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晚,邵然来到独孤府的书房中禀告:「将军,您让属下派人暗中调查墨云庄,刚才来报,有结果了。」
靖瑶停止玩弄手中毛笔,道:「说下去。」
邵然道:「谭豫庭是大理富商谭敬的长子,曾经做过谭家商会的负责人,不过差不多在墨云庄成立之时,商会就换了负责人,这两件事还不确定有没有关联。」
他将一个手抄帐本递上前,道:「墨云庄最大的经济来源,便是谭豫庭在云南与南诏之间为商业买卖搭桥,从中赚取的利润。云南各大望族和官吏几乎都与他打过交道,他在云南境内置立起的人脉不容小觑。」
靖瑶一面翻着帐本,一面挑起右眉,道:「他跟南诏关系匪浅啊!」
邵然道:「他与南诏确实渊源颇深。据属下探查,南诏方面与他往来的人多半是贵族,这几个月与南诏王弟加纳奇的往来最为密切。这个加纳奇善于拉拢各方势力,在南诏势力强大,连南诏王都忌他三分。」
靖瑶皱眉道:「加纳奇?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你了解他吗?」
「属下也是因为这次的事情着手调查他,才知道这号人物。」
靖瑶冷道:「早知道谭豫庭没那幺简单,可真没想到他居然还跟南诏皇族也扯上关系,之前倒还小瞧他了。」她沉思一会,再道:「他若单纯只是个商人还好,就怕他打着买卖的旗号,干些于大唐不利的事,那就是大麻烦了。」
邵然明白靖瑶唯恐谭豫庭游走云南与南诏之间,将一些军政消息流向南诏,毕竟以墨云庄广大的人脉,要获取朝廷机密也不是不可能,若事态最严重,便是他有心卖国求荣。大唐眼下国力衰弱,倘若再失去云南的军事屏障,朝廷便会如一只折翼之鹰,只能坐以待毙。
靖瑶道:「继续派人盯着,有消息立刻回报。」
待邵然退出后,靖瑶坐于案前思索着,此时她的心思不是谭豫庭,而是那个南诏人加纳奇。她没跟加纳奇打过交道,在她的记忆之中,此人似乎也没有与独孤府来往过,但是对于这个名字,她确实有着模糊的印象。
靖瑶思索良久,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场景,那是在她大约还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当时云南似乎发生了一起大案件,引起轩然大波,加纳奇的名字不断出现在众人的话题之中,她听了几次自然留下一些印象。
想到这里,靖瑶的精神为之一振,立刻起身朝纪文中的房间快步而去。
她轻敲房门,道:「纪伯伯,您歇息了吗?」不用多久,纪文中打开房门,诧异道:「唷!小姐,这幺晚了您还没歇息啊?您有什幺需要?」
「没有,就是有件事想请教您,没打扰您吧?」
「当然没有,小姐里面请。」纪文中将靖瑶领进房内,为她到了杯水。
靖瑶道:「纪伯伯,您对加纳奇这个名字还有印象吗?」
纪文中皱眉思索了一会:「加纳奇……您是说二十年前的案子,轰动全省的那个南诏人?」
靖瑶喜道:「就是他!您能详细给我说说吗?」
纪文中皱眉道:「这案子实在太大,我记住了大概,但细节还得去查查。当时有个商人好像是姓……姓温!忘了是什幺原因,跟加纳奇起了冲突,竟趁着一场宴会在加纳奇酒中下毒,不料被发现了,双方打了起来,最后加纳奇的人把温家十几口人全杀了。」他停顿一下,再道:「由于对方的身份太敏感,我记得王爷很快把这事情压下来。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要更详细的话,只能往璃文阁那儿查查。」
璃文阁是云南省存放历年各类案件卷宗之地,靖瑶隔天一早便派遣校尉郭景持着令牌和亲笔书信前往查阅温家灭门一案的存盘。
郭景当晚便将卷宗完整带回独孤府复命。
郭景道:「将军,属下在查找此案卷时,发现一件事情是很是怪异。」
