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何失何忘
张起灵先是沉浸在无尽的伤痛中直想一死了之,待清醒后意识到自己是中了敌人圈套,紧接着千里驰骋杀敌督战不眠不休,直到这时才倏地意识到,吴邪并不是对自己完全冷漠,而是似乎,真的不认识自己了!他当时抱着必死之心打算受他那致命一剑时,情不自禁叫了他的名字,回想起来,便是因为那一声“吴邪”,他才会忽地神情大异,头痛欲裂,但却仍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剑偏了一偏没有刺入他的心口,想到此处,他心内怦怦急跳,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再想下去吴邪究竟是怎么了,更不敢想下去吴邪并非是完全不将自己放在心上,他……
下人将打碎在地的物什收拾干净,换了新案,按照张初客的吩咐只备了茶水没有备酒,敦煌城主饮了一盏茶,默然不语,平日里本就深邃无波的黑眸,此刻,越发地暗沉一片,什么也瞧不出,教人一步也不敢接近……
吴邪做了一个梦,一个他做了十年的梦。总是一样的白茫茫的一片虚空里,他用他的流风剑杀了一个人,殷红的鲜血瀑布一样从那人的胸口往下流,流在脚下的虚空里,没有尽头。他总是想用力地瞧清楚那个人的面孔,却从来瞧不清楚,那张脸是模糊的,身体也是模糊的,而且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直到眼前只剩下瀑布一样的红色血流,流淌在那个白茫茫的虚空里,而那个人影,却已经不见了。
“星魂?”
睁开眼睛,见到一张关切的脸,叫了声“师姐”,转一转眼珠问道:“我们在哪里?”
“我们还在祁连山下。”
“我睡了多久了?”说着撑榻坐了起来,伸手在自己脑后摸了摸。
“一日两夜。”
“师姐,不要哭。”
“星魂——”
“是我不好,我竟睡了这么久,害师姐担心了。”
月华使离开他的肩头,擦干了眼泪道:“不是你的错。你现下觉得如何,头还疼么?身上的伤疼么?”
吴邪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笑容道:“不疼了。”
“好,你起来吃些东西,再歇息一会儿我们便回家。”说着取过他的衣物,服侍他穿衣起身。
“师姐,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张城主。”
执衣的手微微一僵,笑道:“他当时是你最得意的弟子,你将名字告诉了他也不出奇。”
“我从来不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你如今不告诉,但是当年不一定嘛,你那时年纪还轻,也许是什么时候不小心说出来的也未可知,也或者是他自己查出来的。”
“也许吧。师姐,他果然好厉害,如果现下光明堂里还能有这样的人才就好了。”
“还会有的。”
“还是,我已经教不出这样的人才了?”
“你又瞎说,你的功夫跟十年前相比不知精进多少,来,过来洗脸。”
“师姐?”
“嗯。”
“他死了么?”
“嗯?”
“我杀了他么?张起灵。”
“你……当时头疼得厉害,剑偏了一偏,不过也无妨,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你才方好些,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
“嗯。”
尼卢河原是精绝人,四十岁时来到敦煌,迄今已有二十余载,是城中有名的巫医。城中除了汉人,还有那许多常年来来往往的东西各国商队、工匠、伶人、僧人等,他们信奉着不同的神祇,但对这个巫医向来都十分尊重,即便是巫与医一向分明的汉人有时也会去求助他。
“我问你,一个正常人,会忘记掉所有前尘往事吗?”
听到城主的问题,老人先是微微一怔,继而顿一顿缓缓道:“回禀城主,老朽在二十几年前见过一位妇人,她的一对子女双双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几个月后,她忽然一夜之间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认得他的丈夫,他的丈夫带她来见我,请我帮她将魂魄找回。”
“胡说八道。”
“城主英明,只不过老朽当时愚昧,也认为她是失了魂,便施法为她招魂,结果大出意外。自那以后,我深知自己道行浅薄,于是便离开了精绝,一路往东,边行边学,直到敦煌。只是这二十几年来,老朽再未见过患有此症之人。敢问城主要问的人,是如何忘记前尘的?”
这……吴邪,你是如何连我都不记得了,我却不知。
“这失忆之症,除了因心中受到极大刺激或头脑受到严重创伤可致以外,还有第三种情形也可导致,不过这一种老朽只是从古籍上见过,不敢妄言。”
张起灵听到此处,心里隐隐便在叫嚣,是这第三种,一定是这第三种,这便是我为何要传你过来的原由啊!他忍下心中的搏动,沉声道:“但说无妨。”
“民间自来就有摄魂之术,那不过是巫术,城主必能一眼识破,又有似城主这般的学武之人,内功练到一定程度,只要通晓法门,便可通过高深的内力去控制内力较低之人的心神,但这种法门极难操控,需要施法者本身人魂分离,稍不留神受到外界干扰,首先受损的可是自己,但若是可以加入工具来从旁协助那便又是大大的不同。”
“什么工具?”
