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水落石出(三)
“便是你说的那个缘故了,那来人道,张起灵当年曾引狼入室毁他昆仑根基,只杀他一人太便宜了他,要教敦煌……吃些苦头才行。”张明夕说到此处,不免也有些心虚起来。
张明辰叹口气,心下固然是不喜姐姐的所做所为,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十二岁时失了母亲和长弟,十六岁时为了敦煌被嫁到了异国,几年后又没了父亲,幼弟又被仇人送去了长安为质,一个弱女子,四下无亲,既要在后宫中争宠夺势,又要谋虑伺机报仇雪恨,相比而言,这十年她的苦楚比之自己不知要大上多少,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再去指责她。
便在此时,张明夕的贴身婢女进来求见,在她耳边耳语了一阵,张明夕顿时身子一震,问道:“何时?”那婢女道:“昨日。”
“姐姐,发生了何事?”
张明夕挥手叫婢女退下,身子委顿在榻中,眼中隐隐似有泪水莹动。
“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张明夕抬眼道:“三弟,事已至此,姐姐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我自问问心无愧,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以前父亲常说,大丈夫行事,有所舍有所得,小舍小得大舍大得,唯今姐姐自知此番有来无回,即便能回去大王也已容不下我,稍候我便去见张起灵,向他认下一切罪行,让他念在他也姓张的情份上,不要为难于你。”
“姐姐!”
“我心意已决。弟弟,姐姐定会尽力,为你谋一条出路。”
“姐姐!”
“来人!”
张明夕不由分说叫人去禀了张起灵,张明辰欲再劝说,但见姐姐神情坚决全然不容商议,他无计可施,只能焦急地坐在甘西院傻等,但心里隐隐知道,姐姐这一去,凶多吉少,事实上,自从在楼善国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便隐隐感知到了这个结局,只是,他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顿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上四肢百骸,恍惚间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承认吧,你比张起灵,差得远呢,差得远呢——差得远呢——
说起来,张明夕还未真正见过张起灵,或者说未见过长大后的张起灵,她见过的,还是在敦煌那夜之前,仍在母亲怀抱中的张起灵,因着明辰与他同岁,她才记住了这个堂叔家的儿子。敦煌那夜死的人太多,她也无睱去分清楚都死了谁,她要忙着自己悲伤,毕竟那夜里,她失去了自己的娘亲和长弟,一夜之间,一个完整的家庭缺了一半,她顿时便由家里的大小姐变成了幼弟的母亲,四年后,她被父亲嫁往楼善,便很少得已回敦煌了,直到十一年后,父亲死去,敦煌易主,她回城奔丧,却被重重看紧,新任城主竟连见也未见她一面,她心中怨恨,日积月累,可想而知。
张初客按剑立在城主身侧。这位敦煌守将,她却认得,十年前回来奔丧时,便是这位“将军”日夜不歇地派人看着她,当下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才将目光转到了张起灵身上,一对上后者的目光,不由得全身一凉,可想到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遂欠了欠身施了一礼,道:“张城主,有礼了。”
张起灵还了一礼,张初客亦向她见了一礼,引她入了座,重回到张起灵身侧。
张明夕早用余光环视周围,见无旁人在场,心知已到此番地步,也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便直言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张城主,既然十七已经死了,呵,我本是要他煽动南延朔造反,虽知不是一着好棋但反正我也已无路可走,此处山高皇帝远,我们姐弟也没有任何指望,我做过什么事,我心里清楚,但这十年来明辰一直被你看在长安,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做过,你心知肚明,只要你放过他,你要如何处置我都随你便。”
“你竟要煽动南延朔造反?”张初客没忍住。
“呵呵,张将军,当年你不也是被煽动了,才会夺了兵权造了反自己当上了敦煌守将?”张明夕也没有忍住。
张初客不由得脸上一白,却也无可反驳。
“好,待收到你已不在人世的消息,这个敦煌城主的位子,便是明辰的了。”忽地,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顿时便消弥了二人间的恼怒之气。
“你说什么?你此话当真?”张明夕未料到对方竟会如此爽快,爽快地简直……简直距她想象千里万里之遥。
张起灵没有答话,张初客道:“难道明妃没有听说过,敦煌城主,向来说一不二的么?”
