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韶光待人怜
不过有名无实的一个称呼,不亲不疏的两个字,陆忘辛却在来回咀嚼中,涨红了脸。
他分明知道,恩人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哪怕他自顾自改了口,只要不是太过分,恩人都不会皱一下眉。
但他就是想有个名分,理所应当的、能够与沉香那句“他是我舅舅”相抗衡的名分。这样,他才能和沉香站在同一起点,才能有一争之力。
至于争什么……争宠?还是争恩人……师父?
深更半夜,陆忘辛翻来覆去,耳根红得仿佛要淌血。半晌,实在忍不了了,霍然起身跑进厨房,给自己灌了满肚子冷水,总算冷静下去几分。
可等他从厨房出来,不留神往杨戬房里扫了一眼,立时又不能冷静了。
难得晴朗的月色排闼而入,冷冷清清铺了满地清辉。杨戬披一件单薄的外衣,独坐月下榻沿,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疲倦的身形,眉眼疏淡如画,却比月色还要冷淡几分。
师父……他到底有什么心事?
陆忘辛心中想的是上前一步,可事实上,他却不由自主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该不该去打扰他?会不会惹他生气?
但转念一想,要是师父能跟他生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比无情无爱来得好。如是想着,陆忘辛翻窗而出。
未几,房内月色变了样,两个不知来意的手影映在窗纸、投在地面。杨戬抬眼望去,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上跳动着一个小人。那小人来回奔跑了一阵,便听窗外那人轻声解说道:“从前有一个人,他养了一条狗。”手影就变换成狗的模样,“这条狗非常淘气,整天就在外面追蝴蝶……”手影又变成蝴蝶翻飞,“可是蝴蝶呢,却爱上了月亮上的玉兔,”手指轻挽,一只兔子映在窗上,“玉兔却只认一个主人,那就是……”说着,手影又变回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故事说到这里,大概就告一段落了。窗外黑影渐渐变大,覆盖了整个窗面。紧接着,嘎吱一声,窗户慢慢打开,陆忘辛把脑袋探了进来:“师父,是我。”
他还是“不知愁滋味”的年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初出茅庐的青涩,于是成天把好心情写在脸上,在杨戬面前更是不加掩饰,笑得更为粲然。
这似乎就是杨戬活了三千多年,都从未拥有过的少年心性。当一个人的心饱经沧桑、垂垂老矣,就很容易被年轻人的朝气蓬勃所触动。
说毫不动容是假的。杨戬那一副经三千年岁月磋磨、八百年天庭算计的僵冷心肝,总算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品出了一丝说不出也道不明的别样滋味。
陆忘辛虽是寄居于此,但他有个多数青年人都会有的通病——从不把自己当外人看,因此和把主人看成全世界的哮天犬总还是不大对付。竹楼让他布置一新,见缝插针摆了许多花草来装饰,却被哮天犬埋怨“凭空惹一身骚”。陆忘辛浑不在意,两手一拍:“你懂什么,环境漂亮一点,能让师父心情好些,这就是所谓的……对,潜移默化!”
好像有点道理。但哮天犬嘴上仍不饶人:“我主人才不会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呢。”
这本就是哮天犬挤兑陆忘辛的话,奈何陆忘辛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那你说说我师父喜欢什么?”