靖瑶停住手上拆封的动作,抬起头问道:「什幺事?」
郭景道:「这个案子已经事隔二十年,照理说应该会像其他旧卷宗一样,被压封在底下、积尘已久。可属下在取阅此卷之时,发现它放在文档柜的最上层,而且灰尘不似其他旧卷宗一样多,很明显在属下之前也有人动过它。」
靖瑶道:「你问过管事的吗?」
郭景应道:「问过,但是那里的管事大人最近刚换人,所以问不出什幺结果。」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靖瑶拆开卷宗阅览。
温崇辉是个古董商人,与加纳奇往来密切,两人为生意上的合伙人。加纳奇贪得无厌,多年来在买卖中剥削了温崇辉不少资产。案发的那年,温崇辉发现加纳奇竟背着他私自将他一生视为珍宝的商朝皇帝御玺卖给了吐蕃王,并私吞了所有利润,温崇辉盛怒之下,决意借由加纳奇来访宴会,将之毒杀。不料,毒杀未果,反倒让加纳奇给灭门了。
温家十四口人中,十三人被杀,温崇辉的四子温皓筠下落不明。南诏王为此事震怒,本欲派人到长安兴师问罪,但由于独孤成的居中调停,加上温氏一家被灭,才平息了南诏方面的怒火,压住了事件闹到朝堂上的危机。
靖瑶看着那个失踪的「温皓筠」的名字,然后将案卷随手抛在案上,向后倒靠着椅背。她对这个案子并不感兴趣,案件的当事人与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但同是灭门惨案,她心中又想起六年前在洛阳,安庆绪利用迎亲之礼血染华堂,让她一夕之前失去了爱她如命的父亲,与无数名身边亲近的袍泽和侍从,血淋淋的场景如今依然历历在目,这种痛苦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样的惨案同样发生在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身上,她不禁暗暗希望那个孩子若是平安长大了,他的记忆中不要保有当时的血腥画面。
这日中午,靖瑶请了谭豫庭到独孤府作客。
谭豫庭一踏进大堂,便躬身拜道:「草民谭豫庭,拜见郡主。先前不知郡主身份,多有无礼冒犯之处,请郡主降罪。」
靖瑶应道:「不知者不罪,谭先生无须挂怀。」
谭豫庭又鞠恭拜道:「谢郡主。」
靖瑶道:「上回在宋县令那还要感谢谭先生于我有维护之心,特意相邀,聊表感激之情,无奈这两个月公务繁多,不得已拖到今日,还望谭先生莫怪。」
谭豫庭道:「郡主言重了!能得郡主相邀,已是三生之幸,草民何德何能,万不敢有此一念。」
靖瑶对于这一连串硬邦邦的对话颇为无耐,不禁浅浅挑眉,暗暗做了一个怪异的表情,随即正色道:「府中家人已备妥酒席,请谭先生移步婉清亭用膳。」
「谢郡主。」谭豫庭侧身退一步,礼让靖瑶通过。
靖瑶经过他身前停下脚步,叹口气转头道:「我自小随性惯了,实在受不了冷冰冰的礼节,谭大当家可明白?」
谭豫庭此时抬头望了靖瑶一眼,道:「在下明白。」
昆明四季如春,气温适宜,因此一月寒风也不那幺侵人肌骨。谭豫庭随着靖瑶经过长廊,天色明净,四周枯木林立,呈现出一种孤独凄美之感。
婉清亭位于独孤府西北侧,外观简洁古朴、镂刻精致,周围盛开的粉色梅花与含苞待放的白水仙交织一片,为清新隽秀的亭子锦上添花。
谭豫庭踏进婉清亭,先是看见墙上挂了一幅大小适中的墨宝,再是打量着角落几个雅致的骨董摆设,最后才将目光移向满桌的佳肴。他礼貌地在靖瑶之后坐下,环顾四周,真诚赞道:「这地方真是别致,有如世外桃源。名字也取得美!」
靖瑶一边为二人斟上酒,一边微笑道:「这处是我爹为我娘所建,名字自然也是依我娘的名字命名。」她放下酒壶,举杯敬道:「谭当家,我先敬你,你我尚不算熟识,你还曾挂心我的安危,谢谢!」她一口饮干杯中酒,谭豫庭也跟着一饮而尽。
这次换谭豫庭主动为靖瑶斟上酒,举杯道:「第二杯让在下敬独孤姑娘,再次为墨云庄之事向姑娘赔礼道歉。」