“通常所用为金针,也有用银针者,刺入风池、百会穴中,再施以法门,以后便只需每年施法一次即可,施法之后被施法之人浑不再记得任何前尘往事,成为一个全新之人。”
“可有……什么害处?”
“大的害处倒也没有,只是穴道长期受阻,须得时常调理,此外不可受到大的刺激激起前尘悲伤之事,否则金针伤脑,可是比锥心之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针伤脑,可是比锥心之痛有过之而无不及”,敦煌城主闻言久久不语,这么冷的冬天,便那样披衣站在敞开的窗前,神情暗沉得令人不寒而栗。
“你可知解除之法?”
“老朽不才,亦非练武之人,却是无能为力。”
敦煌城主回了身,道:“你下去吧,今日之事便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请城主放心,老朽明白。”
敦煌城主摆手叫他下去,自己一时心神去得很远,却是这几日以来最冷静的一刻,当下修书一封,传了一名近卫进来,命他即刻送去,这才抑制不住地头晕眼花起来。在祁连山上失了那么多血,又马不停蹄地两日两夜没有休息,深知自己若不先休息几个时辰,恐怕这条命都要保不住了。不过休息之前却还有件事,必须要做。
命人打了几盆温水,一遍又一遍地小心清洗那血迹,可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掉了,早在十年前被你刺第一剑时就已经被我的血浸了透,再也洗不掉了。想想就如同我们的人生一样,我们原本都是清清白白地来到这个世上,却不知何故,被赋予了一个又一个目的,染上了一层又一层颜色,到如今已经不知自己是何颜色。吴邪,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就请倒回到你潜入我房里那一刻,我吻你,你打我,然后你问我疼不疼,用你洁白的绢帕包了冻雪来给我消肿,我心里热得不敢看你,怕看你一眼就会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指尖拂着帕角的黑字,绣得这般精细,一定是你那位师姐的手笔吧,既是她赠你的,你怎地就拿出来给我用了,也不知讨回,被我藏了这么多年,吴邪啊,为什么,为什么你既收了她的帕子,却给我用,而我藏着它,你却娶了她,吴邪,我恨你,我恨你!指上一用力,嗤一声响,那个“邪”字从中裂为两半,纤细的丝线一条条被硬生生扯断,颤巍巍地抖动着,一如那拉扯它的大手,一如那拉扯大手的命运。
吴邪,我定会救你脱离苦海,神挡我杀神,佛挡我杀佛!
当张初客回来听到公子终于睡下了,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心里一安,铺天盖地的困意便也袭了上来,算起来也是超过两日两夜没有合过眼了,但是他却不敢睡去,好在银黄和川芩素来懂得如何照顾公子,早已命人备了药膳,当下又仔细嘱咐了张小月不管谁求见都不可去打扰城主,末了又交待待城主醒了再命人去传他,便又一股风去了外城。
敦煌城主如愿以偿地在梦里见到了想见的人,只是那人却仍是那般冷冰冰的模样,比祁连山巅还冷,亦仍是不发一言。吴邪啊,你骂我咒我凶我都好,为何你总是那样冷冷瞧着,却不发一言?
心里记挂着数件事,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先看了递上来的满案呈卷,一一批了复,用了些药膳,便起身欲往外行去,张小月见状忙道:“城主,天色已然不早了,城主身上有伤,还是多静养为宜。”
敦煌城主微一皱眉,抬脚仍往外行,却见迎面一袭喜悦的人影快步而至,笑道:“城主大人这是准备去哪儿呀?”
“初霞。”
“城主请放心吧,城内城外一切妥当,我方从大哥那里过来,奉了大哥之命要好好看着城主,莫太操心了。”张初霞说着拉了敦煌城主的衣袖到软榻上坐下来,再抬头时眼圈儿却已然红了,说道:“我听大哥说你受了重伤,可是……可是他伤的你么?”
张起灵一时未语,张初霞忙道:“对不起啊城主哥哥,我不该提起这个让你伤心……”
“无妨,只是此事说来话长,怪不得他,若不是他及时收手,我此刻已无法再跟你说话了。”
“这……”
张初霞待措辞说句什么来安慰一下城主,却听到张小月来报:“城主,城外有一人求见,自称……张明辰!”
敦煌城主眸色一转,道:“带他来见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