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菩提难证
“城主息怒,是属下的错,请城主责罚。”张初客说着,单膝跪了下来。
张起灵不言。
“行了,你若是还有气,我再陪你打一架就是,张将军是我拉着他说你闲话的,与他无关。”江中侯似乎是一见到这位不苟言笑的敦煌城主,就要嘻皮笑脸起来。
张起灵目光一动不动,沉声道:“可有楼善的消息了?”
张初客忙应道:“回城主,是好消息,楼善王已经答应让明妃回来一趟,两日后便可到敦煌。”
“好,届时你亲去迎接,接进甘西院。”
“是。”
“你先下去吧,叫小月传晚饭来。”
“是。”
敦煌城主一撩衣摆坐了下来,对眼前的黑衣侯淡淡道:“你打算几时回京?”
“哟,这方使唤完晚饭还没吃就开始打发人了?”
“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哟,原来这是担心我呢!”
“你是朝廷重臣。”
江中侯呵呵笑了几声,道:“依我看,我的身份倒不一定会暴露。”
“哦?”
“以殷宁那般护犊,回去之后不一定会将瓜州及悬泉之事上禀,否则她丈夫私下与敦煌城主会面这一条,恐怕已是死罪。”
张起灵听完这句话,眼光便是一黑,江中侯却继续道:“至于吴邪,十年前在昆仑山上都经历了什么我们一无所知,但此次我说服他去悬泉见你,却并未花费太多唇舌,倒在我的意料之外。”
敦煌城主这下眼光忽地一动,问道:“你如何说服他的?”
“你教我说的我都说了,他问我既然是你要见他为何不亲去瓜州相见而要他前往悬泉。”
“你如何答的?”
“我应付他说日前敦煌城被袭,敦煌城主此时不宜离城太远,他听后便一口答应下来了。”
晚饭布了上来,烛光摇晃。
“怎么了?”江中侯一改嘻色,问道。
“吴邪,他……他还是那个吴邪。” 敦煌城主眼光一灭又一明,脸上不由温柔了起来。
原来,十年前光明堂开始频繁地接到一些刺杀汉人的任务,到后来更有一些远涉中原刺杀地方官员、军中将领、京畿大臣的命令,这是吴邪最终决定与张起灵下山的另一个主因。
“他不愿杀汉人?”
“嗯。”
“怪不得!”
“如何怪不得?”
“怪不得他身上没有戾气。”
张起灵不禁要笑,轻道:“他不愿杀汉人,与他身上有没有戾气有何相干?”
江中侯竖他一眼,这家伙,只要一说到吴邪,一张臭脸瞬间就变好看了,当下酸道:“我怎地知道,你倒是来告诉我。”
这一下倒是又戳中了张起灵的痛处,两人一时不再言语,各自默默夹菜吃饭。
“话说,你们俩都说了些什么?有问他怎地不记得前事了么?”江中侯还是没憋住,先开了口。
张起灵搁了筷,淡淡道:“没有。”
“哎你怎地不问,错过这次他回了昆仑山你想再见他可有多难!”
张起灵先是一横眉,却又慢慢归于死寂,仍淡淡道:“与你无关。”说罢站起了身,“侯爷请放心,我不会将城主之位随意交出,张明辰是侯爷教出来的,侯爷若是信他不过,那便是信自己不过,至于张初客,侯爷但放一百个心,日后不论谁当了敦煌的主子,亦不论谁当了这天下的主子,他都会为敦煌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住处已为侯爷安置下,侯爷请早些歇息。”说罢行了一礼便径自出了偏厅。
江中侯愣了一会儿,不由苦笑,就连太子殿下都未曾这般当头直言不讳,他一小小敦煌城主就敢如此不给他情面,哼,看来自己果真是将他瞧得太重了。不过,他话虽无礼难听,倒是句句在理。张明辰在长安十年,自己是他的师父,除了传授武艺之外,对这未来的敦煌城主谁说不曾下过一番苦心,就因为晋王的一时拉拢便对他对己失了信心,那与常自多疑的太子殿下又有何不同?还是说,自己在太子身边多年,竟沾染了他的行事为人?还是自己本就亦是这样多疑的性情,就连手握敦煌重兵的张初客也要去试探、礼贤下士一番,恐日后敦煌难以掌控之时还有这位老实人可以利用,思及此,不由悄悄叹了一口短气,你虽为江中侯爷,并不若那些日日上朝的朝廷大员们权欲熏心、利字当头,但你毕竟浸淫朝堂之事多年,早已失了十年前那份就算丢了性命也要将张起灵、将活着的人带回敦煌的赤子之心,也是你见到吴邪之时会在心内暗自惊叹的主要缘故,以他那样的一个身份,仍自可以那般遒然伫立在这滚滚红尘之中,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戾气,眼光澄湛世事洞明,你心中何曾没有一丝羡慕?
