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满城飘梧桐毛和柳絮以及花粉的春天，我坐在跃进卡车后面的大篷里，和几十个一同上山下乡的青年们前往浦口。途中不时有人打喷嚏。一打喷嚏，浓黄的鼻涕也呲溜出来，搞得我在心里暗笑他的邋遢。

大卡车渐渐驶出城区，驶出挹江门，驶过静海寺。商店和民居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农田还有起伏的丘陵。挹江门附近是我见过最后一片还有烟火气息的地带了，到了静海寺，简直就已经可以料想浦口的模样——低矮的草棚，崎岖的道路，还有四维都是野蛮生长的绿油油的农作物。

可是峰回路转，坐在车屁股的人把头探出大篷，叫到：“看，大桥，长江大桥！”坐在车头的我们听了，激动地很，也顾不上颠簸了，摸到车屁股后面，也伸出头张望了：两座雄伟的桥头堡耸立在远方，大桥的线条流畅自然地映射在江天之中，汽车如同溪流里的鱼，都缓缓地在大桥上流动。

等卡车真正驶上了大桥，我在得以看清长江的真面目，真是一条宽阔的大河，上面横卧着七七八八的渔船，还有正中驶来的载着五颜六色货物的货船，以及造型奇异像一块板子的驳船。这才想起了阴铿的那句“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确实，当我第一次以俯视的姿态看见大江，心里一切的烦忧都不见了。去***离悲吧，老子现在高兴得很。

郭天贱抿了一口手中的拿铁咖啡，说：“编，你继续编，不愧是编故事的好手，我听的都入迷了。”他的咖啡里面加了三勺糖，味道可以想象，堪比甜水，他还不如去超市买一瓶功能饮料，那种甜度更适合他。

我说：“不愿意听就算了。没事，我只是一个混账十足的三流作家，你骂我，我还更高兴，因为我为你能看出我蹩脚的叙事技巧，你还有救。”说罢，我转身离开了这家星巴克。户外的夏天像台熔炉，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烤得痛哭流涕，所以才会汗流浃背。每一座大厦的外墙玻璃都在以特定的角度反射着阳光，刺痛着我墨镜的表面。

新街口正中央的孙逸仙纪念像仍在阔步向前。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我阴暗的内心开始阵痛，我不想继续为生活而努力了，我不想再为这个无法改变的世界而奋斗了。我只是想单纯地存在，不加修饰地存在，先于本质地存在。我突然想起，萨特和他夫人波伏娃在北京城楼上的那一天，也是一个晴天。

“网络不给力呀”手机上面的弹窗突然跳出来。地下铁里的人们面露倦色。中年男子说：“诶好的张总，项目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我们就可以谈了。客户那边的话，让他们带上产权合同就行。”年轻女子对着男人说：“你到底爱不爱我，爱不爱我，爱不爱我，爱不爱我？”对面一个人横跨三个座位的老大爷则对着通话音量巨大的老人机吼道：“吊你马的**子。看我今天晚上来不来找你算账呢？你马的呆批。”夹杂着喉咙里浓痰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地下铁车厢之中。

年少不懂卡夫卡，醒来已是大虫子。

我试着对一旁等地铁的那个女孩说：“今晚八点半，你会来’泷’酒吧见我吗？我记得你上次一个人只点了琴酒自己喝。”这么真诚的告白竟然只换了对方一句“神经病”。我开始对世间万物丧失热情，好像生命就是一具肉体逐渐变冷变僵硬直至腐烂的过程。

也罢，她翩翩地像蓝色的蝴蝶一样搭上了去油坊桥的二号线，我则木立原地，等待开往经天路的列车。我走我的经天路，你走你的油坊桥。两不相欠了。

那晚在‘泷’酒吧，我一个人点了琴酒，在靠近洗手间的位置苦闷地品尝着苦闷的酒。洗手间是一个酒吧最肮脏的地方，充满了不干不净的生物体液。我把这里当成是流放地，我要流放自己。

郭天贱推门进来，我在灯影闪烁中早看到了他。他先去吧台要了酒，不用想就知道：悬浮威士忌。其实就是威士忌里兑水，一股子劲儿。他端着杯子四处找我，我也懒得和他挥手，百无聊赖地摇着我手里的琴酒杯子。他穿寻了好一会，才在靠近厕所的角落里找到了我。“怎么坐在这个地方？一股脑厕所的味道。”

“厕所的味道不也挺好的吗？说不定哪天调酒师就给你调一杯樟脑味的鸡尾酒。”我摇晃着杯中的酒，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郭天贱看着我说：“你啊，最好是不要继续耍笔杆子了，嘴越来越贫，以后怎么耍漂亮潘西？”看着郭天贱一本正经着急的样子，我就莫名其妙地想笑。

“自己都吃不饱饭，哪有钱搞这个？有人会自愿和我一起挨饿吗？”我猛喝了一口酒，酒精的冲劲十足，喉咙像着火了。“你该为自己的生计考虑一下了，毕竟我只要每个月收租就行了。你还是找点活干干去吧。”郭天贱当起了人生导师。“啰嗦。”我放下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