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秋意凉
八月十六的月夜,秋梨饮代替了酒水,金灿的色泽,似盛满了一杯清冷而浓烈的月光。
“属下来迟,请楼主恕罪。”
“无妨,坐吧。”萧忆情看了看天色,明月才上梢头,正是赏月的好时候。阿靖忽略他明显口不应心的语气,少有地不与他争持,面色如常地落座。
水庭本寒凉,但侍女们放下竹帘与鹅黄色的纱幔将风笼住,又置炭盆于四角,将庭内烘得暖意融融。没有丝竹管弦之声,萧忆情的箫许久不见天日了。秋日芳华始落,水莲瘦影亭亭,零星有几盏花灯随风漂动。
“钟嘉绘放的吧。”萧忆情微微一笑,“昨日看她抱着了——这个楼里总算还有人记得如何生活。”
阿靖将一盏精致的蔷薇花灯推入水中,莹莹的烛火从翠减红销中划过,驱散了一丝凄冷,“所以你也备着了?真是有闲情逸致啊。”
“偶尔体会一下普通人的乐趣也不错,可惜东部局势一触即发,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谢家这样野心勃勃的家族,招安绝非明智之举,我看你也并非好心好意,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阿靖起身回座,发现他已将蟹肉剔好放在她碗里,蘸的是她偏爱的酱汁——橙醋里拌了甜姜丝和蜜渍菊花,入口愈发酸甜清香。
萧忆情不可多吃螃蟹,桌上这些大概都尽着她的。阿靖吃了蟹肉,又尝了尝面前的糯米藕,说道:“这菜不错,合你口味。”
萧忆情去浣了手回来,方才慢悠悠道:“谢家一事我确实另有安排,不过现在还不是说破的时机。”糯米藕香糯清甜,果然落胃,他对谢家一事含糊其辞,却提起了另一个话题,“说说你对玉家的看法。”
“树大根深。”阿靖娓娓而道:“不提二房在朝廷经营多年,只说三房,有梅家和千灯阁作为姻亲,玉之华又素有贤名,怎么看都不是适合武力收服的对手。”
“江秋白前日已见过了二房的老掌事玉齐诚,你猜他怎么说?”萧忆情勾了勾嘴角,“他说,他是朝廷官员,不过问武林中事,况且药山玉家如今只是三房的玉家,与二房没有丝毫的关联。”
阿靖一怔,嗤笑,“为了自保,亲骨肉也如此绝情么?”
“倒不全是,两房其实早有龃龉,自三房掌权后更是势同水火,听雪楼若对三房发难,他们可说是乐见其成。”
阿靖往池子里撒了些鱼食,看着池鱼争抢食物溅起的水花,不觉轻嘲,“大家族勾心斗角,崩离至此,也着实讽刺。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今日议事你提到玉家,为何众人态度如此反常?”
萧忆情看着天上陆续炸起的烟花。洛阳乃天子脚下,逢年到节自是数不尽的繁华,中秋才过,热闹不减。
他道:“我祖母出身玉家,这你可知道么?”
萧忆情的家事,他几乎从不和任何人提起,最最深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交谈,还是拜月教一役时的旧事了。在没有加入听雪楼之前,阿靖很少主动去关心江湖往事,而在那之后,岚雪阁没有记载的事物,她也无意探究,是以萧忆情那么一说,她还真是有些惊着了。
萧忆情继续道:“祖母出身玉家二房,算辈分,是玉齐心的堂妹,玉之华的堂姑奶奶,她撕毁指腹为婚的婚约,不顾族人反对与我祖父成亲,因此被家族除名,家族勒令她不许姓玉,所以她便改姓为王。虽说亲人情分已断,但我病重后,爹仍是抱着一丝希望,带着我去玉家,想请玉齐心为我治病,玉齐心虽悄悄接纳了我们一家,却并不肯治,无论我爹如何恳求,也绝不松口。”
“为何?”
“因为拜月教。”
“呵,怕被牵扯?”
他摇头,饮下一杯秋梨饮,“那天夜里,玉齐心偷偷见了我爹一面,其实也就是给了我们一些金银细软,让我们走得越远越好,或许是以为我和母亲在里间已经休息,或许是有别的原因,他说话并没有顾忌。”
“——谁教你偏偏娶了拜月教的侍月神女为妻。”萧忆情的眼中慢慢凝结出彻骨的寒冰,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母亲温暖柔软的手骤然僵硬,凉意从掌心透出来,病得昏昏沉沉的他动了动手指,想用自己的手去温暖母亲,母亲却很快恢复如常,轻轻拍着他的身体,若无其事地哄他入睡。
二十多年了,一贯浅眠的听雪楼主每每回想起那个夜晚,心底便有一个声音在呐喊——
如果当时,抓住她多好?
这样第二天醒来,母亲或许还在……
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了——夫妻的恩爱,孩子的康健,宁静的生活,如季末的繁花,终究是在刀风霜剑中凋零殆尽了,只有她也离去,才能换来最爱的两人活下去的机会。
想不到,这里头还有这一层缘故。阿靖依旧沉默,萧忆情一时也没有再说下去,拜月教之战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回避的话题。
直到桌上的秋梨饮变为寒凉,萧忆情方幽然叹息,举杯欲饮之际,阿靖拦住,似嗔似怪地瞥了他一眼,拿起水炉上温着的玉壶给他重新斟了一杯,便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自听雪楼崛起,各方势力都有所动作,我记得玉家也不例外,江南四大家族之一的慕容家,说是远渡海外,实际却是在半路便被人屠戮了满门,唯一活下来的两个孩子一口咬定是玉家所为,但也并无确凿的证据。”
萧忆情笑了笑,“也不是没有,只是比起为慕容家翻案,我更在意之后查到的事情。”
“什么?”
“比如,三年前的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