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瑞典女孩(二十一)
卡罗尔消失了。
萨兰德反复确认,电子地图上那个标记着卡罗尔手机信号的红点确实不见了。她不确定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和盖琳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从新年第一天开始追踪卡罗尔的手机信号以来,这样的情形她第一次遇到。
一个小时过去了,每隔几秒会自动刷新的地图上没有任何变化。
萨兰德呆坐在沙发里,她并不觉得惊恐,反而感到了巨大的无助和失落。身体周围仿佛有一大片烟雾盘亘,那烟雾甚至包裹住整张沙发。心中始终悬而未决的事情,现在应该结束了。
“你还没睡?”
听见声音,萨兰德抬起头,盖琳正扶着拐杖走出书房。她最近每天都要修改书稿到很晚,因为毒品交易专刊和她的书很快就要被送到印刷厂了。萨兰德端详几秒盖琳脸上还未褪尽的疤痕,然后垂下视线看着再次启动屏幕保护程序的电脑。
“是的。”回答的声音有些沙哑。
萨兰德作为米尔顿安保公司的雇员保护盖琳的人身安全已经整整两周,不仅如此,她还协助盖琳和布隆维斯特一起追踪毒品交易。盖琳经常造访黑帮出没的街区、酒吧或是夜店,时常要直面狡猾的帮派成员,萨兰德一直陪在盖琳身边。
正是在这期间,萨兰德发现盖琳的线人约翰·崔纳给了盖琳很多假信息,她还调查出袭击盖琳的人正是受约翰·崔纳指使。并且萨兰德通过复制多台手机入侵多台电脑最终确定交易的幕后老板是吉利根黑帮的老大。
萨兰德会感兴趣,不仅仅是因为过程惊险又充满挑战性,最重要的是以她的道德观她不会坐视不管。萨兰德喜欢和布隆维斯特、盖琳一同工作,但她内心深处仍感缺失。
她在乎的那个人不在身边。如今无论她想喝下多少罐可乐都再也不会有人阻止她了,可是她却无法抑制地心生厌恶,她讨厌这样的自由。
而离开卡罗尔后最让她难以承受的则是不断浮现在脑海中关于女人的所有画面。别人会羡慕她过目不忘的能力,可是在她看来,这种天赋带给她更多的是折磨。女人嘴角的笑纹,脸颊上淡淡的雀斑,还有那双海洋般深邃灰蓝的眼眸。全部都是那样清晰,但却再也触摸不到。
离开卡罗尔的时间越长,她越清楚卡罗尔在她生命中的与众不同。卡罗尔是她的世界中最特殊的人,她无法停止去爱那个女人,就算只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的心都会胀痛欲裂。她想念和卡罗尔在一起的时光,哪怕什么都不做,哪怕仅是分享同一只香烟。
萨兰德渴望回到卡罗尔身边,这种渴望日渐强烈。可是,出院的那一天,她还是选择出现在米尔顿安保公司阿曼斯基的办公室里。阿曼斯基不理解为什么萨兰德非要说服自己换她去保护盖琳,布隆维斯特也奇怪萨兰德为什么不直接加入这一次行动。
萨兰德无法向外人说出她在感情问题上的怯懦与自卑。在她意识到已经喜欢上卡罗尔后,她便一直在矛盾中徘徊。她想靠近却害怕失去,她想告诉卡罗尔自己的感觉却不敢开口,她想明确两人的关系但又从未主动提及。如今她让自己变得杳无音讯,却期待着卡罗尔也许有一天能找到自己。
现在她彻底冷静地反复思考事情经过,会后悔怎么不是自己亲口告诉卡罗尔她过去的一切。这些天她看着那个红点离纽约越来越远,思绪就愈加复杂。卡罗尔一定在生她的气,不知道女人看到她的那些过往历史会怎么想。卡罗尔还会原谅她吗?还会重新接受她吗?