哮天犬得意地发出一串笑声:“当然喜欢我了。”
陆忘辛:“……”
事实上,正如哮天犬所言,杨戬根本就不在意住所中多出来的这些红花碧草——不过在陆忘辛看来,只要杨戬没让他撤了,就是成功。
之后,陆忘辛发现自己改变不了杨戬的生活习惯,没法说服他进食,渐渐也就释然了,只负责给哮天犬和自己找食吃。这对他来说太简单了,捕猎而已,捉回来的兔子和哮天犬分而食之,连火都不必生。而至于他尝试给杨戬配的疗伤草药,杨戬从未用过,他便猜测,恐怕是因为凡间草药医不了神兵之创,于是千般思量,打起了那号称无伤不愈、万试万灵的狼族圣药的主意。
但要取得圣药,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他被亲兄长逐出狼族,连回去都成问题,暂且只能从长计议。
这一“计议”,就是数月过去。杨戬对待陆忘辛依旧半冷不热,陆忘辛和哮天犬反而在斗嘴笑闹中成了朋友。哮天犬的记忆和法力都还未取回,尚不能变化人形,很多时候想帮主人却有心无力。而陆忘辛虽然讨厌,待主人却不错。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主人其实并不讨厌陆忘辛——尽管也未表现出喜欢。身为一条狗,他当然是一切都以主人为先的。
当然,哮天犬自己并非不急,他也想赶快恢复法力和记忆,好保护主人不受沉香威胁。因此自从他确定陆忘辛并无加害主人之意,就每天夜里等杨戬睡下了,偷跑出去修炼。一次被陆忘辛看到了,笑他连修炼都要偷偷摸摸,哮天犬只好耷拉着耳朵说道:“我主人担心我没掌握要门,可能会走火入魔,小命不保。但我总不能一直拖累主人,他已经够辛苦的了。”
哮天犬的心情,陆忘辛多少能理解一些,遂帮哮天犬隐瞒此事。却不想,时间一久,终于瞒出了问题。
这天哮天犬照例在洞中修炼,眼看就到了化为人形的关键一层,只要冲破该层,就可成人;如若失败,就可能经脉爆裂而死。因此一般而言,凡间精怪修炼到此,八成都会请人护法,以免暴死。可哮天犬一来不是精怪更非凡犬,容易大意;二来执着于化形,急功近利;三来秘密在此修炼,不欲惊扰他人——种种原因,最终促成他险些在山洞内走火入魔。
命悬一线之时,陆忘辛闯了进来,不顾后果催动周身法力相护,强行捡回哮天犬一条命,也襄助哮天犬冲开了兽形桎梏。当然,他付出了不小代价,被哮天犬体内迸发而出的法力巨震成伤,足足躺了两天还不能下床。哮天犬很是感激,将此事告诉杨戬,果不其然讨来不轻不重的一记爆栗。随后,令哮天犬瞠目结舌的是,几个月来杨戬都把陆忘辛当成空气,今天居然破天荒进了陆忘辛的房间去。
陆忘辛生性活泼好动,受伤后百无聊赖,躺着难受,又起不了身,只能强迫自己入睡。意识正迷蒙时,忽而手腕上微微一凉,似乎被什么人握住了,接着一道微弱而温和的法力流入经脉,缓慢游走两周天方渐渐撤去。陆忘辛在半睡半醒中,只感觉这道法力十分澄澈和纯粹,虽然照顾到他的伤势刻意软化,但依然掩盖不了内里的浑厚。
来人是谁呢?迷蒙中头脑迟钝,半晌惊醒,心头即刻袭上答案:是师父,他来看我了!
可睁眼时,杨戬早已走了。房门紧闭,方才的一切就仿佛只是一场真实的梦。
陆忘辛躺在床上,举起手腕看了一阵,越看越是舒心,越是窃喜。闭上眼睛再想几遍方才被杨戬握着手腕的感觉,竟不由自主品出了几分旖旎味道。
是以忍无可忍,蒙上被子闷声大笑。
养伤养了十多日,总算好了七八成。陆忘辛是个闲不住的,一旦能动了,就日日在杨戬跟前晃悠,不是布置房间,就是洒扫竹楼,再不然就是和哮天犬斗嘴玩笑。哮天犬的人形维持不了太久,样貌也不怎么好看,这就被陆忘辛抓住了把柄,总是拿出来逗弄。哮天犬当然不甘示弱,只要抓到机会,总要嘲笑陆忘辛一番。一狼一狗算是堪堪打了个平手。
这日陆忘辛照常在外面晾晒干肉,以做过冬存粮,太阳明晃晃的一照,晒得他有些恍惚。余光一瞥,蓦然看见身后飘过一个白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本能地露出利爪回身去抓,却抓了个空。再一看,那白影又从他身后一闪而过,便再一个回身猛抓,依然什么也没有。正发愁时,忽而听见竹楼中传来哮天犬的大笑;他笑也就罢了,还拉着杨戬一起看,说道:“主人,你看看这头傻狼,他在追自己尾巴!”