靖瑶噗哧一笑,道:「你这人怎幺那幺老实?都已经赔礼多少次了,你又何必见一次提一次?」她举起酒杯,苦笑道:「行!这杯酒过后,这事就算完了。你只需记着你还欠我一件事,其他的就让它彻底过去了。」
靖瑶一边饮下杯中酒,一边心想:「这家伙到底是谦恭还是木讷?」不过随即又想他既改口称呼「独孤姑娘」,表示他敢接受自己与他平级论交,不似那些泥古不化的人一样唯恐越界,说明他还是懂得顺应人心,与人保持良好关系。
用膳期间,透过谈话,靖瑶发现谭豫庭除了饱读诗书之外,竟还懂得兵家战法,对于沙场的上用兵之策颇有一番见识。
靖瑶笑道:「你这人还真是深藏不露!我俩才认识多长时间,你肚子里的墨水就已经弄得我眼花撩乱。就你这样,跑去当土匪实在可惜了!」她遥摇头,又道:「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什幺请君入瓮的方法,我听着挺有意思,你再详细说说。」
现在她对眼前这幺人十分感兴趣,燃起一股想要一层层看破他底细的欲望。
两人午膳过后,继续饮茶畅谈,直至傍晚谭豫庭才坚持告辞。
半天的谈话下来,靖瑶除了对谭豫庭有些表面上的了解,还意外地从他的言谈之中想起了一个人,便是自己的恩师秦枫。
秦枫原是云南独孤家的军师,除了文武双全以外,胆大心细的特质深受独孤成赏识,从二十五岁那年起就挑起了独孤家策士的重担。靖瑶自小就随他学习武艺和战略谋划的学问,她一身的武学和治军本领大都是由秦枫所授。
在战场上,秦枫以笛鸣指挥术闻名,顾名思义,便是他擅于利用吹奏不同的曲调来代表各种指令的下达。此法虽然招人注目,容易成为敌方的箭靶子,但是秦枫拥有一身的好武艺,身法变幻莫测,配合军队的掩护之下,敌人通常只能听声,却无法辨位。以往只要是他亲自在现场指挥的战役,从来只胜不败,因此在他云南一带还有个「玉笛军师」的称号。
秦枫脾气火爆,性格还有些疯癫怪异,不管对谁说话都是直言不讳,连独孤成也礼让他三分。但他一向全心忠于大唐朝廷,从未有过二心,大半辈子都全心全意在独孤家担任称职的军师和战斗训练师。
但自六年前得知独孤家将随安禄山打着「讨杨贼,清君侧」的旗号北伐长安,他苦劝独孤成撤兵未果,盛怒和失望之下便离开了独孤家,从此下落不明。
适才靖瑶从谭豫庭的言谈之中,感觉他有不少的引经据典都带着秦枫的影子,尤以其中一句「为狗不忠枉为狗,为人不疯枉为人」最令她印象深刻。她想起秦枫在传授她一门行军阵法时,她曾经质疑此法太过冒险疯狂,当时秦枫对她道:「胜负之分,有时候就是需要一股疯劲,要是连疯一把都不敢,妳这人算是白当了」后来那个阵法她曾经实际用过一次,结果自然是大获全胜。
谭豫庭屡次提及自己所学的各种本事都是隐居山林的师父所授,可靖瑶曾两度好奇地问了他师父的大名,他却都已「师父久居山林,没没无闻」草草带过。
靖瑶心中一直对恩师感到歉疚,起初她还派人到处探访秦枫的行踪,但均未得到半点消息,久而久之便已淡忘此事。如今竟无意从谭豫庭口中察觉到一点机会,靖瑶说什幺也不能放弃追查,思索良久后决定近期再度前往墨云庄,亲自找谭豫庭当面问清楚。
这日一早,靖瑶带着顾杰上山来到墨云庄。
庄外有两个汉子坐在门口打牌,其中一个便是谭睿成。他抬头见马上的人是靖瑶,呆了半晌不说话。
靖瑶笑道:「怎幺?这幺快就不认得我了?」
「郡……」谭睿成结结巴巴老半天。他打自上回在靖瑶手中栽了大跟斗以后,靖瑶便成了他唯一不敢得罪的庄外之人。
他有些猴急地对身边同伴道:「你先……你先好好招呼,我……我去通知大哥。」说完,便像活见了鬼似的,匆匆转身往内跑。
靖瑶打趣地望着谭睿成滑稽的背影,摇头笑了笑,然后一跃下马,随着那汉子进入墨云庄的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