过去这么久,卡罗尔大概已经对她失望透顶。解决问题的方法再显然不过,然而每次她总在最后一刻失去信心。萨兰德已经认定,自己在感情问题上会一直做着错误决定。
她终究会失去卡罗尔的,就像现在消失掉的信号,她想。
“这就是让你担忧的事?”盖琳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很成熟。”和很多瑞典人一样,盖琳知道萨兰德也是从满是她照片的报纸和新闻头条上。对于萨兰德的进一步了解还是看了在女孩无罪释放当天千禧年出版的特刊,盖琳家中现在仍留有那本杂志,名字就叫做《莉丝·萨兰德的故事》,偶尔重温,盖琳依旧欣赏萨兰德在黑暗阴影下能够顽强生存并能独立对抗不公。
萨兰德没有说话,乌黑的双眼与盖琳的对视很久。盖琳不是在嘲笑她,语气中也没有挑衅。
“如果我是卡罗尔,我就决定再也不要理你。”盖琳继续说。
萨兰德有些丧气,垂下头不停用指甲划着裤子。
“但我不是她。盯着手机信号怎么会推测出她的真实想法?”盖琳不去管萨兰德的沉默,拄着拐杖站起身决定去睡觉。路过萨兰德时,看着她无力瘫坐的背影,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女孩的头顶。
“你这样很不体贴。”盖琳说。
身体被碰触时,萨兰德没有躲开,她在幻想被另一个金发女人揉乱头发。她的胸腔猛然一阵痛楚。
---------------
卡罗尔赤脚踩着小小的步伐走出浴室,拿起丢在床上的手机,屏幕顶端显示没有服务。她的心情糟透了,先是遇上了暴风雪,不得不在路过的一个小镇里住下。接着是手机突然没有信号,不过最让她烦躁的还是艾比之前的电话。
卡罗尔的旅行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有明确的路线,即使是随性地开着,她还是会选择在喜欢的地方停留。然而现在,在一个能见度极低的天气里她完全不知道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好在她的房间设备还不错,铺着厚厚的地毯,四周还是复古的木板墙。
从纽约出发的几周以来,卡罗尔的旅程还不算孤单。有人会邀请她一同用餐,她也会在酒吧跨年时与不相识的人举杯庆祝。
在上一个小镇,她还结识了法兰西太太,一个年约七十戴着助听器的马里兰州人。她们是在饭店休闲厅认识的,法兰西太太也是一个人出来旅行,于是卡罗尔邀她一起开车去附近的山上转转。那几天她们经常在一起,法兰西太太把她丈夫去世后到现在十年间去过的地方一一详细介绍,有天她们聊种花还聊了很久。在卡罗尔决定离开时,她去向法兰西太太道别,法兰西太太很舍不得她,请她喝了好几杯甘露酒。
卡罗尔把每天安排得很满,就是为了让自己尽可能的不去想到那些困扰她的事。可艾比偏偏打来电话只为告诉她找到了一本瑞典杂志,一本专门写萨兰德的杂志。
她无法否认萨兰德对她有着天然的吸引力。萨兰德是个自由的精灵,她羡慕女孩的洒脱,欣赏女孩特有的非黑即白的个性。卡罗尔愿意与她分享,更想要她融入自己的生活。萨兰德为她带来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她甚至得到了超乎感官的愉悦。
卡罗尔很在意萨兰德,她知道女孩必定有着不平凡的经历,她也能隐约感受到女孩内心的顾虑。她愿意等萨兰德做好一切心理准备。而现在,她却等到这样一个结果。那本杂志如何去写萨兰德,她兴趣索然。卡罗尔很清楚,即使她看过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暴雪把这里隔离成了一个孤岛,翌日雪停了,手机仍然搜索不到信号。卡罗尔开车在小镇里转了一圈,发现这是个很小的地方,小到只有一家咖啡馆。咖啡馆坐落在教堂旁边,店里只有她一个顾客。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热情而礼貌。
卡罗尔点了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纯净湛蓝的天空和结了冰的湖面,还能听到教堂的钟声。
雪后的世界无比安静,时间好像停滞不前,又仿佛在永无休止地流逝。独特的静谧让她在这个时空中沉下心来。她想到了女儿琳迪,想到了自己刚刚结束的婚姻,还有再次起步的事业。有亏欠也有收获,但她不后悔所做的任何选择。
晚霞让窗外白色罩上一层粉色薄纱时,音箱中传出一段熟悉的旋律,是“惬意生活”。卡罗尔很喜欢这首歌,也听过无数遍。但不知从何时起,这首歌带给她的感觉中融入了再次和萨兰德相遇时的喜悦。那时她笃定一定会再见到那个女孩。卡罗尔点燃一只香烟,教堂外的灯已亮起,看起来有如圣诞卡片。她再次想起后备箱中自己刻意忽略很久的“惊喜”。
那是一台造型很古典的黑胶唱片机,是旅馆的华特帮她搬进房间。唱片机音箱的木料被打磨做旧,看上去很有年代感,被氧化后的颜色很适合书房的色调。
卡罗尔喝着一杯冰葡萄酒,听着经过木质音箱润色的音乐。而盒子里的那些唱片,有很多她甚至都记不得有和萨兰德提起过。
卡罗尔不明白,女孩明明对自己很用心,为什么要离开得那样决绝。她不止一次的反思,难道萨兰德认为她会相信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还是说女孩并没有真正的喜欢过自己……
郁结的怒气从胸腔贯至头顶,有些眩晕,卡罗尔不得不用手扶住沙发慢慢坐下。如果这是你离开的真相,莉丝,我真的看错你了。
可真的是这样吗?