经哮天犬提醒,陆忘辛才明白那追不到的白影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法力实在不怎么高强,不慎把尾巴露出来了。
丢人丢大发了,也不知道师父看见这幅傻样,会不会不想要他这个徒弟了?陆忘辛赶忙把尾巴藏好,小心翼翼去看杨戬,却见他并无任何嫌恶抑或轻视——杨戬站在窗口静静望着他,眼底仿佛掠过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
但其实这也就是一瞬间。陆忘辛却坚信自己没看错,将干肉随手一放,跑过去两手支在窗台上,仰头望着杨戬:“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傻,觉得我好笑?那你就笑啊!”
活脱脱的一头傻狼。杨戬抬起手来,在陆忘辛头上敲了一下。
“啊……”陆忘辛顺势倒地,“我死了,我死了,师父你要杀我,啊——我好不甘心啊,我变成鬼也不放过你!”嚎完了,麻利爬起,“我陆忘辛变成鬼又回来啦!”两手往前一抓,却只抓住了哮天犬。
“我主人才没空看你演戏,”哮天犬损道,“你这么会演,怎么不进戏班子去?”
陆忘辛恨恨松开手,一捋头发:“演戏有什么好,我有师父了,师父比什么都好。”
哮天犬龇牙道:“肉麻!不过说得倒是没错,我主人确实是天下最好的主人。”
“你光会说好,别的又都不记得,”陆忘辛很是郁闷,“现在都能变成人了,你想起半点别的事情没有?比如,我师父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话终于戳了哮天犬的痛处。
“我还是只记得沉香,记得他要杀主人,主人还不准我插手。别的……别的就……”
陆忘辛忍不住叹息。看来必须得去求一些灵药来——但莫说他哥哥对他有杀心,就连寒山也被沉香的结界覆盖,他出得去却进不来,哪怕求来灵药也是无用。
时间推移,寒山逐渐入冬。陆忘辛眼看这又是一个难捱的冬季,思来想去怎么减轻杨戬的病痛,事态却在年前生变。
按照刘家的习惯,沉香每隔五年,就要回到刘家村去,和家人一起过年。这一年,他刚刚踏进家门,他的母亲杨莲便紧了几步奔来,抓住他手连声问:“沉香,沉香,我二哥怎么还不醒,你不是说用了那法宝之后一百年就会好转的吗?”
眼前这人是我的母亲——沉香如是告诉自己,脸上便显出一丝笑容来,回握住她冰冷的双手,柔声道:“娘,你等我去看看舅舅再说,好吗?等我回来。”
沉香快步进了竹屋,挥袖紧闭门窗,兀自在桌边坐下,凝视着窗缝中透进来的一丝光。竹屋内充溢着药味,那具虚假的身躯被照料得非常细致,衣衫整齐,一尘不染。为了“他”,杨莲在这五百多年中,四处求医求药,这位从来自诩清丽高洁的华山三圣母,不知在多少人面前卑躬屈膝,涕泪直下,亦不知受了多少冷言冷语。
可那又怎么样呢,一切都是假的。求来的灵丹妙药,统统石沉大海。
曾经一颗真心就可以挽回,偏要到了如今药石无医的地步,才知道后悔。
杨莲是这样,他又何尝不是?
即便将自己关在紧闭的竹屋之内,他还是能听见杨莲的哭泣。随之而来的还有孩子的哭闹声,那是他和小玉的儿子。沉香给他取名叫“刘悔”,每每念及这个名字,心头便剧痛无匹。但只有这样,只有这般自虐,才能让他找到几分安慰——他也在痛着,他在为舅舅痛着,他还能为舅舅做些什么……
然而,瞒了五百年,哭了五百年……或许,差不多到极限了。
如他所想,门忽而大开。小玉苍白着一张俏脸,抱着孩子,直直在沉香面前跪了下去。
“我求你,沉香,别再骗娘了,”她哭道,“娘这几百年已经受了太多苦,你都看到了……而且不瞒你说,她甚至已经求到了截教禁术,再这样下去我怕她会做出更疯狂的事……”
沉香依然坐在原处,闭着眼睛闷声不语。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是怕娘会……”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凄惨尖叫。沉香猝然一惊,急出探看,竟见杨莲手捧宝莲灯,凝聚法力,正欲砸向自己心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