而此刻的敦煌城主,则又是另一番心事,不想与任何人提,不想与任何人说,如一杯苦酒含在口里,明明极苦,却不舍得吐出,想要吞咽,却又不甘,只能这般煎熬着,任它麻木了口腔唇舌,却仍自苦着,心里愤懑,如何不想问他如何失了忆?如何不想弄清楚他是自愿还是被迫?如何不想知道他十年来的一切?辛辛苦苦步步为营换来与他见一面的机会,想叫他,想抱他,想问他,想……可是一见到他,望着他清明的双目,竟是什么也问不出,不觉自问:他这般什么都不记得了,岂不更好?何苦再去揭那十年前的伤疤,哪有勇气再去瞧一回他绝望的双眼?啊张起灵,是你窝囊,你没有胆量,你没有用!
静,死一般的寂静,无声无息,如结了冰的湖面,沉沉睡着,可有谁知道,冰面之下,如何汹涌厮杀,如何诡谲变幻……
吴邪,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若是没有你,纵有良辰好景可与何人说?
若是没有你,黄沙万里暮雪千山我可向何处去?
若是没有你,吴邪,终将零落为泥碾轧成尘,什么也留不下,所以吴邪,我还是不能没有你,我就是这样没有出息,我还是想你像从前那样打我,那样恼我,那样抱我,那样疼我,那样对我笑,那样叫我小哥,那样,将我藏在你的眼里,裹在你的心里,吴邪啊,我好……好……
吴邪——
吴邪又做了那个梦,他又一次杀了那个人,那人依然没有面目,却在消失之前发生出了一个声音,那声音似乎极为熟悉……
他睡不着了,悄悄起了身,轻轻打开房门披衣站在回廊上。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一弯下弦月斜斜垂在天幕,清冷地瞧着无眠的人。回廊下是个四方庭院,庭院中间有个圆形水池,水早已结成了冰,在黑黢黢的庭院里冷幽幽地发着青光,令他不由想到了昆仑山上的弱水渊,想到弱水渊,倒似乎曾有一件什么要紧的事与之有关,却想不起是什么事。这次下山后,也不知是怎么了,总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觉得什么熟悉,或是隐约觉得什么与自己相关,却不知是什么,有许多疑窦,许多不合情理,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人固然可以在言语上说谎,但生死关头的行动却绝撒不了谎,那么说谎的到底是谁,还是,他们都说了谎,又或者,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星魂?”
“师姐。”
“怎么,又头疼了么?我看看。”
“我没事。”说着放下了按在脑后的手。
殷宁也不再多言,走近了他为他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裘袍。
“师姐,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星魂!”
“嗯?”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师姐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么?”
“日前……我跟踪你到驿站,你生不生我的气?”
吴邪笑道:“我为何要生师姐的气?我不告而别本就是我的错,还害师姐担心我做错事回去受罚,更是心中有愧。”
殷宁也笑道:“你不生我的气就好,我是你的妻子,又是你师姐,虽然你本事比我大,但我担心你、保护你,都是应该的,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去见他?敦煌城主。”
“喔,我有个疑问想当面问一问他。”
“什么疑问?”
“他不是我们昆仑山的死敌么,怎地他在祁连山最后关头却忽地饶我一命?”
“这……毕竟你曾是他的授业师父,许是他一时惧了你,或是想起了昔日授业的恩情。”
“可那是生死关头,他不刺那一刀,我也会刺那一剑。”
“我们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知他当时作何想,你见到他时,没有问他么?”
吴邪摇摇头道:“没有,我们只说了几句客套话,你便到了。”
月光下殷宁的脸沉了一沉,道:“我看了当时跟踪我的人身上的腰牌,去瓜州找你的黑衣人便是京城来的江中侯,十年前上我们昆仑山就是他带的好头,而那敦煌城主年少时城府就那样深沉,潜伏在我们山上五年之久,我们整个光明堂和半个娑婆堂都毁在了他手里,就连父亲都受了重伤,你也……落得个前尘尽忘的地步,如今他二人竟又联起手来一个去瓜州找你一个在悬泉等你,不知打的又是什么如意算盘,你教我怎能不着急不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