也许,这是真的。萨兰德从未在清醒的时候明确表达过爱意,她宁愿赤着身体站在自己面前却不愿开口说出对自己的感觉。而在尝试引导她说出真实想法的时候她总会故意避开话题。这和萨兰德对待其他事情截然不同。也许她们之间只是在身体上互相吸引。
可是,萨兰德会在自己难过伤心的时候在身边陪伴,并且交给萨兰德的每一件事完成的结果都会远超自己预期。而最令卡罗尔难忘的是,萨兰德竟然会偷偷吻自己,唇瓣相贴的柔软触感,美好却又梦幻得不真实。
脑中又浮现起萨兰德羞涩又调皮的眼神,开心时浮现在脸颊的小小酒窝,卡罗尔一阵哽咽。萨兰德曾经是那么依恋她,是那么认真细腻。
在萨兰德离开后的某一段时期,卡罗尔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那时她甚至希望如果这只是自己的一个梦该多好,但是心中被撕裂的剧痛不断提醒她,萨兰德在她的生命中真实地存在过。
自始至终,卡罗尔都接受着女孩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可萨兰德却从未向自己索求过任何事,尤其是两人之间的关系。难道萨兰德不想为她们的感情下一个定论吗?她真的不在意她们之间的关系吗?
口中甘甜的酒突然尝到了一点咸涩。
可是,如果女孩不在乎,为什么她会担心得不到琳迪的喜爱?又为什么会在自己提出要和她进入稳定关系后惊喜得像个得到期待已久礼物的孩子一样?
不过萨兰德的表现有时真的是个孩子。卡罗尔看着窗外的黑色,愠怒地一气喝尽大半杯葡萄酒。
打开窗,她让带着凉意的空气慢慢平复起伏的心境。小镇的夜晚没有太多灯光,天空中遍布的星星很亮,偶尔她还会听到树林里猫头鹰的叫声。她想念那个会小心翼翼偷吻她的女孩,如果时间止于那时该多好。
倏地,卡罗尔回想起萨兰德第一次的不告而别,正是发生在她偷吻自己后的第二天。现在想起卡罗尔忽然意识到,女孩脸上一丝恶作剧得逞的表情,大概是以为她的那一吻没有被发现。
卡罗尔放下酒杯,萨兰德在新泽西的家住下以后很少有和她分开过,而她们偶有不在一起的原因都是什么……
有一次萨兰德突然飞去英国,在卡罗尔以为自己要独自去法庭的时候萨兰德又提前回到自己身边。那之前又发生了什么?卡罗尔努力地回想,终于想起在萨兰德离开的前一天,女孩洗过澡直接站在自己面前,意图不能更明显。之后萨兰德还因此不高兴地坐在一边生闷气。
卡罗尔的思路渐渐清晰,她又想起那次萨兰德满脸忧虑地跑出去一天还弄了一身伤回来,后来卡罗尔用了好久才知道萨兰德为什么会一连别扭好几天。
事情像珠子一样被串起……
难道,这就是莉丝处理自己感情的方式?她的办法就是逃跑吗?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受到挫败而逃走?因为会不敢接受而逃避现实?
胆小!怯懦!幼稚!
卡罗尔越想越气愤,呼出的气变成白雾,握住酒杯的手不住颤抖。泪水滑落,安静的房间回荡着低泣的声音。她没有为任何一段感情流过这么多眼泪,也从未有过一个人让自己如此心痛欲碎。
萨兰德会再回来吗?那个女孩还值得她去等待吗?
------------------
萨兰德一头扎进沙发里,在确认电子地图上再次出现的红色标记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三十几个小时没有合眼,她觉得头重脚轻,心脏也很难受。
她没有变,仍然没有自信,勇气仿佛也永远不够用。但她更害怕失去,她不想被那个她在乎的人抛弃。意识开始慢慢陷入沙发中,模糊却异常清醒。因为她知道,她必须做出决定。在她安保工作结束的那一天,她要去找她,她要回到她身边。