张明夕给他如此一白,倒想了起来,整个西域乃至东到洛阳皆知,敦煌城主金口难开,一旦开了,便是说一不二,所以,整条商路上的商客都惧怕与这位城主做生意,但同时又极其喜欢与他做生意,但此事关乎弟弟的未来,不得不防他使诈,于是笑道:“张城主金口我自然听过,只是我唯今在世便只有这一个亲人,我身为姐姐,毕竟关心则乱,眼见为实,还望张城主谅解。”那言下之意是,我定要有个真凭实据。
“明妃既然不信城主,那可是还有其它退路?”张初客气不过,冷哼道。
那张明夕毕竟乃是前城主的千金,贵为一国之妃,哪里受得了一个下官的这般讽刺,张口待要反唇相讥,却见张起灵一摆手道“你跟我来”,当下只得暂且忍下一口气,跟在张起灵身后进了他的书房。
这书房远比父亲在甘西院的书房小得多,架上也无多少书籍,与先前待客的大厅相比,这里简直用简陋来形容也不为过。她茫茫然不知张起灵带她来此是何用意,好在张起灵并未让她等太久,他打开了书案内的暗格,取出一个檀木匣子,命张初客用那把金黄色的小钥匙开了锁,面向张明夕打开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明夕仍然不明所以,但她识得汉字,里面层层叠叠全是白绢,白绢上全都写满了汉字,白绢层上是一个黄缎小卷轴,她瞧张起灵一眼,见他已然走到了窗前去,背身向她,看张初客,神情似乎与她一样,显然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匣子。当下也不及多想,先伸手拿起卷轴打开来,顿时便吃了一惊,心里不由怦怦大跳起来!张初客也瞧见了,只是却没有她的吃惊,那是在不久前,那个人来敦煌向公子邀战后的次日,公子传了宁先生写下的城主禅位书,书中还附有要敦煌全臣团结一心竭力辅佐新城主的请求。张明夕看到最后手一抖,卷轴几欲脱手而落,张初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她是为了那立书的日子,是在她们偷袭敦煌之前。
半晌后,张明夕将那卷轴自上往下又看了一遍,确认无误,脸上忽地平静了下来,轻轻将卷轴收了放在一旁,又自匣中拿出一张张白绢细细看去,脸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原来,那些白绢全部来自长安一个署名为“黑”的人,绢上日子由近及远,由今年至十年前,每一年的数目不等,详细交待了明辰在长安的生活、学艺、长进等一切,全是这位署名为“黑”的人从中安排周旋,此人还收了明辰为徒,授他文治武功,近三年来更是专门教他治理一方城池之道,而且,明辰他在长安,已经秘密娶了妻生了子,也全由此人从中隐瞒,而此人所做的一切,则全是她们姐弟的大仇人、此时立在她身后的张起灵所授意?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会如此好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明夕跌坐在了书案前,手上兀自还捏着一张最近日子的白绢,那上面写的是已遵君嘱送回明辰,但明辰眼下并无经验,劝君不要擅自让出城主之位……
张明夕呆呆坐着,头脑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自十年前,一年一年疾速地在脑中过了一遍,不可能,这书信是伪造的,是张起灵拿来骗自己去甘心赴死的!想着,手上就不由用了力,白绢在手上顿时被抓成一团,紧得几乎嵌进了肉里,直到手上没了力气,心里那股恨劲也松了一松,再见到那白绢,才发觉,这可不是一般的丝绢,她身为敦煌之女,又在西域大国宫中多年,各种珍宝见过不计其数,这样的白绢即便是在她楼善后宫中,也是没有的。
“为什么?你既要如此,为何当初又要做那天理不容之事?”
张起灵兀自背对着她,仍淡淡道:“我的理由无需向你说明,你只需按我所说的去做便可。”
“可是***了我父亲也是事实,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换作是你,你便就此算了吗?”
“逼死你父亲不是他!”张初客再忍不住,愤然道。
“什么?”
“是你父亲自己。”
“你胡说!”
“你父亲自你母亲还有你长弟被杀之后,便暗中下令在城中挑选幼童少年秘密训练成为一支暗杀利器,我家公子就是其中之一,后来他被派往昆仑山作内应,在那几年里受尽折磨,九死一生,后来你父亲又派了数十人上昆仑山与公子里应外合剿杀昆仑,这些事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你父亲比谁都一清二楚,那些年他为了训练这些可以复仇的人才,不知道令多少孩子及其亲人饱受苦楚,又有多少人因训练而意外身亡,到后来挑选出上昆仑山的五十人当中,只有五人活着回来了,当然,敦煌用这些人的性命清洗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暗杀组织,教整个西域安了心,也教朝廷安了心,从大处看,这牺牲是值得的,可是你父亲花了十五年的光阴筹谋这一切,身心煎熬,无人可诉,早已患下了隐疾,十年前公子回来时,你父亲已经病入膏荒,只是瞒着外人罢了,后来公子与他面谈,说要以十年为期,掌管敦煌十年,请他不要多加阻拦,他当时气急攻心,吐血而亡,但公子不是诡辩之人,反正这城主之位也不是他的,于是便任由外界如何传言,也从不让我等辩别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