍边。老人家早也思念晚也流泪，哭伤了一双眼睛，自此做酥酪也没了分寸，只记得孙子爱甜，每每多放许多糖。忧思之下，老人家身体也每况愈下。翁婆婆说，她孙子来过家书，信里说他已做了校尉，九月整备兵马，或可回京一趟。老人家自此有了寄念，身体转好，但眼睛再难复愈。而我去的这日，已是九月廿一。
回府路上，我将翁婆婆家的事娓娓讲给额娘。前方的路有人迎我去，那么身后，会不会也有人在等。妇人满头珠翠，旋眸来睇我时神采飞扬，执我手十分笃定道，我的儿，你可比那家的小校尉大有前程。
我没作言语，只掀开帘巾一瞥。
人影幢幢，各有奔忙。我再不敢回头望。

百千日夜，十数光阴，而我最初想要的，也不过是三餐四季的清平岁月，齐眉相庄的白首夫妻。

【贤妃爱笑，冁然时眼瞳莹莹晶光，像柔柔软软的一汪春水，徘徊些天光云影。】

【在椿萱的设想里，我原也毋需依靠登门拜谒去认人识性，我应端坐高堂，由仆下导引她们恭恭敬敬来请拜。凡事开端，此后的走转、更迭便不由人之预料了，她们伸延、弥散，到贤妃这尚可称“善始”。】
那娘娘怎么也不心疼心疼嫔妾，得闲也常来清如馆坐坐。这些日，承乾宫苑里的梨花皎皎似雪，一簇一簇热闹着呢。【我和她们前非亲故，后无交谊，即或在慈宁宫暖阁里坐着，也得揆度这句话该如何讲才匹配姑母心意，帝王的宠嬖泰半旁落给了他的新欢、旧爱，我如何也粘连不到十分膏泽，深宫的日子才将将起头，我已生不出甚么盼念。】
【有些事，全靠外人、外事、外物从旁自后推波助澜。譬如她讲的这支钗环。明眼人膺中皆有宝鉴，谙知在钮祜禄氏跟前提叶赫氏、或在叶赫氏跟前道钮祜禄氏，都不够合宜。】
【由此也不敢定论贤妃是真心纯粹，只陪笑作抚鬓状，指尖似有若无地点了点那支簪】先帝爷对太后和太妃，还真是一般情分，难怪改朝后，咱们万岁爷……【话幽幽遮掩，低眉也不作感慨。贤妃到底承太妃恩典，方有今日辉曜。】
也不知太妃那支簪子现在何处，是留着先帝爷的爱重，还是也赏给了——惠嫔？贞嫔？
【终归不在贤妃手里把握，髻上簪戴。可我有甚么好得意的？姑母的爱赐，我也从未得过上乘第一等。转念自作宽慰，仅一支钗簪，若来日登临宝座，凡尘岂在目下。】

（春雷动，万物生。静园的春熙熙攘攘热闹蓬茂起来，阿静和翁娘要趁时令采掘时鲜，竹林里的雷笋首当其冲。我捧着书看了半晌，愣是一页也未看完便瞌睡。阿静回来时，头上有落花三五瓣，我倏尔记起年前在沈家祖宅曾和小儿笑语，要领她去樱桃沟。）
（去的这日已是暮春。仲春时节，豪门簪缨多饮宴雅集，只怕小姑娘不好脱身。西山不似江南山丘低秀，也绵延出一二里遮天蔽日的气概。）
（耳聆小姑娘问，回身道）你若是累了，坐下歇一刻也无妨的。（山路一道延伸去草木葱茏里，似没个尽头）这方起步，约还有小半时辰的路呢。（养在深闺的娇娇少娥，动辄有香车宝马，不堪此程劳累也是有的。）
醒儿后背可濡了汗？让阿静给你垫垫汗巾子，仔细着凉受寒。

（我和她们不常见，故也做不到十分亲昵疼爱的模样，年节时一句随口戏言，但彼此竟都信以为真。见少娥讶异，面上已有些不情愿，便领她在山道旁的青石上暂且坐下。）
醒儿累了，咱们再慢点。（阿静自从和我去了十渡镇，哪处山野沟壑不曾涉足，翁娘和她偏爱山肴野蔌，她如今比沈族那些侍鬟抵用多了。）喝口水，缓缓气息。
（水是阿静递来的，只交给我，她便折身东张西望似有寻觅，左不过是为几株野生菜芽。）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寻的，你不想走，咱们就信步转转。此地离樱桃沟近，（两年前和阿静去过樱桃沟，一片葱茏里，樱桃红艳艳的莹莹可爱）不知果子熟了不曾，带你摘樱桃也使得。

（年纪小的孩子渐通世事，时有醍醐灌顶的“真知灼见”，她只谨慎细声察言观色道来，我心中已有十番思量。假使十数年前椿萱未因恩怨纠葛而离分，我自然是金尊玉贵的沈格格；假使母亲身康体健，能照料我至今，我早已儿女承欢膝下，夫妻鸿案相庄。）
（而正因没有假设，已走到这般田地，才做了不伦不类的沈家表亲格格，镇日在山野里捉趣遣闲。但不必对她说——）
（伸手揉了揉小姑娘螓首）做这些可比和外人打交道有意思。（晴光明媚从枝桠间照来，小女儿的面靥更白净透光，真是青春好年景呀。）
在树上呀，我瞧祖宅那么大的园子，其中也是栽植了些果木的，怎么不曾有一二樱桃树么？

（沈族安居在京畿英房胡同已是上百载光阴，侍奉祗应的仆下早也更迭，代代至今难免托赖搪塞之辈。这些话，也只能蒙骗小儿——不过一颗樱桃树，于一家一姓的宅邸而言，的确也不到不可或缺的地步。便如我们这些后嗣，也并非一定收归在沈族教养。）
家里栽植也只是图个意趣，不像山里无人照管，风吹一晌、雨打一回，再有燕雀啄食，尔后留下长成的，才是凡品。（我不常来西山樱桃沟，路也忘却半数，阿静匆匆来回，只道山路尽是平坦大道，我才好伸手搀带少娥）咱们走吧。
醒儿不想结交，也大可出门散心走动，让侍鬟和小厮跟着照应护卫，去哪都好。你总是精神恹恹的，教人心疼呀。

你慢些，时辰尚早，很不用急在一时。
（如此说时，阿静和我相视一笑，不谋而合慢慢踱步等小姑娘跟来。）你喜欢读书便潜心读书罢，届时请一位女先生来陪你教你也使得。（我又置喙了。）
醒儿，樱桃沟的树都是种下数年，如今早高不可攀，一会子你很紧阿静，她摘给你尝鲜。
（春风脉脉无言吹遍，漫山遍野仍旧哗哗作响，到不同于秋日的悲凉，这是不必展眼、不必观望就谙悉的，又一年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